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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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事茶,讓李曙韻的感官變得極其靈敏。“其實每個人的敏感度都是與生俱來的,只是被這個俗世給淹沒了,所以很多時候,可以通過一杯茶的修行,把原始的本能重新找回來。”
拜訪李曙韻的那天是難得的好天氣。三月底的風日好,梨花也開得好,從北京草場地藝術區的三影堂對面走進去,右轉,經過一間正在裝修因而粉塵彌漫電鋸聲響的畫廊,前行數步便是這位臺灣著名茶人的“茶家十職”。
“請問李曙韻老師在嗎?”我問。
堂前的喇嘛并不說話,只是微微笑,手指向里面。轉眼望去,是數十信眾盤坐堂中跟著幾個師傅在念經。事后才得知,那是西藏才久寺的僧人在此地做的藏歷新年祈福法會,而這臨時的佛堂,其實是“茶家十職”平時的茶劇場。
穿過劇場便進入茶事廳。助理奉上茶,潤口靜心,讓在門口的茶席上稍坐。桌是老桌,木色沉郁,而桌上的陶罐里則插著一根長長的梨枝,梨花雪白,正應了墻上的一幅字:“++千尺雪”。
在《茶味的初相》一書中,臺灣學者曾昭旭在那篇名為《你最好不要想了解曙韻》的序中說:“跟曙韻認識久一點的人大概都會有此經驗或者感覺,就是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次變動乃至激烈的變動。從嘉義的老房子開始,你剛沉浸在那斑駁古雅的悠悠歲月中贊嘆不已,她已經搬到體育場邊換成有幾分后現代風格的場景了。而等你習慣了這明亮的氛圍,人澹如菊又已北遷道臺北永康街的深巷之中,重新玩起古與今的對話??墒堑却蠹伊晳T來這兒歇腳的時候,她忽地又跑到另一條巷子開辟了一處‘別茶院’。”
不過,上述的曙韻“生命的流變”,其實也已經是過去式。2011年,這位“人澹如菊茶書院”和“晚香書院”的創立人離開臺北,移居北京,除了繼續“晚香”的事業,如今更是全力打造“茶家十職”——“一個純粹為茶而生的空間”。
從臺北到北京
靜候片刻之后,身著深藍布衣的李曙韻徑自進入茶教室,起爐,燒水,盤坐,面對后來進入的記者,并不先開口,只是靜靜地等著水沸、沏茶。
當問及家庭對她的影響,李曙韻說,“我所有的教育都是母親教的,三年級讀《紅樓夢》,每晚睡覺前都是母親帶著讀;寫書法和畫畫也是;十幾歲時皈依,去朝圣、大跪拜,這些都陪著母親去。”
唯獨喝茶是個例外。父親是從泉州移民新加坡的第一代移民,閩南茶風熾烈。李曙韻記得,每天下午父親醒來,必定從保溫籃子里拿出一把瓷壺,泡上一泡濃郁的功夫茶。“那是父親的專利,一般小孩子不許碰,所以等到我接觸茶的時候,我就認為自己拿到了進入成人的鑰匙——進入父權的一把鑰匙。”
小時候她是一個自閉兒,不想跟別人說話,“不太活動,不太發出聲音,不太引人注目”,只是希望變得透明,沒有人發現自己的存在。
直到現在,每當茶會結束,“曲終人散的時候,還是希望在一個角落里,享受諾大的一個佛堂。”
18歲之前,李曙韻一直在學彈鋼琴,按照家里的想法,以后可以做個鋼琴老師。沒想到,21歲時李曙韻只身來到臺灣求學,勤工儉學之際在茶藝館當服務員,從此與茶結緣。
“從新加坡到臺灣,臺灣的風氣會有什么不一樣嗎?”
“臺灣當然就更保守。”她說。
“保守的方面是指?”我問。
她卻沒有馬上接話,而是問:“同樣的茶,這是用煨的,濃嗎?”
直到喝過兩杯白茶,她才接上我的話頭,“(臺灣)在傳統藝術上非常講究輩分,所以喝茶這件事不能只是純粹的個人喜好,一旦投入,就會發現阻礙挺多的,第一就是你們所說的接不接地氣——臺灣有一塊東西需要接地氣,就是先把前輩稍微疏松打理一下。”
中國人種茶喝茶已經有數千年的歷史,茶的種類紛繁駁雜,不同朝代不同地域的朝野人群喝茶也都有各自的講究。上世紀70年代臺灣經濟騰飛,茶文化也隨之復興,經過80年代的發酵,到了90年代,不止茶界中人,普通民眾也開始重視茶中三昧,而不僅僅將茶當解渴之物來看待,新千年之后,更有越來越多的人認同喝茶不僅是一樁雅事,更是生活中的一種修行。
李曙韻于1996年年底在嘉義市安樂街創立“人澹如菊茶書院”,之后北遷臺北,潛心耕耘十數年,終于成為蜚聲兩岸三地的事茶人。
但起步之初卻并不容易,一則不少人認為事茶人不過就是茶藝師,連李曙韻早期的學生中,也不乏抱著學習泡茶技術、以助益茶館生意的老板;二則李曙韻所創造的將茶道與劇場文化結合起來的風格并沒有得到所有人的認可,“那個時候我們走得太快,整個社會沒跟上”。
直到2003年6月到2006年4月,李曙韻和她的同道門人舉辦了多次風格獨特的茶會雅集,尤其在2006年11月拿下第十屆“臺北市文化獎”之后,她才奠定了自己在臺灣文化界的地位。
到2007年的谷雨茶會,2008年12月的“飲•影•隱”茶會,2009年3月的臺北“故宮文創系列——茶事展演”和2010年3月的“燈夕”茶會,基本上,她在臺灣最重要的劇場茶會都做完了,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便是許多人開始模仿她的形式,爭奪那個很小的市場。
“本來應該因為一葉茶,把你的生命走得更寬闊,可是很多人卻糾結在里頭”,李曙韻因此在2011年出走臺灣,移師北京,“讓兩岸看到茶的另外一塊的結合”。2012年,李曙韻在北京國家大劇院舉辦“無痕”茶會,在演講時她說,“給我五年,讓我在北方這塊土壤,嘗試一個前所未有的實驗,最后把這個舞臺還給大家。”這個嘗試和實驗,就是中華茶文化的復興。
非要重重地拿起,才知道如何放下
20年前,李曙韻本有機會到北京大學讀書;20年后寓居北京,卻已是為了復興茶文化而來。
她的“茶家十職”以宋代“四司六局”(臺盤司、茶酒司、廚司、帳設司、排辦局、香藥局、油燭局、菜蔬局、蜜煎局、果子局)的架構為基礎,設“十職”來服務茶事宴席,分別是茶空間、茶花、茶食、茶攝影、茶業、水源、炭火、茶書、茶服、茶器,其中茶業又細分植茶采茶等十項,茶器分竹陶金壺四項,幾乎把一整個茶事鏈條囊括在內。
她說:“繼唐人煮茶,宋人點茶,明人煎茶,當代中國正面臨史上第四波茶事高潮。”
植茶講究水土,喝茶也分口味,因此南北的茶文化多有差異,例如北京人就喝不了閩南潮汕或臺灣的濃茶,且因水質較差,因此喝花茶較多,以掩蓋水的味道;茶杯較大,以適應天氣干燥、對湯水需求較大的情況。
她的晚香茶室原來開在國子監街,現在則與“茶家十職”這個平臺一同落址草場地。早年她在臺灣常常免費授徒,而且“完全不屑那些富太太,教學的時候最討厭有錢人”,而如今則明白,要跨過對財富偏見這個障礙,因為“有錢人除了有錢之外,煩惱和我們一樣多”。
“我常說茶人舒服得像一張壁紙,跟空氣一樣自然,可是前提是必須得到一定的尊重。當得不到尊重的時候,茶人就像一個刺猬,必須要先捍衛自己的那份尊嚴。”李曙韻說,“我希望這個階段很快就過去,至少我在臺灣已經走過了。”
多年事茶,讓她的感官變得極其靈敏。北京煙民遠多于臺灣,因此“你只要抽了一根煙,我馬上就可以嗅到”,而“你的食物中有一顆大蒜,我在這樣的距離也都能聞到”。
沒有這種敏感,不足以體會茶湯的千回百轉,而她認為,“其實每個人的敏感度都是與生俱來的,只是被這個俗世給淹沒了,所以很多時候,可以通過一杯茶的修行,把原始的本能重新找回來。”
這種修行,自然也包括一定程度上的訓練,例如不同茶種的品性,茶席的元素,行茶的順序,等等。她有時候看到朋友圈里發的那些“生活就是拿起和放下杯子”的文章便頗感無奈,“哪有這么簡單。說起來輕松,但過來人就知道,你要放下,非要重重地拿起,所有的酸甜苦辣都經歷過了,你才知道什么東西你可以放下,可以舍掉。”而用在茶道上,就是“非要用力在形式上,走過這一番,你才有資格告訴我你不要什么”。
但是,修行又不能局限在技術層面,而應該與生活本身絲絲入扣。“我不教技術,也不教茶藝,”李曙韻說,“有些人在介紹我的時候說,這是茶藝師,我說我不是,非常簡單——我不是。”
她希望通過影響精英階層來傳播茶文化,但也不拒絕任何對茶有興趣的普通人。“我覺得絕大部分人都是有目的地去接近茶,比如想要認識茶,或認識如何泡茶,或想要家里有個氣氛,把茶器擺美一點,或想有屬于自己的茶室,甚至想要有一個社交話題。但不管什么樣的方式,最后其實很容易透過日常的訓練提醒自己,隨時保持那份清凈本身。像是茶人常常在旅行的時候,在旅館房間的窗戶邊,簾子一擺,茶道具壺一拿出來,倒茶。在我看來,它就是一個‘初心’。”
沒有個性的茶不喝
其實,什么才是所謂的修行人呢?念佛、抄經、焚香、弄琴、對弈、品茗、布衣、素食……總之,似乎是要不食煙火、清心寡欲,要么遁入山林,要么隱于鬧市,才算得上是修行人。
李曙韻肯定不樂意自己被放入這樣的框框里。
相反,例如去剪頭發,“我最喜歡的就是把所有的時尚雜志翻一遍,搞清楚大家在關心什么,外面在流行什么”;
她還吃肉——當然,“我可以吃素,但不是素食主義者”;
她喝咖啡;不僅咖啡,還喝酒——“我是非常非常能喝酒的人”。
實際上,“我非常享受喝酒,而且常常在喝酒的狀態里體悟到太多的事情,酒醒之后,對茶的敏感度和親近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對她來說,“酒就是我在茶上面的對鏡。”
她曾經是一個生活的享樂派,但現在已經不是;如果不是為了照顧到其他人,她甚至可以不吃飯,只吃蘋果,因為她認為吃飯太浪費時間。
她曾經有過很多原則,例如“不美者死”,所有的東西,離開美都不行,因此,不美的食物不吃,復雜的食物也不吃?,F在呢,“修行之后,慈悲很多”。
但仍然有棱角。“誰沒有棱角?”她問,“基本上有真性情的人都是有瑕疵、有癖好的,這樣的人才可以交往。”
“茶也是,甜甜不苦不澀的茶,我都不愛喝,因為沒有個性。”
如果非要下定義,她會說:“我是一個真實的茶人。”
“我常常在犯錯,很不定期地、很勇敢地把茶湯泡壞,常常在嘗試失敗,所以我的茶湯的變化才如此之大。我永遠都不知道同一支茶,面對你或下一個人的時候,是怎么一個情景。”
她在《茶味的初相》一書中寫“茶人的第三只眼”,說“孤獨是進入茶事精神的眼”,認為茶湯以苦為上,“苦水不去香不來”,談及茶席,又強調借由茶器的使用,茶儀規的進行,完成近似宗教般的凈化過程。但她也說,“然而茶畢竟不同于宗教,茶人并非宗教家,茶席也非神壇,茶儀規更非禪苑清規,更多的是茶人以茶作為俯仰天地間的依歸。”
因此,若“心手閑適”,本無茶人與非茶人的區別。她常說去潮汕探索功夫茶的時候,看到豬肉攤販,看到賣牛肉貢丸的老板在喝茶,自己心里便會十分感觸,“那一杯茶已經不重要了,你說他們何嘗不是在消磨時間,跟那些富太太們又有什么不一樣,那杯茶在物質層面上跟那些富太太花一萬塊去買大紅袍又有什么不一樣呢?可是你知道這一杯茶可以帶給人多少精神的快樂與想象空間嗎?”
而反觀臺灣的可貴之處,就是這二三十年來,藝術家和文人都喝茶,并非為了附庸風雅,而是身體本能的需要,“你可以無時無刻不透過一杯茶觀察自己,思考自己,這就是茶在生活上的一個點,它跟日本茶道不太一樣——日本茶道的儀式感確實離生活太遠。”
【對話李曙韻】
我看到茶改變了這個世界
記者:喝茶對你的性格有什么改變?
李曙韻:我是因為想做服務業而進入茶界,在麥當勞與茶之間,我當然選擇茶,而且茶界里面可以認識很多好朋友。但是,你也很容易受傷,因為你太容易相信人。又因為茶簡單,修復力很好,所以又在跌跌撞撞中一路走來,酸甜苦辣都經歷過,最重要的是不忘初心,一往直前。你做的事情不是為你自己,而是真的可以透過一片樹葉改變歷史。并不是我想改變世界,是因為我真的看到茶改變了這個世界,而且在未來的20年改變會更大。
記者:茶道也存在競爭嗎?
李曙韻:所有道都一樣,琴界、書界、茶界都一樣。
記者: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李曙韻:對,世界就是一個大江湖,大魚缸,看怎么活,相濡以沫還是相忘于江湖。我自己是自我期許,既然要創作,就一期一會,從來不復制。我們每次做一個活動之后,你要是問我下半年做什么,誰知道?五月份我們有個中法合作的活動,叫“波爾多酒遇到中國茶”,也是臨時冒出來的。
記者:是要讓人一邊喝酒一邊喝茶?
李曙韻:只是其中一個部分。剛好中法建交50年,我們用一支1964年的原封的老茶,跟他們對一支波爾多的陳年紅酒。
記者:你說北京或大陸是更廣闊的市場,具體是指哪個方面?
李曙韻:第一,北方大,人的氣度格局不一樣,這十幾億人跟兩千多萬人發言的頻率就不太一樣。這市場大概有臺灣的60倍。然后,市場決定了我們創作有很大的能量,比如“茶家十職”這個案子,想了四年,最后在北京落實,它提出了未來兩岸的茶文化最好的產業鏈,回復到宋代。我認為中國沒有一個傳統文化的媒介比茶還接地氣——庶民需要它,中央領導人需要它,宗教家也需要它——宗教對很多人來說不接地氣,可是透過一杯茶的修行,其實就容易很多,比拿起念珠,拿起一本佛經,它更容易。
記者:在北京喝茶,水怎么解決?
李曙韻:我們教學版的用農夫山泉,以及青島湖和五臺山提供的水。還是希望大家環保一點,有條件的話就裝一個比較好的過濾器,不一定人人都要喝很標準的茶湯,可是好喝跟不好喝確實有落差,你要先有判斷力,至少不能太難喝,不然又回到香片,非得要熏花的茶去掩飾茶水的濁味。未來水資源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所以回到修行這個話題,我常說,未來真的不需要那么多茶,土地供應給糧食還不夠,憑什么給吃不飽的茶,它只能喂飽你的精神,喂不飽你的身體。但未來水資源才是真正大的問題,所以我認為少喝茶,好好喝一杯茶,喝得再慢一點。
記者:我們經??吹礁璧?、琴藝有關的話題的時候,會看到“初心”兩個字,對你來說,所謂的初心是指什么?
李曙韻:“初心”就是當你推開這扇門進來,不管是什么接應你進來,不要忘了當時最感動你的那顆心,因為茶里的誘惑挺多,煩惱挺多,糾結也挺多的,很多時候還沒有到達目的地、彼岸的時候,基本上都陣亡了——陣亡在普洱茶之間的斗爭,不知道投資那一塊,或是在哪一些茶具上。我認為這些都是一個過程,想辦法把它走過來,因為我都經歷過。為什么喜歡茶?它就是接應我面向群眾的力量,讓我從一個很小的世界走向群眾,讓我相信自己可以透過一片茶葉把自己的能量放大,不小心影響很多人,這些不小心未來可能影響很多人,世界的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