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書架】學術的極境是經學
經學曾經幾乎是古代學術的全部,但是古人很少給經學或經書做定義?,F在經學成為“顯學”,卻又似乎是誤而又誤。然而不論怎么看,經書是最容易尋找的古籍。那么,回到“秘密書架”這個主題,問題就是:在最普通常見的一類書籍中,蘊藏著學術的秘密嗎?
責任編輯:劉小磊
張京華。
與文史哲三科尷尬相伴
在1999年出版的《莊子哲學辨析》后記中,記著我和龍耀林的一次交往:未名湖岸有座高塔,塔下一條坡路。一次和耀林散步至此,聽他從容對我說,要做世界上第一流的哲學家。當時雖未有言,而心竊許之,一息之念,耿耿不忘,有似言情傳奇中所說:“只為這一句,斷腸也無怨。”
如果說我的書架有秘密,這可能是秘密之一。
即將畢業時,遇到學校管理機關的一位老師,告訴我們國家為每一個本科生付出的培養費是500元,而當時我們已經知道,從學校的教學計劃中我們幾乎沒有學到任何東西——沒有負面的影響就很不錯了。但大學的環境和氣氛給了我們很多。少年時看趣味百科,知道物理學史上有人試圖發明永動機,而真正的永動機是沒有的,但是北大確實成了我們的永動機。
我們手不釋卷,數十年如一日,希望找到一種最好的知識(當然是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而不是只在興趣和專業上打轉,換句話說,是因為治學而產生興趣,而不是因為興趣而治學。
如果說興趣,大部分的文科生在高中時都是文學愛好者,那是最初階段的興趣。我喜好文學,但沒有讀文學系。選修歷史,卻偏好哲學。與人談論哲學,卻又不是科班出身。整整二十年中,始終與文史哲三科尷尬相伴。
自身的治學途徑,是由老莊道家延展到先秦諸子,由諸子學而上達經學。那是2002年,大讀錢賓四書,忽然意識到諸子學不是最好的,學術的極境是經學。不久僻居湘南零陵,作著研究經學的規劃,轉瞬十年,其實也才作了一些準備性的工作,我稱之為“在經學外圍”。
經學曾經幾乎是古代學術的全部,但是古人很少給經學或經書做定義。以往幾十年,我們幾乎從不談經學,現在經學成為“顯學”,卻又似乎是誤而又誤。然而不論怎么看,經書是最容易尋找的古籍,父親在私塾里讀過、為家人珍視的《上論》、《下論》,在舊書店里賤如廢紙。那么,回到“秘密書架”這個主題,問題就是:在最普通常見的一類書籍中,蘊藏著學術的秘密嗎?
民國學者的誤解
治學可由三代始,緣流而下;也可由民國始,溯源而上。但民國學者的見解往往一半是對,一半是錯。
太炎先生說,古書以青絲繩貫竹簡為之,用繩貫穿,故謂“經”。“經者,今所謂‘線裝書’矣。”這可能是訓詁學里最糟的一例,完全流入古文家的極端了。
錢穆先生說,“學術本無國界,‘國學’一名,前既無所承,將來亦恐不立,特為一時代的名詞”。此語亦極要命。表明看來,它是循名責實,客觀嚴謹,其實暗含著對“國學”的否定,同時也即是對“國學”的誤解。依照事物原起的規律,往往是先有其實,后有其名,甚至已有其實,未有其名。上自國名,下至人名,莫不如是。因此“國學”、“經學”名稱的后起,并不等于事實的晚出。
錢玄同說,《詩》是一部最古的總集,《書》是“文件類編”或“檔案匯存”,《儀禮》是戰國偽書,《周禮》是劉歆所偽造,《樂》本無經,《易》是生殖器崇拜時代的東西?!洞呵铩肥?ldquo;斷爛朝報”、“流水賬簿”。于是稱《詩》、《書》、《禮》、《易》、《春》、《秋》各不相干,不能成為一類。其說得到很多名流的響應,“經學”(至少是“經書”)的瓦解,一大原由在此。但錢氏的邏輯錯誤其實并不復雜,即如今日無人懷疑馬列著作可以單獨劃分為A類。
章學誠“六經皆史”的命題,用意是將漢代或孔子時代“六經”的固定概念,溯源到三代六經無名而有實的背景上,以期突破后人的思維局限,更新對于經學的思考,從而重新獲取思想資源。胡適最先將章學誠“六經皆史”一語解釋為“六經皆史料”,認為六經只是可待加工的原材料,甚者則提出中國根本沒有經學和史學,只有史料,中國只是史料發達。這是一個更大的誤解。
孝經:一部繼承之經
《孝經》其實不是經,而是傳。但如果將傳、記也統稱為群經,《孝經》就是“十三經”中篇幅最為簡短的文本。這部書在漢代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與《春秋》一起被認為更多地寓含了孔子的宗旨,有“大本”、“總會”之稱,其意義重大尚在各經之上,可謂經中之經。正因如此,《孝經》中便隱含了一個問題:孔子生三歲而父亡,未冠而母亡,原本無可盡孝,他為什么要作《孝經》?曾參可以盡孝于曾皙,孔子雖欲孝,誰為孝?
古文“孝”、“教”、“學”均從“爻”,三字之形、聲、義皆相近?!墩f文》:“教,上所施,下所效也。”《易經·系辭下傳》:“爻也者,效此者也。”“孝”、“教”、“學”是典型的“右文”,三字都指向同一個含義——繼承。
《中庸》說:“父作之,子述之。”又說:“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周禮·考工記》說:“知者創物,巧者述之。”二書正可與《孝經》互釋。故能承接先祖基緒者,則稱之為“大孝”、“達孝”、“至孝”;凡不能承接先祖基緒,只會“刷刷筷子洗洗碗”者,則不得稱之為“孝”。所以《孝經》當可稱之為一部上行下效之經,一部繼承之經,一部教育之經。
孔子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刪述《詩》《書》之后,殿以《孝經》,透過天子、庶人之“五孝”而論“三才”,繼論“孝治”、“圣治”,凡此均與孔子自身無關,其實寄寓“大孝”、“至孝”、“達孝”一重境界??鬃右猿薪尤咳拿鳛槠谠S,以全面承接華夏神州固有文化傳統為胸懷,此即孔子之“孝”,亦即孔子之所以為圣人。
但在現代漢語中,已經很少使用“孝”、“教”、“學”的本義了。與“繼承”相比,現代漢語使用頻率更高的是“創新”。然而,假使沒有繼承,創新從何而來?
并且,新與不新,是相對而言。在傳統中絕的時態下,對于古學的守舊,亦即是重要的創新。當周文疲敝之時,孰能保三代學術而守之?當秦火之后,孰能?!读洝氛戮涠刂??當民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之時,孰能保數千年固有之文化精神而守之?當此之時,似乎守舊,實則創新。
“王官學”解
經學舊稱“王官學”。民國間,有“諸子不出于王官”的論辯,但細讀《漢志》,其實不只“諸子略”中九流十家出于王官,“兵書略”稱兵家出于古司馬之職,“術數略”稱數術出于明堂羲和史卜之職,“方技略”稱方技亦為王官之一守,“詩賦略”稱“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可知“諸子”、“詩賦”、“兵書”、“術數”、“方技”均出于王官,天下學術莫不淵源于經學。
王官意為天子之官。何為天子之官?司空職掌平水土,后稷職掌播時百谷,司徒職掌敬敷五教,共工職掌百工,虞職掌山澤,秩宗職掌三禮,典樂職掌教胄子,帝舜命官凡22人,這是典型的王官。古學未有空論者,技藝最佳的“勞動能手”可以為王官,而技藝之中即有道在,故曰“技進于道”。
王官的核心是“物官”、“世疇”。“物有其官,官修其方”,“一日失職,則死及之”。只此即現代“工薪制”之“職業化”所不能及。
學在天子,非謂天子可以“壟斷學術”,謂能施行政教乃可以為天子。
學在王官,非謂王官可以“壟斷學術”,謂王官能盡職守,以利于天子之治。
經學為天子王官之學,所以經學即國家學術。經學即國家學術,非謂經學為國家之所有,謂國家學術當如此,謂學術當具有國家應有之水準。只此即亂世“百家爭鳴”所不及。
經學的實質,為人文,為文化,為文明。
儒家、道家觀念都認為(或者暗示),動物可以依照其本性平衡自己,唯獨人類沒有這種能力,其本能將惡性膨脹,故而強調人類與動物的差別,有“人化于物”與“物化于人”的區分。“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因為能創造,故稱為“人文”。因為能教化,故稱為“文化”。因其高明,因其境界,因其燦爛,因其悠久,故稱之為“文明”。
西洋“進化論”的思想觀念由生物學而來,故而將人類與動物連接為一線,認為人類社會文明進步的原動力與動物的生存本能無別,故西洋社會文明發展之道亦即動物之道。
群經自為一類
西巖子作經學通論:一論群經自為一類,不得以文史哲分類;一論經皆政學合一、官師合一,故無所謂學,亦且無所謂名;一論經學為三代之物,后世可仿佛而不可企及;一論經皆究天人之際,故于道最為高……
又嘗論經學之要指,得八條。一曰經之數,二曰經之古,三曰經之史,四曰經之稱,五曰經之名,六曰經之義,七曰經之實,八曰經之用,作《經學名義》。
至于群經奧衍,何日得以入門、入堂、入室,或八年,或十年,或若干年,一息尚存,愿努力焉。
編輯囑為“秘密書架”作文,遲疑間,適睹張善文先生《文必宗經說》一文,首論群經本身即具有文學價值。昔日曾讀《大戴禮》,至“天地以合,四海以洽,日月以明,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好惡以節,喜怒以當”一節,擘畫天地人文之分,涵泳宇宙生生之妙,而言語清簡,文學價值莫過于此,此即可為善文先生之說補注一例。近百年來學科發展,均以“民主自由”為基礎,文學學科之所以自立,即以推翻“文以載道”為前提。實則不只文學載道,史學、哲學亦當載道,萬物莫不皆載道。善文先生此文為近年絕少之宏論,治文學者當列為第一要義?;貞?002年冬至,面請善文先生書寫《大戴禮》,其后十年暌違,一旦翰札在案,仍有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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