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韓南先生

韓南先生專治明清小說,對中國文化有獨特而深切的理解,同情之中不失一種欣賞的、含幽默感的距離。他的治學方式大約屬于歐陸樸學一路,但在他的辛勤澆灌下,明清小說這塊園地變得生意蔥蘢,多姿多彩。

責任編輯:劉小磊

韓南先生。 (何籽/圖)

韓南的治學方式大約屬于歐陸樸學一路,在他的辛勤澆灌下,明清小說這塊園地變得生意蔥蘢,多姿多彩。

這些天與李歐梵老師在電郵里討論,有關他即將在秋季應邀來交大開講座的事。前日下午得他電郵,打開一看,卻傳來噩耗:“剛從王德威那里得知,韓南教授剛過世。悲痛不已!”我含悲給王德威先生寫了電郵,他回說:“韓南教授突然過世,令我愈加悲傷。一周之前見他,還好好的。”

上個月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給我寄了一本韓南先生翻譯的新著Mirage,即中文小說《蜃樓志》。我答應要寫個書評,想不到先寫了這篇文章。

我在哈佛讀書的那幾年,除了李老師之外,接觸較多的就數韓南先生了。在我的印象里,他永遠是那么儒雅謙和,醇厚而精粹?;旧纤麑V蚊髑逍≌f,對中國文化有獨特而深切的理解,同情之中不失一種欣賞的、含幽默感的距離。他的治學方式大約屬于歐陸樸學一路,但在他的辛勤澆灌下,明清小說這塊園地變得生意蔥蘢,多姿多彩。多虧他那些精確而具神韻的翻譯,這塊園地遂開放在英語世界里,被賦予永久的生命。

1991年我去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讀書,修了斯特拉斯伯格(Richard Strassberg)教授的明清小說研討課。我原先是古典文學出身,研究對象一直是元明清詩歌和戲曲,記得博士畢業后,章培恒師有意讓我研究古典小說,打算和我合寫一本中國小說方面的書,因為我出國而未能實現。在這門明清小說課上,期末論文以李漁的小說《十二樓》為主題,于是斯特拉斯伯格教授說那一定要參考面世不久的韓南先生的《創造李漁》那本書,言談之際他對韓南大加贊揚,說在中國小說研究方面,在美國沒人可比。的確我發現韓南先生在1970年代就發表了《中國白話小說》、《中國短篇小說之時期、作者與結構研究》。使我肅然起敬的是他那種極其精審的考證功夫。我們通常認為海外研究中國文學擅長理論詮釋,即我們所謂以“義理”取勝,而韓南先生則精于考證。再進一步爬尋材料,發現在1960年代他在《亞洲雜志》上發表了關于《金瓶梅詞話》的版本考證的文章。想起1980年代我在復旦讀研究生的時候,目睹了《金瓶梅》的研究熱潮,一時間像炸開了鍋,是具有“思想解放”意義的標志性事件。因此讀到韓南先生的文章,不由得感慨,如果不是改革開放,這部小說還得鎖在冷宮里。

在《金瓶梅》作者問題上,韓南先生十分謹慎,不貿然斷定誰是真正作者,不過跟一般認為這部小說屬于“說話”傳統的集體創作的說法不同,他確定它是個人創作,在小說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這就牽涉到對文學史的通盤認識。另外對我來說覺得新奇而一時難以理解的是,韓南先生通過文學風格來探討作者問題,這是一種高難度的軟性考證。事實上他提出《醒世恒言》中部分作品是“浪仙”的作品,即以“風格學”為依據,而這一結論被學界認為是不刊之論。

1994年我去哈佛跟李歐梵老師學現代文學,見到了韓南先生。那時他已經年近七十,還給研究生上課。很幸運,我上過他兩門研討班課,各讀一部小說,即《金瓶梅》和《海上花列傳》。開始我不那么習慣,每次課上討論數回,但漸漸的我領會到那種精讀細品的好處。韓南先生不提自己的研究,也避免任何先入之見,完全放開讓同學各抒己見。那種課堂討論的狀況很像是五方雜處、眾聲喧嘩。來自不同的文化背景、立場和生活經驗,各人對某個敘事或橋段有不同的理解,真的你會體會到所謂“作者死亡”的意涵。在課堂上我常常拙于言辭,說得那個一點,好像碰上了身份危機。原來在大陸對于某個作家、某個作品都有個說法,似乎放之四海而皆準,而在新的文化沖撞中力圖尋找某種新的表述,因此比較辛苦。

韓南先生對我挺寬容的,特別像我這樣的“老童生”,總是循循善誘,和風細雨。記得我交的一篇期末論文是關于《金瓶梅》里的“偷窺”描寫。那時我在影視系選課,因此使用一些視覺文化方面的理論,理論上還做不到融會貫通,論述當中破綻不少,嚴格說來那是偏離了文學研究的,韓南先生非但不以為忤,且十分認真,對于沒講清楚的地方一一指出,提了不少問題。后來在我繼續這一偷窺和視覺方面的研究過程中,他的問題帶來了很大幫助。還有一點,和其他老師不同的是,在批改作業時,對我們來自非英語背景的學生,他逐字逐句修改語法方面的錯誤。

韓南先生退休那年,東亞文明系為他開了一個學術研討會。多年執教,桃李芬芳,他的許多學生從各地趕來,歡聚一堂。我也躬逢酒會和盛宴,在席間聽他的學生們講起從師經歷,十分有趣。魏愛蓮(Ellen Widmer)教授是韓南先生的大弟子,在明清文學方面卓有成就。她說跟了韓南老師多年,看上去他很嚴肅,但是看到他的《創造李漁》一書出版,方知道老師是那么文采斐然,才情瀟灑。到后來又看到他翻譯的《肉蒲團》出版,更讓人跌破眼鏡,哇噻,原來老師對于中國春宮文學也那么有研究。的確,韓南先生厚積而薄發,踏實而富于睿智。至2004年《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小說》一書出版,展示了一個新方向的開拓,單看書中關于陳蝶仙自傳體小說的那一章,就可見他對資料的收集和梳理,以及獨特而富于灼見的闡釋,足具嚴謹精致的范式。

其間一個小插曲令我難忘,在酒會上韓南先生引我到捷克漢學家米列娜教授面前,向她介紹說我在研究周瘦鵑。米列娜教授也是晚清文學研究領域的開拓者之一,且以結構主義理論來研究中國近代通俗文學,很難得,可惜于前年謝世。我雖然跟她沒什么交往,但如韓南先生這般引薦后學,令我十分感動。

這又是我的幸運,知道我的博士論文以周瘦鵑為題,韓南先生十分支持。

這里還有一層,即李歐梵老師對他一向尊崇備至,說他當初研究魯迅,就受到韓南先生的一篇文章的啟發,而且他去哈佛任教,韓南先生是背后的有力推手。他說韓南先生正在研究晚清民國,你做周瘦鵑的研究,他一定會喜歡的。后來果然如此,盡管韓南先生已經退休,仍愿意做我的論文指導委員會的老師。有一個學期,我們約定每兩周見一次面,在系里特意為他退休之后安排的辦公室里,在費正清中心。長記那些美好的時光,我寶貴的記憶,仿佛沐浴在從窗戶鋪灑進來的陽光里,聆聽他的教誨。那時他在翻譯《風月夢》這部小說,在探究書中的揚州方言。他知道我是上海人,對滬語也很有興趣。在北美研究漢學的,大多不那么看重中文學學界的研究成果,韓南先生很不同,當然是對于那些做得好的。有一回我提到一篇臺灣學者作的關于晚清小說的論文,他囑我找出來給他。

他對我的幫助,還有一件事我難以忘懷。哈佛的博士資格要求三外,除了英語、日語,還得掌握一門印歐語言。一般要上語言課拿到合格成績,也可以由答辯委員會教授出題考試。我跟韓南先生說在“文革”期間自學過法語,他顯得有點訝異,但同意給我考試??荚嚹翘?,他給了我兩頁紙,應當是普實克有關中國文學的論述吧,我把它譯成英文,結果他覺得還不賴,給通過了。

2001年我在歐柏林學院一邊教書,一邊趕寫博士論文的最后兩章。每寫完一章,就給答辯教授們一一寄去。在韓南先生寄回來的紙頁上,像以往一樣,幫我改語法,用鉛筆逐句改正,這些稿紙至今還保存著。

2002年開始我在香港科技大學教書,至年底的時候,我們的電郵通信頻繁了起來。那時王為松兄在上海教育出版社,他十分欣賞韓南先生的研究,打算把他的代表論著全翻譯過來。早在1970年代,韓南先生的一些著作就在臺灣翻譯出版了,因此如何盡快把他的著作介紹給大陸讀者,是刻不容緩的事。首先要翻譯的是韓南先生剛完成的《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小說》。為松兄給我發電郵,要我給翻譯把關,這也是韓南先生推薦的。受到先生的信賴,我滿心喜悅,遂與責任編輯孫戈、譯者徐俠女士密切合作。校訂過程愉快且從中得益匪淺,感受到韓南先生一絲不茍的學風。他要求在概念用語方面要準確,要我發現問題須直言所見,有時為一名之立而往返討論。對于有些譯文中難以表達其精妙婉轉的地方,他也不強求,表現出通達和寬容。另外他強調翻譯的可讀性,為了便利中國讀者,刪除了一些考證文本和注解。

經過大半年的努力,此書中文版在2004年面世了,其英文版也在同年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關于中文版書名,韓南先生來信征求我的意見,我建議使用“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略有借鑒瓦特《小說的興起》的意思,蒙韓南先生采納。還有一件事,我曾問他書中的章節是否可以先在大陸刊物發表,他回答說在英文版沒有出版之前,不宜這么做。至今想來,先生如此嚴于律己,真令人慨嘆!

令人欣慰的是,這幾年韓南先生的《創造李漁》及論文集已在大陸出版,遲來乍到,能一睹這位大腕級漢學家的學術風采?!吨袊≌f的興起》在2010年重版,增加了韓南先生關于雨果《九三年》的翻譯的新作。值得一提的是譯者徐俠對自己的譯本并不滿意,因此許多地方等于重新譯過,這種精神很是可貴。這幾年里時以先生為念,兩次見到魏愛蓮教授,得知一些近況,每見李老師,也總是心念不已。事實上自退休之后,韓南先生筆耕不輟,尤致力于翻譯,如《十二樓》、《黃金祟》、《明代愛情小說選》、《風月夢》至最近的《蜃樓志》,一部部相繼問世,正當欣欣生意之際,突然得知他的去世,深感悲惋。面對先生留下的文學遺產,其中凝聚著他的摯愛、堅忍和智慧,令我們感愧感奮。

2014年5月7日

網絡編輯:z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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