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語】記憶

私人的家世,從來就是民族的秘史。在家世和秘史中,我們的疼痛會告一段落,因為老者一逝,他人已歌。

大約半個月前的一天晚上,我與一個朋友正在外面飯后散步,突然接到臺北堂兄的短信,告知伯父已經在前一天夜里去世。站在廣場的人群里,我當即給堂兄打去電話,詢問伯父的生前情形。堂兄簡略敘述一二,并讓我轉告我父親,他的兄長已經辭世的消息。我給老家的姐姐打了電話,告知此事,但叮囑她暫時不要讓父親知道。吾父已逾八十,多年來對生死早已淡然處之,但我不想借由其兄的離去,給他不好的暗示,讓他感嘆自己的年事已高,垂垂老矣。

因為工作的關系,我曾訪問臺灣數次,每回總抽時間去探望伯父一家。我記得第一次,得了帕金森綜合征的他,顫顫巍巍地硬要陪我逛西門町和臺北101大樓。我也記得,那一年中秋節,我在臺北,卻婉謝了他的邀請,而與朋友去了淡水海港。在海港碼頭,我們幾個聽大潮洶涌,從夕陽一直看到月亮升上高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海峽那邊就是大陸,我的內心澎湃,我想著的是,我的這位只回家探過幾次親的國民黨老兵伯父,在他遠離故土不知親人任何消息的42年里,是如何度過明月當空的那些夜晚的?近鄉情怯,我記得他出現在我家里的那個黃昏,他臉上的那種無法言狀的激動表情。他在我少年的記憶中,是遠在天邊的陌生人;而當我成年之后,也依然無法當面表達,表達我對他的敬意,對他這一代人所遭受的苦難的同情。我回避任何可能觸及他傷感的字眼,因而我也回避中秋這樣美好的夜晚,回避“團圓”這樣美好的場景。

但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一直感激我的伯父帶給我的一些奇妙的記憶。我記得有一回,我們全家集在一起,到市里的照相館里照了一張全家福,大約六七歲的我留下了人生的第一張照片,我并不知道那天為何全家人要穿戴整齊地去干這件事,隱約聽說要把這張照片寄給我們的一位很遠的親戚。幾年后,我們見到了這位親戚,他帶來的照相機,又留下了我大約十歲時候的模樣。更重要的是,那次他回老家前,去了趟黃山。站在院子里,他興致勃勃地談論黃山之美,突然問我“五岳歸來不看山”的下一句是什么,我至今還記得當時又膽怯害羞又急于表現的樣子,“黃山歸來不看岳”。伯父直夸我聰明,并且說我們家要出讀書人之語。此后數次,伯父寫信回來,總要提些所謂希望我光耀門楣的話。那成了我好些年讀書的動力。

這些都是私人記憶,但這些私人記憶卻與國家的疼痛連在一起。在這場近現代最大的民族大遷徙中,因為內戰,我的親人少小離家,漂泊在外四十余年,孤懸海外,情牽海內,他們數百萬人的青春,變成了曲曲哀歌。“我們曾在巴比倫的河邊坐下,一追想錫安就哭了。我們把琴掛在那里的柳樹上。因為在那里擄掠我們的,要我們歌唱;強奪我們的,要我們作樂,說:‘給我們唱一首錫安歌吧。’我們怎能在外邦唱耶和華的歌呢?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記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記技巧。我若不記念你,若不看耶路撒冷過于我所最喜樂的,情愿我的舌頭貼于上膛。”與《圣經》中的這段哀歌相比,他們的痛楚并不弱一分。據我父親說,我們家另一位遠親,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第一次回到他的老家,在村口,他就不停地哭,不停地呼喚他的妻子、兒子的名字,那天晚上,整個村莊都回蕩著他的哭聲。—他的妻子已經嫁人,兒子已經不在人世。這像極了曾獲柏林電影節銀熊獎的電影《團圓》中的場景。

說到《團圓》,不得不說在它的一次觀影會上,我與王全安并肩而坐。觀影后,我本來想向他致敬,因為當時他觸及了很少有人觸碰的這段敏感歷史,同時也想提醒他,應該在片頭或片尾對他所取材的紀錄片《重逢的日子》表示敬意,因為這部紀錄片所展示的血淋淋的生活,一定觸發了他。但后來我放棄了致敬和申述,因為,不可能期待一部電影,就能揭開這個國家的全部秘史。

私人的家世,從來就是民族的秘史。在家世和秘史中,我們的疼痛會告一段落,因為老者一逝,他人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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