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班”回鄉
一位志愿者找到張軼超,說著說著就落下淚來,帶些質問地說:“他們根本瞧不起農村了,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孩子?!”
這次巡演的有趣之處在于,孩子都是民工子弟,生于農村,長于城市,名為“放牛班的孩子合唱團”,實在是一群未曾放過牛的孩子。
這是略帶尷尬的一次旅行,也是組織者與孩子未經教化的粗糙持續較量的一次旅行。
和當地孩子游戲。下方女孩為合唱團成員候學琴。她曾經在作文里寫,“看見了她,我才知道我是幸運的。
如果沒有合唱隊,或許那個孩子就是我吧?!薄 ?王蜂/圖
二十天前,當離開農村多年的孩子重新站在農村的土地上時,他們用種種方式刻意保持著和農村的距離。
他們在車上看到路邊的牛羊會拍打著車窗故作興奮地大叫,就像第一次看到動物園里的大象。
他們會抱怨農村的衛生狀況,特別是那里的廁所,“簡直不能忍受”。
他們亦自覺不自覺地掩蓋自己的身份。到當地孩子家里做客的時候,會向孩子的父母解釋說“我們來自上?!?,而省略了“我們出自農村”。有時同行的志愿者對當地人說,這些孩子也是從農村隨父母去的上海,孩子們的眼睛里便流露出不大情愿的神情。
這樣的行為,讓隨行的志愿者們感到了一些失望。一位志愿者在到達此行第二站江西新余市的當晚找到活動的組織者張軼超,說著說著就落下淚來,帶些質問地說:“他們根本瞧不起農村了,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孩子?!”
孩子的這種表現是張軼超在出發前未曾想到的。幾天下來他自己也有所察覺,覺得“他們都好像覺得自己挺了不起的樣子,我幾乎沒看到一個孩子對當地人有親切感”。
相反,這些孩子很享受變為城市孩子的優越感。他們喜歡主動而耐心地向農村孩子描述他們在上海就讀的公辦學校,“我的校園很干凈很漂亮的,有很多種類的課程和興趣小組。知道么?跑道都是塑膠的?!边@個時候,農村的孩子只呆呆地聽著,說不出一個字。
這樣的掩飾不是沒有效果。每當真實的身份一顯露,他們所得到的尊重就會減少一點,尷尬就會增加一點。
在江西上饒樟村村,他們按例和當地的學生們做游戲。
“你們是不是上海人?”一個當地的女孩子怯怯地問她的游戲伙伴。
“不是?!北粏栒哌t疑了一下,然后把目光移向了另一個地方。
“原來他們和我是一樣的?!边@個當地女孩子后來承認她當時有一點點失望。她本想看看城里孩子的漂亮衣服,沒想到他們與自己并沒有什么區別。
在從新余出發去第三站安徽懷遠的當晚,張軼超召開了一次志愿者會議,會議上有一半的志愿者提到了小孩子們的“虛榮”行為。張軼超鼓勵大家說,不要太悲觀,這些孩子已經把城市生活看作正常,而把農村視為反常,他們想要把自己裝扮成城里人,也是人之常情。
但張軼超并不愿旁觀這些欲念的發展,到達安徽懷遠后,在他的要求下,孩子們在晚上演出的主持詞里加入了對自己家鄉的說明。
每一個這樣的細節,都是張軼超和這些孩子身上暴露出的人性中未加掩飾的功利和未經教化的粗糙進行的一次較量。
喊叫是他們的說話方式
32歲的張軼超是上海人,高三時因病休學了一年,按他自己的說法,他在這一年中閱讀了大量的書籍,改變了價值觀,他開始愿意為促進一個自由公平的社會而努力。
第一次接觸這些隨父母進城的孩子時,張軼超還在復旦哲學系讀研究生,他想為他主編的校園報紙《常識》寫篇報道。他覺得這些孩子求知欲很強,特別的敏感、可愛?;氐綄W校后便叫上《常識》報紙里的其他同學來為這些小孩子上課,回報孩子們對他的熱情。
沒過多久,他就發現了這些孩子表面熱情和可愛背后的“無理和野蠻”。
新學期開始,張軼超給他們找來了兩個乒乓球桌,意外的是,這些孩子為了占領乒乓球桌竟然大打出手。張軼超還為他們買了毽子和跳繩,這些東西也總是在一瞬間被一搶而光。那些搶到跳繩和毽子的孩子,也從不愿意和別人分享。
又帶來糖果的時候,張軼超開始發愁如何分配。權衡之后,他把糖果交給學校的老師,他以為熟悉孩子的老師會有比他更好的辦法。然而他所看到的場景是:這位老師跑上二樓,高喊幾聲“發糖果了”,然后將一袋糖果天女散花般地倒出,所有的孩子蜂擁而上……
張軼超現在覺得,這些野蠻行為根源于孩子們的家庭教育以及平時物質資源的匱乏,他不斷地看到“在物質的引誘下,人的占有欲的爆發”,一次一次目睹著他帶來的物質幫助破壞著他們原本看來和諧的同學關系。他對簡單的物質資助產生了無力感。
2002年2月起,張軼超租借了一套三室一廳的公寓,為這些孩子開辦了課外興趣小組。他和志愿者給孩子們補課,帶他們拍夜景、種植物、看星星,希望用各種活動來改變孩子的心靈。
四年之后的2006年2月,在中國做科研項目的美國學生柯慧婕找到張軼超,一起組建了一個由外來務工人員子弟組成的合唱隊,取名為“放牛班的孩子合唱團”。這個名字來自法國電影《放牛班的春天》,影片講了一個通過教授音樂來改變他人命運的故事。
合唱團剛創辦的時候,上海戲劇學院的研究生孫悅凌過來幫忙拍個短片。第一天去拍攝,孩子們一看到攝像機便圍過來上手就抓,孫悅凌陷在孩子里,只感到四周的聲音已經超出了人類所能承受的分貝??禄坻枷菰诹硪惶?,手中的吉他琴弦就快要被伸進來的無數雙手拉斷,她只能雙手將吉他舉過頭頂,跑到辦公室里。
喊叫,是這些孩子常態下的說話方式。張軼超去過這些孩子的居住地,他理解他們說話大聲的原因。他們大多居住在上海市江灣鎮一個廢棄的機場,那里塵土飛揚,道路泥濘,最高的建筑物是一座塑料瓶堆成的小山,聲音更是嘈雜到讓他覺得“恐怖”,卡車不斷地穿梭,做小買賣的人在不斷地吆喝,“這樣的環境里,他們只有學會高聲表達,才能不被忽視?!?BR> 讓張軼超高興的是,這些喜歡喊叫的孩子,也喜歡唱歌。他們平時就經常邊看電視邊記下歌詞,還會相互對照著補補,他們記下一份完整的歌詞要用很長的時間。
即便如此,做他們的音樂老師依然需要擁有非常的精力。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糾正,進度慢紀律差,讓在一旁拍攝的孫悅凌“大多數時間都覺得頭暈”。
灰姑娘變公主
在合唱團成立幾個月后的2006年5月,“放牛班的孩子”第一次得到了去上海市少年宮演出的機會,這也是他們第一次登上如此豪華的舞臺。少年宮原是一位英籍商人的私人別墅,主要用大理石建成,所以也稱為“大理石”大廈。它擁有一座宮殿式的主樓,進入主樓是一間歐洲宮廷舞場式的大廳,充滿著上層社會的氣息。
在上海市江灣鎮高境三中讀初一的周艷君,在那次演出結束一年后的今天,還會提起當初的興奮,她清楚地記得那間大廳的樣子,“很輝煌的,舞臺上有紅色的幕布,大廳里空蕩蕩的但有絢麗的燈,發出白色和橙色的光,那燈好像水晶一樣?!彼灿浀门_下那些外國觀眾的掌聲,“有個人站起來說‘孩子,你們是最棒的”?!?BR> 在跟拍者孫悅凌的描述中,當這些孩子看到這座上海最好的別墅后,就“傻掉了”?!皩挸ǖ奈枧_、富人的尊重以及一時間聚攏過來的媒體,讓他們自己感覺從灰姑娘變成了公主?!焙髞砗⒆觽冊偃ド虾5谝桓邩墙鹈髲B演出的時候已經比較放松了?!斑@些孩子從此覺得自己頗見過些世面了,他們覺得金茂大廈正是適合自己的演出場所?!?BR> 孩子喜歡這樣新的生活,讓他們在上學和幫父母干活之外,感受到了從未屬于過他們的被人尊重后的自信。合唱班的孩子侯學琴在她的作文里寫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天她帶回家一個葫蘆絲,遇到一個同齡的孩子,那個孩子指著葫蘆絲問她:“這是什么?可以吃嗎?”她說不能吃但可以吹。那個孩子請求給她吹一下,當她第一次聽到葫蘆絲發出的聲響,高興得笑了起來。在作文的結尾,候學琴寫道:“看見了她,我才知道我是幸運的。如果沒有合唱隊,或許那個孩子就是我吧?!?BR> 當某個人從一個場景轉移到另一個場景里時,原本與周圍協調的行為可能會立刻顯得突兀。環境改變的不僅是孩子們的心態,也讓張軼超對他們的期望值發生了變化。
一次演出結束后,張軼超第一次帶孩子們去吃夜宵。每上一盤菜,男生就會把它一掃而光,他和女生都沒吃到什么。
這使張軼超突然意識到,走到這一步,對于孩子們的慈善性幫助已經到頂了,重復的慈善性演出遮擋不了這些孩子的局限。在張軼超心里,那一天是從慈善到教育的轉變。在那之前,他只是希望給這些原本一生都沒可能走上舞臺的孩子以掌聲和尊重。
“若想再往前走,教育是惟一的可能?!?BR>
葫蘆絲和吉他之間
去農村演出和調查的想法,張軼超醞釀了大半年。他的理想目標是帶著孩子回去尋根,因為他覺得他們對家鄉的歸屬感已經不太多了?!昂⒆勇牭竭@個消息都很開心?!彼貞浾f,“對于他們來講,這不過是一次旅游?!?BR> 五站的巡回演出全部結束后,張軼超問:“你們覺得哪場演出最好呢?”他讓孩子們按照地名一一舉手,結果在其他地方均只有兩三個孩子的舉手的情況下,新余一站獲得了19票。孩子們解釋說:“新余的觀眾最好,很安靜,還給我們鼓掌?!?
與其他地方不同,由于新余當地政府的安排,“放牛班的孩子”的舞臺安排在新余觀巢鎮鎮政府的禮堂,而觀眾是前一天便被通知必須要到場的當地學校的老師。每一曲完畢,老師都會禮貌性地鼓掌。
孩子們最不喜歡的是在沛縣的鹿灣村的演出,在那里,舞臺是一所小學的操場,觀眾是聽到消息而聚攏過來的村民。這次演出孩子們大都不在狀態,唱歌跳舞有些敷衍。演出結束,觀眾便四散離去,沒有好奇也沒有掌聲。孩子們于是給了沛縣觀眾“不懂音樂”的評語。
在張軼超看來,孩子做出這樣的判別,意味著他們還沒有找到真正的自己。很多孩子的快樂和自信建立在對掌聲的依賴之上,他們的演出態度也被舞臺的大小所決定。
“新余觀眾的掌聲并不是因為你們的表演,只是出于禮節。而在其他地方,那些從很遠地方趕過來的農民,才是對你們表演的尊重?!睆堓W超反復告訴他們唱歌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感情,而不是為了有人來喝彩,“就好像教堂里的唱詩班從不是為聽眾而歌唱,而是為了對天主的愛?!?BR> 但是,“這個道理大多數孩子是不能領會的?!?BR> 容易領會的是現實的利益。有一次,張軼超聽到幾個孩子在討論樂器的優劣。一個孩子說:葫蘆絲再好也不能出名,而彈吉他可以出名?!昂⒆右呀浛梢耘袛喑霾煌瑯菲麟[含的不同的實用價值,很多的孩子跟我說過不想學葫蘆絲而想練吉他?!?BR> 對此張軼超的評論是,“如果一個人沒有開放的心態,就很容易變得勢利,迎合別人而不自知?!?BR>
脾氣暴躁的合唱團
在阻礙張軼超的教育效果的因素里,最根深蒂固的是這些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所積累下來的性格和思維習慣。
志愿者郜藝是張軼超復旦畢業后在浦東平和中學任教時的學生,一年前過來幫張軼超教這些孩子英語和音樂。郜藝和孩子的關系很好,張軼超甚至覺得她比自己更了解他們。
在郜藝看來,這些孩子的脾氣暴躁,情緒波動很大,即使是好朋友之間也會突然翻臉。他們對人好時特別好,但隨即就可能反目成仇。
郜藝現在很理解他們,她覺得這些孩子的弱點來源于社會對他們的傷害。她感覺得到他們對平等的渴望,而這些渴望正是來源于他們體會到的不平等。他們看得到上海孩子得到了怎樣的寵愛,他們看著想要的東西就在眼前,卻很少得到。郜藝從不對他們說刻薄的話,因為她覺得他們所承受的刻薄已經太多了。
有一次,他們租用復旦體育教室排隊唱歌,兩個復旦的生活老師過來問“這些是不是民工子弟的孩子”,眼里充滿不屑。這些孩子保持了沉默,閉口不答,但他們上前使勁去推這兩個老師,想讓他們快些離開。
還有很多時候,張軼超租下的公寓的物業保安和鄰居也想把他們趕走,每次都需要張軼超不停地解釋和說服?!懊慨斢龅竭@樣的事情,我們很怕的,我們都躲在張老師的身后看著他和別人講道理?!睆堓W超曾經的學生姚茹惠說。
“面對外界歧視的時候,他們都選擇了壓抑自己,看上去沒有很明顯的舉動,但他們心里其實很難受。這些點滴積累下來的情緒,都需要發泄的出口。合唱隊里的環境相對自由平等,他們的情緒就會在這里爆發?!?BR> 郜藝這樣理解他們暴躁脾氣的成因。
除了脾氣暴躁,給志愿者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他們的自私和自我。
在這次旅途中,幾乎所有的孩子晚上都要洗掉自己當天的衣服,而晾衣繩的長度卻十分有限,于是占領足夠長的晾衣繩成了孩子們每晚要做的“功課”。一些時候,他們會把自己的濕衣服搭在別人已經晾干的衣服上,甚至故意不收起自己已經晾干的衣服,以便用其霸占著繩子。
在郜藝看來,這樣堅決不肯吃虧的特點,是家庭和社會教給他們的生存方式。這些孩子大多不是獨生子女,家里原本就貧乏的資源還經常要和兄弟姐妹分,獲得吃的玩的很多時候都要靠搶。有些在家弱勢的孩子搶不過,心里的難過會慢慢積累,當來到合唱團這樣平等的環境里,他們就會用最直接的行為來表達欲望。
“憑什么?憑什么他有我沒有?”是他們的口頭禪。除了“憑什么”,他們還常說“我的”二字,我的書,我的餅干,我的衣服,我的位置……
“你怎么才能幫他們把這個‘我’字去掉?”孫悅凌曾這樣問張軼超。
但情況也并不總是如此悲觀。在很多時候,這些孩子懂事的行為也讓張軼超和他的志愿者看到希望。
一次演出結束后,主辦方沒有為孩子們準備晚飯,只給了張軼超一小袋面包。在回去的車上,參加演出的二十多個孩子都饑腸轆轆。張軼超對他們說:“我現在把面包傳下去,你們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但在你們掰面包的時候要想到別人也沒有吃飯,你有多餓別人就有多餓?!弊詈?,當這一小袋面包在傳了一圈回到張軼超手上時,還有一大半。
“我想改變他們看世界的眼睛”
這些孩子們性格復雜,帶給教育者的感受總是時喜時悲。張軼超意識到要使孩子們感動一時很容易,但若要讓他們將這種的品質穩定下來還是很難。他知道雖然大多數孩子在他面前顯得很懂事,但他們也很容易適應一種分裂的狀態:在這里是一個人,在家是另一個人,因為他們還不具備在各種環境里維持一個穩定的自我的意志力。
在郜藝看來,在這場與孩子們積習的戰爭中,張軼超惟一的勝算就是喚醒學生的自我辨別能力。
“如果張軼超對孩子們使用權威,他們的父母就最終還是會贏。因為孩子與父母相處的時間遠遠超過和張軼超的相處,并且很多能決定孩子命運的選擇權還是握在他們父母的手中。雖然他們的父母也是不平等的體制下的犧牲品,但是已經不可能被改變。只有教會孩子們自己去判斷和選擇,張軼超的教育才可能真正地發生效果?!?nbsp;
8月的暑期活動告一段落,上海市的中小學即將開學。此時的張軼超對他下個學期的課程也有了新的構想,他打算設置五類周邊課程以及一項核心課程。周邊課程是藝術、電腦技能、綜合科學、邏輯思維和批判理性、歷史和文學,核心課程則是社會服務?!拔蚁敫淖兯麄兛词澜绲难劬?,培養他們的獨立意識?!?BR> 雖然郜藝一直認為張軼超將要遇到的最大困難并不是資金問題,而是他到底能在多大的程度上改變這些孩子;雖然在能否改變孩子們的命運上,張軼超也承認自己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但他覺得自己惟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給了孩子們更多的可能性。
這個希望的可能性,至少在姚茹惠身上已經漸漸展現出來。
此次回鄉巡演活動到達安徽懷遠的時候,張軼超在2002年教過的學生姚茹惠從相鄰的鎮子跑過來看望他。姚茹惠說她在遇到張軼超之前的夢想是找到有豐厚薪水的工作,但現在,她更希望以后能像張軼超一樣,去幫助更多的學生。2004年,當她在外來務工人員子弟小學上完五年級的時候,張軼超幫助她進入上海市江灣鎮高境三中讀初中。她不僅憑借著自己的刻苦獲得了上海老師和同學的尊重和友愛,還學會了不斷地思考,她說她想努力學著把問題看得更深些?,F在上初三的她常常思考的問題是:為什么我們的命運會是這樣?為什么生在農村和生在城里會有如此之大的不同?
8月25日,參加了此次巡演的孩子在浦東市民中心舉辦了一場報告會。三個孩子分別做了關于農村的經濟、土地和農村兒童與父母關系三個主題的調查報告。他們在臺上神情放松,聲音穩定,脆生生的童音就像當日下午的陽光一樣明朗。
合唱隊的孩子們登上過各種樣式的舞臺,他們已經非常適應當下的場合。對他們來說,農村的語境似乎真的很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