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文通然后字順(19)
“出了事,我擔著”
——87版《紅樓夢》的流言
不少觀眾今天視87版《紅樓夢》為經典,對陳曉旭扮演的林黛玉和歐陽奮強扮演的賈寶玉尤其難忘。但在當年,情況遠非如此。
1987年4月27日,中央書記處書記、中顧委委員鄧力群接見劇組主創;5月2日,電視劇《紅樓夢》在中央一套播出。6月20日到6月24日,中國電視劇藝委會、中國《紅樓夢》學會、《中國電影報》、《中外電視》雜志四家單位,召集紅學界、影視界、評論界及觀眾代表三十八人,召開了為期四天的學術研討會。
與會者對寶玉基本肯定,對黛玉,則是壓倒性的批評意見。
當年的會議紀要寫道: 歐陽奮強那帶有一定脂粉氣的清俊臉龐和眼神嘴角透出的聰明靈氣,與寶玉的外形是接近的,尤其是他與女孩子如此親近,與黛玉如此纏綿又不失“純真”二字,十分難能可貴。但如果挑剔論之,寶玉離神采飄逸的氣質還有距離,孩子氣有余,才子氣不足;作為“亙古未有的一人”、一個“異樣的孩子”,賈寶玉的呆意、呆念、呆論,是挖掘人物深層意識的鑰匙,遺憾的是電視劇并沒有捕捉到。
林黛玉是曹雪芹濃墨重彩著力刻畫的美好形象,她雖尖酸、刻薄、乖僻、愛耍小性兒,但可愛可憐是沒說的。電視劇在刻畫這個人物形象時,不僅沒有利用原著提供的豐富材料和必要的影視表現手段,充分挖掘她復雜悲涼的內心世界,展示她美好真摯的情感追求,反而將一個“妒”字移為黛玉的主要性格特征,使人反感……
電影導演、陳凱歌的父親陳懷愷在會上提出,電視劇《紅樓夢》人物總譜鋪排失當,導演應千方百計保一線人物,不應讓寶、黛、釵遜于鳳姐兒,而實際的情況是鄧婕扮演的鳳姐壓倒了一切。偉大的作品對所有的二度創作者都一視同仁,誰能讓活人扮演的角色肖似書里的林黛玉和賈寶玉,以至于成為他們的化身?演員是每一個《紅樓夢》電視劇改編者必要走的獨木橋。87版也不例外。
“我就是你們在大海里要撈的針”
87版《紅樓夢》曾想約請劉曉慶、張曼玉出演鳳姐,但支出超過劇組的承受能力。無奈,以中國《紅樓夢》學會秘書長胡文彬、中央電視臺臺長戴臨風、中央電視臺電視劇制作中心主任阮若琳為首的劇本領導小組取得共識: 金陵十二釵全部由沒有出過鏡的演員扮演,以保證其清純的形象。
舉全國之力的海選隨即展開。當時的選手還沒有電視秀場,大多數人只能寫信自薦。劇組成員每天面對的是麻包裝來的小山式的信件,以及做著明星夢的癡男怨女們熱切的表白:“看了《大眾電視》上關于挑選演員的條件,我覺得我非常符合,我跟你們要求的一模一樣。”“你們千萬莫失良機!趕快坐飛機來看看我,我就是你們在大海里要撈的針……”“我生活中就跟林黛玉一樣,憂愁、多病、愛哭、而且還有小心眼……”“我長得跟女孩子一模一樣,而且也特別喜歡跟女孩子在一塊玩,我還特別喜歡女孩子的東西,有時我也愛抹口紅……我是真正的賈寶玉。”
林黛玉的扮演者陳曉旭、賈寶玉的扮演者歐陽奮強都曾經是當年的毛遂自薦者。
陳曉旭憑著一首合轍押韻的自創小詩進入劇組的視野: 我是一朵柳絮/長大在美麗的春天里/因為父母過早地將我遺棄/我便和春風結成了知己/我是一朵柳絮/不要問我的家在哪里/愿春風把我吹送到天涯海角/我要給大海的角落帶去春的消息……
歐陽奮強從四川進京毛遂自薦,是因為導演說可以報銷機票。那時,歐陽奮強還沒坐過飛機。等他的定妝照出來,劇組顧問委員會副主任委員曹禺擊節贊嘆: 千古絕唱,勿可代替。如此之高的評價,一則因為歐陽奮強的定妝照極其傳神;二則因為以往兩百年間,戲劇里的賈寶玉都是配角,而且都由女子反串。
作者:《南方周末》編輯部 出版:上海書店出版社
恢復后四十回的戰斗鋒芒
跟曹禺一起掛顧問之銜的各位都是大家: 王昆侖、王朝聞、朱家溍、沈從文、啟功、吳世昌、吳冷西、周揚、周汝昌、楊憲益、鐘惦棐……
而87版《紅樓夢》最初的提議者也是一個“小人物”——中央電視臺電視劇制作中心只拍過一部電視劇《敵營十八年》的中年導演王扶林。
王扶林想拍《紅樓夢》有兩個誘因,一是1980年代中期他去英國訪問,發現根據經典名著改編的電視劇在當地很有市場。當時,國內的電視劇剛剛起步,拍名著自然是一條值得借鑒的“站在巨人肩膀上”的成功之路;二是在電視劇開拍之前,王扶林的夫人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主持《紅樓夢》的連續廣播劇,吸引了大批聽眾。與王夫人合作過的紅學家胡文彬因而成為王扶林與紅學界的聯系人。
1982年,在中國紅學會第三次年會上,王扶林向紅學家提出想拍《紅樓夢》。許多代表提議由推薦寫過《紅樓夢論稿》等紅學專著和小說《風蕭蕭》、《黃梅雨》的紅學家蔣和森寫劇本。
蔣先生不敢怠慢,為寫劇本,每天跟學界友人切磋到夜間一兩點。但學者的嚴謹不一定適合電視劇的節奏,劇組在華僑大廈等劇本等得心急火燎,每天開支幾萬塊錢,蔣先生的劇本卻是千呼萬喚不出來。
無奈之中,胡文彬再次推薦了三位新編?。骸戇^電影《譚嗣同》劇本的吉林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黨支部書記劉耕路、北京社科院研究員周雷、淮北師院年青教師周嶺。三人分工明確,對《紅樓夢》素有研究但缺少創作經驗的周雷負責前四十回的改編;黨支部書記出身的劉耕路負責改編矛盾叢生的中間四十回;“脂批派”的堅定擁護者、創作能力較強的周嶺負責改編后四十回。
當時,紅學界有一個紅極一時的革命口號“恢復后四十集的戰斗鋒芒”。在這個口號的鼓舞下,周嶺對后四十回進行了大膽改編: 探春替郡主遠嫁,史湘云流落風塵……
電視劇播出之后,后六集引發了巨大的爭議,學者丁維中認為:“紅”劇全然改變甚至抽掉了以“理”為基礎的金玉良緣和以“情”為基礎的木石前盟的對立沖突;這條重要線索處理的失當,是導致全劇性失敗的關鍵之一。“紅”劇的全部,看不出黛玉哭哭啼啼、吵吵鬧鬧的深刻原因;中部,寶黛愛情的情節斷了線;直到最后,寶釵還在爭取“備選”入宮,而賈母竟對木石前盟原想“恩準”,打算選擇咯血不止、病入膏肓的黛玉為“寶二奶奶”,如此等等,不僅缺乏邏輯根據,而且根本上改變了寶黛愛情悲劇的性質。
參加87版紅樓夢播出后學會研討會的專家們則一致認為:
雖然,高鶚的續作劣于雪芹的原著已有定評,多有悖于原著也為世人所知,但它畢竟通過了時間的考驗淘汰了眾多的續書流傳至今。這不僅僅是因為它符合了人們審美心理的需求,補全了《紅樓夢》,而且因為它以個別情節的精彩描寫確立了自身的價值,越劇《紅樓夢》的成功又大大強化了人們對高續的接受和認同。因此,改編者明智的態度,應該是盡可能吸收高續合理的部分,使其最大限度地接近曹雪芹的美學理想,并將故事盡量敷演得合乎事理人情。電視劇雖然以前八十回正文伏線,“脂批”的提示、紅學研究成果為強有力的改編依據,但終于未能補續出超過高鶚水平的結尾。
顛覆性改編是組織的決定
伴隨著批評,流言四起: 87版《紅樓夢》之所以對后四十回進行顛覆性的改編,是因為在當時的紅學陣營中,周汝昌一派較馮其庸、李希凡一派占明顯上風;而馮其庸、李希凡之所以不當87版《紅樓夢》的顧問,是因為他們對后四十回的改編相當不滿……
而事實上,《紅樓夢》劇組在北京飯店舉行成立儀式,同時發布顧問委員會名單,包括《人民日報》在內的各大報都曾發表。當時的顧問名單中并沒有馮、李兩位。個中原因并不是因為劇本,劇本是半年之后才寫好的。李希凡曾公開表示,《紅樓夢》不可改編,曹雪芹之所以用小說這個體裁來寫《紅樓夢》,不是用繪畫,不是用詩歌,不是用戲曲,就是因為他找到了小說這個最佳載體,《紅樓夢》劇組不可能找一個公開反對改編的學者做學術顧問。紅學大家、當時的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所長馮其庸要求顧問人選須經他同意,亦被劇組認為是一個不可能滿足的要求。至于著名紅學專家周汝昌也不可能為后四十回如何改拿主意,當時他在美國。
今人很難想象,在當時,后四十集究竟如何拍是一個有高度風險的政治難題。為了規避風險,劇組曾經想過A版、B版的方案: A版對后四十回進行顛覆性的改編;B版嚴格遵照廣為流傳的一百二十回本;A版先拍,B版后拍。但到了拍攝后期,運轉了幾年的劇組已將散場。六百七十萬元的拍攝經費,在當年是天文數字。但其中,中央電視臺投資的七八十萬元,主要用于建大觀園一期,大觀園所在的北京市宣武區政府投資近一百萬元,余下由一位山東農民企業家投資,但錢遲遲不能到齊。劇組在北京西山租了一個部隊廠房搭景,每搭一個景之前,一定要考慮的因素是這個景可以拍多少場戲。像太虛幻境一類,只能用一次景而且花費不菲的情節,只好忍痛舍掉。三位主角——歐陽奮強、陳曉旭和鄧婕拍一集的報酬是三百元,劇組經常出外景,一個考慮就是為了給演員們爭取到額外的外景補貼。拍到后期,三位主角還是嫌片酬太少,聯合起來罷工,要求把報酬從一集三百元提高到一集八百元……A、B版計劃很難執行下去。
中央電視臺臺長戴臨風當眾決斷: 就按A版拍,出了事,我擔著。
領監制之銜的胡文彬為拍《紅樓夢》奔走五年,報酬是每月三十塊錢的車馬費。顛覆性地改編后四十集是當時“黨組織”的決定,胡文彬沒有公開表示反對,但他當年發表在黑龍江大學《求是學刊》上的一篇文章卻頗有立此存照的意味: 電視劇的作用是普及,而老百姓最耳熟能詳的還是兩百年間流傳最廣的一百二十回本。
在紅學界內部對后四十回的改編提出尖刻批評的時候,表現出積極支持態度的馮其庸并未在電視劇《紅樓夢》中掛顧問之名,但依然較早撰寫長文肯定了電視劇的二度創作。
在接下來的半年里,87版《紅樓夢》劇組到香港、臺灣地區訪問,在當時尚未與中國建交的新加坡舉辦盛大的“紅樓文化展”,馮其庸擔帶隊之職,并以書法家的身份寫“紅樓夢藏”四個大字的條幅,送給海外友人。
(原載于《南方周末》2010年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