李澤厚生前最后訪談,他向讀者說:謝謝!

南方人物周刊通過與著名哲學家李澤厚先生的親人和朋友多方確認,美國科羅拉多州博爾德當地時間早上7時左右,李澤厚先生因病于家中去世,他在睡眠中走得安詳,享年91歲。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衛毅2020年與李澤厚先生有過長時間的訪談,李澤厚先生把這篇文章視為自己面對媒體的最后一次訪談。他向讀者告別,說,謝謝。本刊重發此文,紀念李澤厚先生,并向他說,謝謝。李澤厚先生千古。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發自:北京

責任編輯:雨僧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

2020

2020年的春天,理性的李澤厚,在某個時刻,陷入了感性的情境?!按猴L三月,憑窗遠眺,但見白雪罩頂的洛基山脈,再也看不到那滿山紅艷的杜鵑花和金黃色的遍野油菜花了。悵何如之?!边@是他為一本選集的序言寫下的一段文字。他身處博爾德——美國科羅拉多州的一個小鎮。他已在此地居住多年。在洛基山腳下,他想到了故鄉湖南。

博爾德已經有七十多人因新冠肺炎去世,對于只有幾萬人的小鎮來說,比例太高。2月的時候,李澤厚在家做平衡運動,摔傷了腰椎。很快,疫情蔓延了整個美國。他年事已高,擔心去醫院治療時感染病毒,“我這個年齡,要是感染了,肯定沒命了?!?/span>

他一直待在家中,看著窗外,從冬天到春天,再從春天到夏天。這樣的感覺并不好。他在幾年前安裝了心臟起搏器,眼睛也越來越差,身體還有一些別的毛病,這多少會影響心情。他說話有些吃力。在越洋電話中,我們聊了多次,才完成了此次訪談。他的頭腦驚人地清晰,但時間不長,就能聽到電話那頭逐漸急促的呼吸聲。這時,我們會停下來,第二天再談。我提出兩次訪談之間能否間隔幾天,好能夠讓他沒有這么疲憊。他否定了這個提議。他說拖得太久,會讓他一直有心理壓力。他是急性子的人。

北京時間臨近中午,博爾德時間正是晚上。談及的話題在千年間穿越,也跨越了大半個地球。好幾次,在第二天訪談的時候,他會說,昨晚聊完之后,精神太興奮,要吃雙倍的安眠藥才能入睡。他一直靠安眠藥生活,家里有十幾種安眠藥,視失眠程度而使用。有的安眠藥藥性很強,幾乎可以說是麻醉藥。他早上起得晚,有時一天吃兩頓飯。晚餐時間大多在7點。晚上則要在床上躺兩三個小時才能睡著。前段時間,因為腰傷,他整天躺在床上?,F在,他行走仍不方便,努力讓自己坐著,擔心像許多老人那樣,躺久了便再也起不來了。

他并不忌諱談及生死,他覺得他和許多人一樣,在2020年的上半年,都在踐行著他的哲學理念——人首先要活著。

2011年,李澤厚在美國科羅拉多州小鎮博爾德家中  圖/本刊記者 衛毅

中西馬

李澤厚在6月13日度過了自己的九十歲生日。他收到了許多祝福。他從不大辦生日,只是和自己的太太和兒子在家里吃一頓飯,喝幾杯上好洋酒。幾十年來,都是如此。

即使見面,李澤厚也并不喜歡閑聊,他總是在思考問題。我在2011年初拜訪過他在美國的家。他帶著我在每一層樓都轉了轉,到客廳一坐下,馬上進入他正在思考的問題。歷史與哲學,是打開他精神世界的兩扇門。而情與理,是門里的兩條交叉路徑。

劉悅笛是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美學室研究員。2003年,他進研究所的時候,李澤厚已經退休多年。李澤厚50年代到研究所工作時,工作證是“哲字〇一號”。那時候哲學所沒幾個人。

這3年,身體不好,李澤厚沒有回國。以往每年,他都會在國內住一段時間,會在飯桌上和哲學所的一些在職的和退休的同事們聊天。70后劉悅笛是其中的小輩。他們聊得投緣,有時候單獨見面會把一整瓶酒給喝了。李澤厚酒量大。

“他是我遇到的在學術對話上最平等的人?!眲偟颜f,“和他聊天的時候,他是這樣一種心態:你放馬過來,你來批我啊。但是他非常固執,他對自己的觀點非常堅定?!眲偟颜J為跟李澤厚聊天有一種思想的快樂。

2013年,作為富布萊特學者,劉悅笛到紐約大學訪學一年。2014年元旦,他和朋友開車橫穿好幾個州,來到李澤厚位于博爾德的家。他記得李澤厚的夫人做的特別好吃的以色列風味飯菜,還有李澤厚家屋后的四棵松?!捌鋵嵤侨冒胨?,有一棵松是斷的?!眲偟颜f,“馮友蘭有三松堂,我就說,你這應該叫三松半堂?!?/span>

那幾天,他們都在聊天。哲學家是他們聊天的重要內容,尤其是那些被視作李澤厚對手的哲學家,比如牟宗三?!澳沧谌撬粋€主要的對手。再往前,他的很多觀點是針對王陽明的。500年來,心性學說主導中國傳統思想界。李澤厚一直反對這樣的狀況。當然,有人說李澤厚是當代王陽明,這個說法會讓他高興?!?/span>

在李澤厚看來,心性學說只是一部分儒者的追求,不能代表中國整體的智慧。他的思想不是建立在少數知識分子的精神訴求上,他愿意面對更廣闊的生活。劉悅笛認為李澤厚能代表20世紀后半葉中國思想的一個傾向?!叭鍖W傳統、西方哲學、馬克思主義,在他這里都有體現?!边@是中國哲學界的一個說法——打通中西馬。

“有人覺得怎么能把中西馬都結合在一起,這是吹破天下牛的事情,但是我覺得李澤厚做的就是這個事情?!眲偟颜f,“這是我對他的思想定位?!?/span>

李澤厚少年時的小楷作業

讀者

與許多人一樣,劉悅笛是在高中讀了《美的歷程》。讀大二的時候,老師推薦他讀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斑@是我的哲學入門書,也是理解李澤厚哲學的關鍵?!?/span>

李澤厚接觸馬克思主義很早,讀中學時,看了周建人編譯的《新哲學手冊》(大用圖書公司,1948年版)。手冊選取了英國人朋斯(Emile Burns)編的《馬克思主義手冊》中的“馬恩哲學精義”部分,命名為“新哲學”。他受影響最深刻的是其中《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的“費爾巴哈章”,它第一次系統闡述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但此章晦澀難讀,李澤厚說自己是硬著頭皮啃下來(以后也多次研讀過),并完全接受了其中的觀點,至今沒多少根本上的改變。他覺得比較起來,自己學習馬克思主義的起點較高。從一開始,自己的實踐論與唯物史觀便不可分割。直到現在,他仍堅持認為制造—使用工具的群體實踐活動是人類起源和發展的決定性因素,從而,這也就是認同馬克思、恩格斯所提出的制造工具、科技、生產力和經濟是自古至今人類社會生活的根本基礎。他認為這就是唯物史觀的硬核(hard core),是馬克思、恩格斯留下的最寶貴的遺產。50年代參與到美學論爭中時,他的美學觀點被稱為“實踐美學”。

李澤厚在思想上早熟。蘇州一中的教師楊斌發給我幾張李澤厚中學作文手稿復印件,大多是用漂亮的文言文寫就。其中一篇是《反東坡晁錯論》。16歲的李澤厚在作文中寫道:“魏征有言:‘非獨君擇臣,臣亦擇其君?!斎瞬挥每鬃?,孔子行;故大丈夫行事,宜再三擇之而后可,非聰明睿智之主,則不能舒我才,而合則留,不合則去,又何復倦倦于此哉?”這樣的文字出自中學生之手,令人驚嘆。李澤厚的母親曾拿他的作文給別人看,別人以為這是大學生所寫。

正在修訂《李澤厚學術年譜》的楊斌,很多年前只是李澤厚的一位讀者。他在蘇北灌南中學的閱覽室里讀到李澤厚《走我自己的路》時,被其文字所吸引,“非常喜歡這樣的文字風格?!睏畋箝_始想方設法找李澤厚的書來看。后來,已調到蘇州一中的他看到了李澤厚和陳明的對談錄《浮生論學》,里面談及許多個人經歷,讓他對李澤厚越發感興趣。他產生了和陳明聯系、了解李澤厚的想法。陳明當時是《原道》雜志主編,雜志上有編輯部電話,楊斌照著號碼打過去,接電話的正好是周末在辦公室加班的陳明。陳明很忙,說,我把電話給你,你直接跟他講吧。

楊斌不敢撥這個電話?!拔腋嚯x太遠,也不了解他,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跟我這么一個普通讀者對話?!?/span>

電話在楊斌手上一放就是五年。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大概是“有段時間嗓子不好,沒有上課,比較無聊”,他鬼使神差地拿出那個放了五年的號碼,撥了出去,那是他第一次打越洋電話。李澤厚在電話里問他,你是誰?楊斌說,聽李先生的聲音很年輕啊,跟年齡不相稱?!八宦犨@句話就很高興,笑了。他說,你覺得我的聲音很年輕嗎?我說是,真的超出了我的預料之外。他這么一說,我就很放松,距離就拉近了,沒有那種隔膜感。就像熟悉的人一樣,聊起來了?!?/span>

李澤厚2009年回國的時候,楊斌正好去天津出差,辦完公事,到北京見了李澤厚。李澤厚帶楊斌進書房,讓他挑一本書,他挑了一本《人類學歷史本體論》——這是他沒有的書。那次始于下午3點的聊天,李澤厚原本打算聊一個小時,結果聊了3個小時。這讓楊斌感到意外。

我幾乎有同樣的經歷。第一次采訪李澤厚也是在2009年某個下午,同樣是3點開始,原本計劃聊一個小時,結果一直聊到晚上8點半,大家都完全忘記了吃飯。李澤厚看重年輕人和學界以外的讀者。

聊天的地點是社科院宿舍。在80年代,李澤厚工作的社科院哲學所有三百多人?!澳鞘巧缈圃鹤疃κ⒌臅r候?!眲偟颜f。如今社科院哲學所一百多人,李澤厚的學生趙汀陽還在那兒工作,已是學部委員。

李澤厚并不要求學生讀自己的書,他們的觀點也并不完全一致。比如,李澤厚并不贊同趙汀陽的“天下體系”。趙汀陽在《天下體系》導論中表達了對李澤厚“西體中用”的不同看法。這在導師和學生的關系中并不多見。這次采訪李澤厚,他說,不必再采訪他的學生,學生們對他的了解大多停留在過去,未必知道他有哪些新想法。

廣東江門的馬群林是近年與李澤厚交往最多的人。李澤厚的字寫得潦草,許多人認不出來,馬群林是少數能辨清李澤厚筆跡的人。馬群林說,李澤厚總是一個人埋頭于自己的寫作,在外人看來完全可以請家人幫的小忙,如用手機拍照,他也拒絕,都是一個人單干。

李澤厚的國內稿費由馬群林保管。馬群林曾幫助李澤厚編輯青島版《人類學歷史本體論》,十幾萬的版稅,李澤厚要贈予他,他堅決不要。近幾年,李澤厚已從稿費中送給別人好幾萬?!拔夷昙o大了,這些錢對我已毫無意義?!?nbsp;

1979年上大學的馬群林說自己是“新三屆”,李澤厚對他們那幾批大學生影響太大。80年代,如何兆武所說,李澤厚“幾乎是獨領風騷,風靡了神州大陸”。

馬群林近年編選了幾部李澤厚論著,全程參與了李澤厚近年一些著作的出版,但他們從未謀面,只打過幾次電話,平時主要是通過郵件、微信聯系。

在馬群林看來,李澤厚不拘小節,樂于助人,友善真誠?!澳闾岬囊庖?、建議只要好,他都會重視、采納,不管你是教授學者還是普通讀者?!钡R群林又說,李澤厚在原則問題上是絕不讓步的,他不會遷就和討好誰,討厭虛偽和不誠實,直道而行,極具個性(有人說是“特異”性格)。

李澤厚不愿談自己的經歷,馬群林偶爾問及,“他就用幾個字回你,或者默不作聲?!?/span>

楊斌在為李澤厚編撰年譜的時候,遇到一個問題:序言由誰來寫?楊斌根據平時和李澤厚的交談和理解,認為請李澤厚的朋友和學生寫都不太合適,因為他們只能說好話,而在編撰年譜時,李澤厚多次表示不要引用學生對他的評價,那樣不合適。楊斌最后用了學者賈晉華的文章作為代序。賈晉華序言的部分文字來自于她的《<哥倫比亞二十世紀哲學指南>中的李澤厚》?!陡鐐惐葋喍兰o哲學指南》的中國哲學論文由漢學家安樂哲撰寫。他在論文中介紹了九位中國哲學家。李澤厚的篇幅是其中最長的。

鄧德隆是一位職業經理人,也是李澤厚的“粉絲”,被李澤厚認為聰明絕頂。他能大段背誦李澤厚書中文字。楊斌和他一起編寫了《李澤厚話語》。鄧德隆在給安樂哲的一封通信中寫道:“學界談儒家哲學或思想,學者們往往將之等同于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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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汪亞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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