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經濟坐標（13）

“公務員樓盤”搖號之謎

一個公務員們都以為是為自己定做的樓盤，突然公開發售。

搖號購房的現場，一些離奇的巧合悄然浮現。

混亂中沒有搖完的房子尚未處理，網簽卻已經開始。

最牛開發區的最牛樓盤

這被視為 “最牛開發區的最牛樓盤”，也一直被當地公務員認為是一個“公務員公寓”，但幾年之后，這個公寓突然變成了向社會公開發售。

2010年12月，對于廣州開發區的公務員來說，最重要的大事就是“科城山莊”開盤。

“科城山莊”的名字來源于“科學城”，那是廣州開發區內的核心園區之一。該樓盤毗鄰開發區行政中心，每層兩戶的小高層建設，山林環繞，環境怡人，而且規劃中的地鐵將在樓盤附近設站。

這被視為“最牛開發區的最牛樓盤”——2009年，在全國54個國家級開發區中，廣州開發區實現了GDP“六連冠”，全國最牛。

說它是最牛樓盤，因為這個樓盤是由開發區五大國資公司一起開發的，這里的公務員們一直認為這是個“公務員樓盤”。

他們的判斷是有根據的：

2005年4月，廣州市行政區劃調整，依托廣州開發區成立蘿崗區。在行政管理上，廣州開發區與蘿崗區基本上是“兩塊牌子，一套人馬”。

但是，在常住人口逾千萬的廣州，這個區長期人煙稀少——盡管有逾百家世界500強企業進駐，但至今廣州開發區的總人口只有三十多萬。

更糟糕的是，區內的公務員們大多數住在距離開發區數十分鐘甚至一小時車程的其他各區，每天往返極為不便。而且，一到下班后，開發區就像一座空城。

廣州開發區的領導希望這種局面得到改善，公務員公寓的想法浮出水面，甚至一度啟動過調研，由于對福利分房的顧慮，最終擱淺。

但通過市場給公務員提供房子的想法卻始終存在。從“科城山莊”的開發商拿地、動工起，這個項目就承載著開發區公務員公寓的期待。

根據政府網站上的公開資料，該地塊樓面價均價為約1500元/平方米，原因是2008年金融危機導致多次流拍，后由開發區五大國資公司（建總、工總、商總、恒運、永龍）統籌開發，2008年秋天以招拍掛底價競得此幅地塊。要知道，2006年，緊鄰這一地塊的保利香雪山項目拍地時的樓面價是4500元/平方米。

據一位知情的區政府內部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當年規劃公務員公寓時，正是打算用這塊地來蓋。

在2008年和2009年，廣州開發區的機關、事業單位以及部分企業先后向員工進行了兩次大規模的購房問卷調查，內容包括購房意向、可承受房價等等。

這些調查堅定了人們對科城山莊是公務員公寓的信心。除了價格可能有優惠外，公務員們還通過內部信息得知，該樓盤建設規格和質量堪稱上乘。不少公務員開始持幣等著開盤，甚至有人放棄了在鄰近區域買房的機會。

科城山莊規劃中有6000余套房子，2010年推出首期650套。在房價飛漲的背景下，因為預期將來的二期三期價格將會上漲，公務員們紛紛打算下手搶這650套。

此時，公務員低價房卻在一次次爭論中備受質疑——

自從1998年房改后，福利分房已被明令禁止，但是公務員系統內的變相福利分房依然存在。2010年4月曝出的農業部擬團購定向低價房，5月熱議的深圳豪宅區藏有7000套公務員福利房等新聞，在房價高企的今天無不分外刺激公眾的神經，也讓公務員分房備受爭議，無比敏感。

這樣的背景下，2009年，廣州開發區的新領導指令這一樓盤要“陽光銷售”。

可以想見，開發商對此十分樂意——房價雖經幾輪調控，依然一路向上，公開發售顯然比低價的公務員內部房要更有油水。

2010年8月中旬，房價正從“史上最嚴的調控”后一路回暖，“科城山莊”接受公開咨詢，面向公眾發售。

史無前例的誠意金

為了提高中簽概率，許多人認繳了兩份以上的誠意金，僅《南方周末》記者了解的就不下數十戶，甚至有一戶繳納了6份誠意金，即30萬元。

“公務員們開始反彈。”冷浩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冷浩是這里一名普通公務員，2006年大學畢業后考入現在的單位。四年多來，他一直在區政府對面的城中村租住農民房，連女朋友都不敢帶回去。“年年想買房，但工資就是趕不上房價的上漲。”冷浩沮喪地說，再不買房，可能討不到老婆了。

像他這樣的當地公務員很多，他們都在等待科城山莊的開盤，其中一些人因此錯過了購買周邊房子的時機——2008年9月，位于科學城的保利香雪山開盤，新房均價為8000—9000元——如今這一樓盤的二手房均價已達1.4萬。

等待多年的“內部”樓盤變成了公開發售，一些公務員們頗有微詞，不過大家很快還是接受了現實，畢竟最想買房子的還是在這里工作的人。

今年國慶節假期，科城山莊開放樣板房。

在冷浩看來，跟其他樓盤大張旗鼓地打廣告相比，科城山莊的樣板房開放得很低調，鮮見廣告，這更加讓他們感覺到似乎這樓盤就是為開發區公務員定做的。

冷浩當即帶著從外地趕過來的家人去看房。整個國慶期間，他們前后看了六趟，在全家人三番五次的論證后，最終決定了兩個方案，要么買140平方米的，要么買80平方米的——這種小戶型數量很少，在五百六十余套中僅占比20％左右；其他的都是大戶型，最大的近240平方米。

11月20日，繳納認購科城山莊誠意金的首日。一大早8點，冷浩就到了售樓部交上5萬元——這個誠意金數額被視為廣州的“史無前例”，因為通常都是5000元—2萬元；誠意金除了交得高，條件也很苛刻，倘若不中簽，這5萬元要在開盤日起至少兩個月后才能退還。

“當天在我前面排隊的人很少，我肯定自己是前十名。”冷浩說，不過，他拿到的誠意金序號卻在200號以后。對此，售樓小姐解釋，到時是搖號隨機售房，而不是排隊售房，所以誠意金的序號僅是抽簽的代碼。

按照開發商提供的數據，科城山莊一共收到逾1700份誠意金。按此計算，其總金額約9000萬。而為了提高中簽概率，許多家庭認繳了兩份以上的誠意金，僅《南方周末》記者了解的就不下數十戶，甚至有一戶繳納了6份誠意金，即30萬元。

“有規律”的抽簽

更離奇的是，還多次出現“重號”現象：“1511”在第36、44輪兩次重復出現，“0906”在第39、42、49輪出現3次，“0666”號在第33、45、46次出現3次。

12月13日，科城山莊開盤，通過搖號售房——這是廣州開發區很多公務員此前一直期待的重要日子，然而也成了一個讓他們憤怒的日子。

早上8點半，距離正式開始還有一個半小時，藍槐就到了搖號售房的現場。他是最早入場的人之一。早到是為了坐上靠前排的“風水寶位”，以有利中簽購房。

自稱“老開發區人”的藍槐，20世紀90年代中期來到了廣州開發區，在這里從事了十幾年的政務工作。盡管他一家三口在區外已有住房，但科城山莊的品質對他極具吸引力。“無論自住還是投資都有價值。”藍槐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和老伴共交了兩份誠意金。

上午10時許，現場已經是人山人海。

開盤均價為10500元／平方米，基本在人們心理接受范圍之內。搖號開始——藍槐緊張地分別盯著前面和身側的屏幕，恐防看漏了搖出來的號碼。

搖號采取電腦自動滾動、每輪按鼠標后一次抽中10個號碼的方式進行抽簽。

每輪抽簽后，中簽者到屏幕后面的區域簽約；而簽約則是兩個流程，一是選房，二是將5萬元誠意金轉為定金。先中簽者有權先選房。

抽簽進行到第五輪時，藍槐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 前五批中簽者，即50個人都不是從坐在他身后的逾千名購房者中走出來的，而是坐在前面的人——由于都在開發區政府部門上班，他熟悉其中許多面孔，尤其是區級領導們的面孔。

藍槐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他所認得的中簽者包括區局的一些負責人。

甚至在一輪的抽簽中，三位區級領導身份的人同時被抽中。而且，藍槐還至少知道兩個區級領導的親人中簽了。“當時，我感慨他們的運氣太好了。”

有超過十名的現場購房者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當天確實看到有不少區及部門領導中簽了。比平時看到老百姓購房中簽的歡欣場面更平靜，這些中簽者都是默默地走向屏幕后面的簽約區。

大概到了第10輪抽簽的時候，藍槐在現場所認得的區級領導，基本上都中簽進了簽約區，只剩下一名仍未被抽中。大約在第20輪前，即前200名中簽者中，在現場最后一位領導也中簽了。

隨著抽簽越往后，隨機的搖號出現了越多的“規律”： 100以內號碼的中簽率為40％；1—10號簽全部中了；1688、1689、1690、1693等基本相連的號碼，在前幾輪中依次被抽中；1750、1751號同時被抽到。

更離奇的是，還多次出現“重號”現象：“1511”在第36、44輪兩次重復出現，“0906”在第39、42輪也兩次出現，“0666”號在第33、45、46次出現3次。

尤其“0666”號的重復出現激起了現場購房者的憤怒——這個本來寓意“六六大順”的數字，卻在他們眼中變得異常刺眼。盡管當時主持人解釋，重復出現號碼會自動作廢，但購房者都普遍強烈質疑搖號存在舞弊行為。中午12點半，他們將開發商派發的礦泉水瓶扔向了主持人，搖號被迫中斷。

即使是現場維持秩序的警察，其實心里也是著急的。一個當時在臺上的警察告訴冷浩：“我也交了錢，我老婆在臺下不停地打電話問我，怎么我們老是中不了簽？”

下午兩點半，搖號恢復，開發商強行抽簽。但重號仍在繼續——“0906號”在第49輪再次出現重復；而“0833”號在上午有重號后，下午抽簽又兩次抽到——這次重號直接導致在4點左右再度混亂，抽簽無疾而終。

抽簽在第500套以前即于混亂中結束，首批約560套房子，尚余數十套未通過搖號出售。

現場區公證處的公證員匆匆離場，沒有作出任何解釋。

搖號尾聲

12月29日，蘿崗公證處主任鄧旭紅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由于現場出現混亂的情況，公證處當天已終止公證。“我們已撤出公證，也就是不公證了。”

搖號所出的事情，開始重新被不斷提起。

最著名的當屬武漢經濟適用房的“六連號事件”。2009年6月，武漢市經濟適用房項目武昌余家頭小區三期B座搖號結果出爐，中簽的買家中有6人購房資格證明編號相連。據《檢察日報》報道，這一事件的結果是三十余名涉嫌瀆職犯罪以及行政不作為、亂作為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被處理。

2009年12月8日，浙江省溫州市“香濱左岸”樓盤搖號開盤。當時現場介紹有211套房子可賣，806人有資格買房。搖號中，一名購房者發現，前面的3個連號竟然全中，而自己手上的六十多個號居然一個沒中。當地房管局初步調查認定，開發商在公開銷售程序和資格審查上存在違規行為，已搖出來的106套房子的銷售結果未獲認證，開發商被封盤。當月，“香濱左岸”重新開盤，房管局出面主持搖號。

而科城山莊的搖號又是怎么回事？在抽簽當天現場媒體的采訪中，科城山莊開發商之一廣州峻和投資有限公司技術部高級主管陳旭軍表示，這是“技術故障”，“我們專門委托軟件公司制作搖珠軟件，但沒想到出了問題”。但當記者追問制作搖珠軟件的公司名稱時，他卻堅稱“不清楚”。

據媒體報道，陳旭軍說：“我們會要求軟件公司進行調查，以后是否還會通過搖珠選房還是‘未知數’。”12月29日，《南方周末》記者電話聯系陳旭軍時，他拒絕透露更多的進展。當天，記者致電科城山莊銷售人員時，被告知后來沒參與搖號的、剩余的大戶型房子，還沒統計出來具體數量，也還不知道將于何時銷售。

即使還有房子剩余，但誠意金的退款已經開始。

自12月15日起，科城山莊的開發商之一廣州峻和投資公司接受購房者的誠意金退款——只要拿出誠意金的收據，開發商當場開具現金支票，而不再是當初繳納誠意金時約定的需要等到兩個月后了。

這讓退錢還是不退錢成為了煎熬藍槐們的一個大問題。

在科城山莊購房討論的QQ群里，意見分成了兩派： 一派認為不能退錢，否則就是默認了當天搖號結果的有效性；一派認為應該退錢，不能讓開發商白白賺取了誠意金的利息。

但是，這樣的堅持已經越來越沒有意義，因為網簽已經開始了。

網簽是開發商和銷售對象簽訂合同后，要到房地產相關部門進行備案，并公布在網上。那意味著此前搖號中簽的房子真正進入實質性銷售。

12月19日、26日，科城山莊分別是當天廣州市日成交量排名第一；12月20日和27日，科城山莊的網簽都分別進入當天廣州市成交量的前三甲。

搖號終究是有效還是無效？12月29日，蘿崗公證處主任鄧旭紅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由于現場出現混亂的情況，公證處當天已終止公證。“我們已撤出公證，也就是不公證了。”

（應被采訪人要求，文中冷浩、藍槐為化名。原載于《南方周末》2010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