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玩具商之死

這家公司業務基本停頓了     圖 大食

　　8月11日，佛山南海寶華工業區。
　　51歲的張樹鴻坐著一輛貨車回到恒景玩具有限公司，門口的保安老吳有些奇怪：平常老板都是自己開車的，今天怎么坐貨車過來呢？
　　張老板也不像往常般和老吳打招呼，而是徑直跨過工廠大門。老吳看見他一臉的沉重，臉色很難看。
　　這是張樹鴻那天巡視的自己的最后一個玩具廠。張樹鴻是香港居民，1993年來到內地投資建廠，注冊成立佛山利達玩具有限公司，注冊資本386萬美元。公司為合資經營，港方股東為香港利達管理有限公司，張樹鴻為該公司股東之一，占50％股份，也是公司的實際生產經營者。
　　2000年，香港利達實業公司追加投資，又獨資成立了佛山恒景玩具有限公司，這是張樹鴻個人的產業。后來又建了一家名為“帥盟”的分廠。這三家都屬于外向型加工企業，創立以來，主要為美國全球最大的玩具生產商美泰公司生產供應玩具。
　　從2000年開始，利達玩具的經營效益一直穩步上升，2006年年產值2億元，出口貨柜量居佛山第二位。2007年，利達為自己制訂的產值目標是3個億。
　　張樹鴻的樸實和親和力讓他在員工中聲望頗高，從來不拖欠工資，對于員工也很體貼，過年的時候會和員工吃團年飯，會幫老員工解決住房問題。因此，他手下有一批“鐵桿員工”，許多人跟著他一干就是十幾年，從來沒挪過地方。
　　一直到今年的6月，一份檢測報告讓這個原本運作良好的企業籠上了一層陰影。
　　這份報告來自深圳CTI華測檢測技術公司。這是中國最大的第三方民營檢測實驗室，也是美國美泰玩具認可并在內地委托代理的一家檢測機構。報告稱，利達生產出口的一批玩具中，發現有5個樣本的油漆鉛含量超標，產品不合格。
　　6月下旬，美泰公司在第一次檢出問題后，又追驗了幾批樣本，發現鉛含量超標的情況同樣存在。當時，美泰方一直表示，在對油漆事件調查原因、做出整改的同時，不會放棄與利達的繼續合作。
　　7月份，因為鉛含量超標，美泰公司停止向利達進貨，利達被迫停產，2500名工人幾乎無事可做。
　　8月2日，美國消費品安全委員會先后公告稱，因為涂料的含鉛量超標，召回佛山市利達玩具有限公司生產的96.7萬件塑料制學齡前兒童玩具。
　　這段時間，張樹鴻對整改進行了積極的配合，也取得了美泰公司的信任。就在玩具被美國召回的同一天，美泰公司向利達下了新的訂單，并允許利達繼續對其供應玩具。這讓張樹鴻看到了一絲曙光。
　　事態的發展在幾天后卻急轉直下。8月7日晚間，美泰公司突然將利達的身份公之于眾，并表示不再接收利達的產品。8月8日，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對利達做出暫停產品出口的處罰，并要求其進行整改。
　　第二天，張樹鴻曾對公司人事部的幾位工作人員說：“昨天我上吊了，脖子上還有印子?！?BR>　　當時沒人會想到，張老板的這句話不是在開玩笑。
　　8月11日，就在老吳目送老板進入工廠的兩個小時后，張樹鴻在公司三樓的倉庫里上吊自殺。老吳再次看到他時，他已經滿臉是血。

“中國制造”危機
　　在廣東的珠三角和潮汕地區，遍布無數像利達公司一樣的外向型加工企業。在與國外企業長時間合作后，有的企業取得對方的信任，逐漸由“兩頭在外”的“來料加工”企業轉變為“來樣加工”企業。這些企業在由對方提供質量標準后，可以自行引進原料。張樹鴻的三家玩具廠均屬于“來樣加工”企業。
　　中國是世界第一玩具出口大國，廣東出口量占全國出口量的68%?！皬V東制造”，幾乎是“中國制造”的代名詞。對于玩具出口行業來說，最擔心的莫過于陷入中美貿易摩擦的風波之中。張樹鴻生前曾跟另一玩具企業的負責人說過，“千萬不要踩上貿易戰的地雷?！?BR>　　從今年中美貿易所發生的風波來看，張樹鴻的確是踩上了貿易戰的地雷了。
　　早在3月以來，“中國制造”在海外就遭遇到信任危機。首先是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在中國出口的寵物食品原料小麥蛋白粉中查出三聚氰胺，被懷疑是寵物中毒死亡的元兇。之后，中國牙膏被曝含有二甘醇，“有毒牙膏”風波相繼在中美洲、美國和新加坡等地上演；FDA對來自中國的五種水產品實行自動扣留，并拒絕其入境，稱其含有未經批準的獸藥殘留。6月13日，美國消費品安全委員會召回東莞漢勝木業制品廠生產的150萬件中國產玩具火車。
　　7月下旬，歐盟消費者權益保護事務委員麥格麗娜·庫涅娃在參觀了中國一個國家級玩具檢測中心和一家玩具廠后表示，如果中國不采取行動提高產品制造標準，她準備下達阻止中國商品進入歐洲市場的禁令。
　　對此，中國商務部部長薄熙來表示，歡迎貿易伙伴按國際標準對中國產品作出檢驗和評價，但堅決反對以偏概全、刻意炒作，將個別問題擴大化，從整體上丑化“中國制造”。這樣不僅會損害中國產品的形象，也是在誤導消費者，為正常貿易設置障礙。
　　中國政府也在加強對自己出口企業的檢驗監管。8月8日，在美泰公司將利達的身份公諸于眾的第二天，國家質檢總局發布公告稱，利達、漢勝兩家玩具企業產品被暫停出口。對情節嚴重的違法犯罪當事人，將移交司法部門嚴厲查處。
　　在此前幾天，利達兩次向佛山市出入境檢驗檢疫局提交報告，“懇請貴局予以監督及跟蹤檢查，盡快恢復生產和出口業務為盼?！本吹玫交貜?。
　　對于很多依靠外貿的玩具產商來說，產品無法出口就等于斷了生命線。在恒景已經人走樓空的廠房里，已經生產好的玩具堆滿了工廠。據稱，總值約1600萬港幣。

玩具業的冬天
　　張樹鴻的死訊傳開后，抑郁的氛圍籠罩了他屬下的三家工廠。隨著美泰公司的進一步行動，廣東地區的整個玩具行業也被同樣的氣氛籠罩了。
　　8月14日，美泰公司宣布，因為存在磁鐵易被孩童吞食隱患和油漆鉛超標問題，該公司在全球召回近1820萬件中國產玩具。這是該公司歷史上最大數量的產品召回事件。
　　在以玩具產業為支柱產業的汕頭市澄海區，玩具協會分外冷清。大會議室里空無一人，黑板上掛著“歐美玩具安全標準培訓講座”的橫幅。辦公室里僅有的兩名工作人員表示，領導們這段時間都忙于開會去了。會長郭卓才在電話里說，當地相關部門正在召開緊急會議，商討應對辦法，目前相關政策還沒出臺，不方便透露相關情況。
　　據知情人士稱，目前廣東省絕大部分對外出口的玩具廠家都已經暫停生產，進行質量檢測，“每種玩具檢測的費用平均是5到6萬，這些全部都得企業自己掏錢?！?BR>　　中國產品安全問題，在美國也正成為選戰的熱門話題?！度A爾街日報》的評論認為，“‘安全標準’也并非只是關于安全那么簡單，它可以為保護主義開啟一扇后門?！庇督鹑跁r報》則認為，“民主黨人正尋求利用很多美國人日益加深的焦慮，他們擔心制造業就業崗位眼看著被中國奪走，以及美國對中國巨大的貿易逆差?！?BR>　　政治因素的介入讓中美的貿易商戰仍在繼續，而貿易戰又使得整個出口型加工企業遭遇到嚴峻的考驗。7月23日，商務部、海關總署聯合發布2007年第44號公告，公布新一批加工貿易限制類目錄，主要是各類勞動密集型產業，共計1853個十位商品稅號，占全部海關商品編碼的15%。對列入限制類的商品將實行銀行保證金臺賬實轉管理，這加劇了企業的現金周轉難度。
　　距離張樹鴻自殺已經十幾天了。在佛山南海的恒景公司里，偌大的廠房里只剩下幾個看門的百無聊賴的員工，圍著記者追憶張老板對員工的好處。工廠旁邊的小賣部也是冷冷清清，兩個光著膀子的民工默默地吃飯。
　　一位玩具業內人士說，“這種國與國之間的貿易戰、政治戰、心理戰一旦爆發，不太可能顧及微小的個體企業的命運，張樹鴻的悲劇可能就源于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