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女

　　“經常有這樣的案子， 人一時沖動鑄錯”

   
　?。翟拢保谷?，南國的雨季。
　　在惠州中心人民醫院的大門旁，一個叫王夢雨的４歲女孩向過往的人們淺淺地笑。在這個城市的不少地方，十幾天來，人們依然不忍心將印有她笑臉的尋人啟事撕去。
　　小夢雨就這樣笑著注視這個美麗的城市，用這樣的方式告別這些曾經為她祈禱，為她守夜，為她祭奠的人們。
　　她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殺死。

母親節的真相
　　她是殺死自己孩子的真正兇手

　?。翟拢溉障挛纾磿r２０分左右，在離惠州市不遠的博羅縣打工的王皖榮接到妻子杜倩的電話，說女兒失蹤了。王皖榮的第一反應是立即報警。
　　幾分鐘后，惠州市１１０接到杜倩的報案，說她４歲半的女兒王夢雨在惠州市龍豐某商貿城失蹤。
　　心急如焚的王皖榮火速趕到惠州市區，展開了近乎瘋狂的尋找。他印制了幾千張尋人啟事，發動了所有認識的朋友四處張貼，幾十個人打了多輛的士滿市區搜尋。
　　杜倩的同事柯華也被王皖榮叫來幫忙。９日凌晨５點，他注意到，出租車上的杜倩雙手抱肩不發一言，面容沉痛而憔悴。
　　“事發后幾天她一直不吃不喝不睡，心理壓力很大?！蓖跬顦s說。
　　柯華等人的努力沒有成效。王皖榮決定懸賞尋人，并將帖子發到了惠州的一家知名網站，引發了當地網絡與媒體的持續關注。網站最高點擊率接近３萬。人們紛紛“為王夢雨和她的家人祈禱”。
　?。翟拢谷障挛纾矔r許，王夢雨的尸體卻在僻遠的村道旁被發現。
　　王皖榮回憶看到女兒時的情景：“頭上有血跡，雙眼留有一條縫沒有閉合，沒有痛苦的表情。法醫說腦出血死亡很快?！?BR>　　消息傳來，民意激憤了，網絡沸騰了——他們在網站為孩子祈禱，他們給受害的父母慰問鼓勵，他們提醒市民如何應對危險的兒童殺手，他們去殯儀館作別幼小的生命。甚至，他們也以惱怒的情義責問政府，希望警方快速緝拿兇犯。
　　持續６２小時的偵破。５月１１日，惠州警方宣告了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結論：母親是殺死自己孩子的真正兇手。
　　再過兩天，就是母親節。

小夢雨

慘絕人寰的一幕
　　她說她不忍心看到小夢雨痛苦的抽搐

　　勸服杜倩自首的王皖榮在專案組的辦公室第一時間聽到了這個他不敢相信的真相：杜倩在家中輔導女兒學習，要求女兒從１數到１００，并把這些阿拉伯數字寫下來。小夢雨寫不出來，母親很生氣，打了小夢雨。
　　隨后小夢雨去上廁所，下臺階時，不小心摔倒，頭部重重地磕在地板上。杜倩見女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以為她故意不好好學習，很是生氣，又打了她幾個耳光。
　　小夢雨被打倒在地，當即陷入昏迷，開始抽搐，并且呼吸急促?！芭畠旱箷r頭磕在灶臺上，法醫鑒定說是鈍器所傷，顱腦內出血致死?！蓖跬顦s認為那是致命一刻。
　　杜倩見狀連忙把女兒抱起來，平放在地板上，給她做人工呼吸。隨后又用老家的“土辦法”拿繡花針刺小雨的人中、指甲縫等部位進行搶救，但小雨仍然奄奄一息。
    “她說她不忍心看到小夢雨痛苦的抽搐，以為救不活了，怕我知道后怪她?！蓖跬顦s說。
　　王皖榮無法相信，妻子抓著女兒的衣服捂住了她的嘴鼻……
　　杜倩也不知道這個驚心動魄的時刻持續了多久，直到小夢雨沒有了氣息。

患難夫妻的打工生活
　　她依舊不離不棄地跟我在一起

　?。翟拢玻比?，王皖榮依舊徹夜不眠。
　　一閉上眼睛，腦里閃過的全是杜倩和小夢雨的畫面。他說，那些溫暖的回憶是現在惟一能夠支撐他的東西。
　　天亮了，一地煙頭。
　　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的采訪中，他多次重復一句話：我失去了孩子，現在又失去了妻子，經營９年的家庭也沒了，真的一無所有。為了找女兒，他花光了多年打工的積蓄。
　　出身農村的王皖榮曾期待知識改變命運。１９９２年，他考上阜陽市插花中學，這是一家重點中學，學校就在杜倩家隔壁。
　　因為吃不起食堂，王皖榮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小屋——房租一個月１０元，伙食一周不過３－４元。
　?。保梗梗衬晗奶?，他認識了１３歲的杜倩?！八洺Ｈフ曳繓|的孫女玩，我們慢慢就熟悉了?！?BR>　　后來，杜倩也上了這所中學，低王皖榮一屆。１９９８年，他們戀愛了。那時２１歲的王皖榮正念高三，杜倩１７歲，她初中畢業就沒讀書了。
　　戀情很快被杜家知曉，富裕的杜家堅決不同意。這是一戶擁有百萬家產的富人，而王皖榮是來自農村的窮小子。
　?。保梗梗鼓辏吩?，王皖榮上了大專的錄取分數線，自知家里供不起他讀大學，于是選擇南下打工。
　　來廣東４個月后，因為想念杜倩，他給她家打電話。杜母說女兒離家去廣東找你，走了１個多月了。
　　王皖榮在廣州找到杜倩時，她已經身無分文，錢被搞傳銷的騙去了。
　　根本找不到工作。為了生活，就借老鄉的三輪車去賣水果，每天凌晨２點去拿貨，回來就天亮了?？蛇B下大雨，水果都爛在家里，本錢全蝕了進去。
　　王皖榮難以想象這樣的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她在家是掌上明珠，卻從不嫌棄和我受苦。我一直勸她回家吧，她依舊不離不棄地跟我在一起?！?BR>　?。玻埃埃材晷粲甑某錾o這對清貧夫妻帶來了生機和快樂?！皯言袝r我不想要了，但她堅持要，她喜歡小孩，臨盆時難產，痛了一個星期?！?BR>　?。玻埃埃茨?，孩子兩歲，杜家終于不再反對。
　　王皖榮后來到博羅的一家空調專賣店打工，每月能有３０００元收入。他讓杜倩把國美電器的工作辭了，專心帶小孩，然后拿出兩萬多積蓄開個雜貨店。
　　當這個家庭漸漸向好，夫妻倆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時，突然，夢想被現實打碎。

母女情
　　當年那個富裕的家庭再也找不到溫暖

　　直到小夢雨離開人世，她還一直是“黑戶”。
　　因為杜家的反對及疲于奔命的打工生活，夫妻倆一直沒辦結婚手續。王皖榮準備今年回趟阜陽，把證領了，同時也給女兒上戶口。
　　杜倩在國美的同事小柯和陳麗說，小夢雨有天使般的漂亮臉蛋，人見人愛，聰明懂事，性格隨她媽?！八龐寢屄斆髁胬?，口才好，我們那時候都很佩服她，是商場最好的賣手?！?BR>　　杜倩疼愛夢雨，經常向朋友提起孩子。因為工作忙，孩子寄養在深圳的爺爺奶奶處。一有同孩子團聚的機會，就整天帶著她，出事前幾天她還帶著女兒到國美賣場見老同事。
　　年初夫妻倆去深圳探父母，返惠州時，小夢雨從家里找來一個空的礦泉水瓶子，洗干凈后灌了一瓶水，說爸爸媽媽坐車渴了時喝。想起那一幕，王皖榮的眼淚就忍不住往下掉。
　　“每次小夢雨來惠州，杜倩都要帶她去逛街，買的衣服都是商場的品牌童裝，杜倩總是說，全棉的衣服小孩穿得舒服?！倍刨蛔詈玫呐笥褟堁嗾f。
　　孩子去世后，王皖榮整理房間發現兩三套衣服沒拆過包裝，“都是品牌，可杜倩的衣服都是很便宜的，肯德基、煲雞湯、伊利牛奶，給小孩買的都是我們很少吃的東西?！?BR>　　深感讀書少的杜倩對女兒期望很高，王皖榮給她買了一本《唐詩３００首》，杜倩教她背，“已經會背二十多首”。
　　今年春節，最疼愛杜倩的二哥意外去世，“她很受打擊”。杜倩有三個哥哥，２００２年的冬天，大哥喝醉酒墜樓而死，杜父一下子就得了精神病。２００３年，二哥也得了間歇性精神病，后來酒精中毒而死。當年那個富裕的家庭再也找不到溫暖，杜倩將全部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
　　張愛玲３歲時能背出“商女不知亡國恨，隔船猶唱后庭花”，被家人視為天才，而同齡的小夢雨因為默寫不出阿拉伯數字，無法滿足母親更高的期待。這被小柯認為是杜倩情緒失控一時失手的原因。

最大的夢想
　　王皖榮在痛苦中選擇原諒自己的妻子
  
　　王皖榮的案頭放著一張Ａ４紙，小夢雨歪歪斜斜描摹著媽媽寫的阿拉伯數字。
　?。丛拢玻慈?，杜倩把女兒從深圳接到博羅，在王皖榮的住處一起生活了小半個月，主要精力放在孩子的教育上?！拔以缟掀饋砩习嗪⒆泳推饋砹?，成天不出門的，很枯燥，小孩的作業本寫了好幾本，天天這樣教?！蓖跬顦s說。
　　出事前兩天，杜倩去惠州退出租房，結算辭職后一直未領的工資，“５月５日過去的，８日就出事了?！?BR>　　小柯和陳麗都向本報記者證實，杜倩雖然是最好的賣手，工作出色，但工資被長期拖欠。
　　去討薪那天，她將孩子托付給陳麗?！澳菚r很正常，沒什么異樣，叫我看著她女兒?？墒且幌挛缍紱]領到（工資），也許影響了心情?！?BR>　　“無論什么原因，她殺死自己的女兒都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毙】抡f杜倩的精神完全正常，而且性格開朗，朋友也多，絕對不是如外界所傳的孤僻惡母。
　　惠州市公安局的一位楊姓警官告訴本報記者：“經常有這樣的案子，人一時沖動鑄錯，況且她自己也實施了救助?！?BR>　　小夢雨的尸體被發現后，經過尸檢，第二天就進行了火化?；鸹?，杜倩失蹤了。她給王皖榮發來一條短信，“她說她去找小夢雨，讓我把她們母女的骨灰放在一起?！?BR>　　警方出動了二十多個警力尋找杜倩，后來在花枝江大橋上將她找到?！巴硪稽c也許就來不及了?！蓖跬顦s說。
　　王皖榮在痛苦中選擇原諒自己的妻子。他對杜倩說，“你跟我受了這么多年苦，我不能丟棄你，孩子已經死了，不能再讓活人受罪了，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你?！?BR>　　受這對夫妻感動，警方允許杜倩編制了第二個謊言——她在專案組辦公室給父母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們，自己決定不跟王皖榮受窮，決定跟一個香港人跑了，會有很多年不會回來。讓家人不要擔心。
　　已經接受王皖榮的岳父母苦勸無效，轉而打電話安慰王皖榮，“日久見人心，我們一定會把女兒勸回你身邊的?！?BR>　　杜倩被押入看守所之后，王皖榮只被允許見過她一次。那次，她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緊抱著他哭泣：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而杜倩為什么殺死自己的女兒一直是個謎。王皖榮提出了精神病鑒定的申請，這也是對她妻子減刑最大的寄托——也許，真的是杜倩家族精神病史的基因在那個瞬間突然將這個正常的母親籠罩。
　　王皖榮經?；叵肫穑玻埃埃澳暝趶V州黃埔的那個村子，他來找她，遠遠地，她朝自己撲過來，緊緊擁抱在一起。
　　“這是我今生最大的夢想?！彼f。
    　　　　　　　　　　　　?。樽鹬夭稍L對象的意愿，本文王夢雨的父母均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