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游】不饑餓的詩人 二毛的詩歌與美食
在二毛看來,詩歌的語言和寫作方式,與烹飪的食材、手段、火候的拿捏,幾乎可以對應。以前是追求生命原生態的莽漢派詩歌代表人物,現在是追求食物本真味道的京城美食創意師,
二毛的步伐從詩歌開始,走著走著卻踏上了一條通往美食的路。
在二毛看來,詩歌的語言和寫作方式,與烹飪的食材、手段、火候的拿捏,幾乎可以對應。以前是追求生命原生態的莽漢派詩歌代表人物,現在是追求食物本真味道的京城美食創意師,二毛的步伐從詩歌開始,走著走著卻踏上了一條通往美食的路。
二毛 詩人、美食家、美食創意師。原名牟真理,上世紀80年代莽漢派詩歌代表成員之一。90年代棄文從商,在成都、北京等地開設餐館,成為當代新派川菜和江湖菜的領軍人物?,F為天下鹽(北京)餐飲管理有限公司總經理,美食專欄作家。著有《民國吃家》、《媽媽的柴火灶》、《碗里江山》等。
二毛新店的宣傳板上,寫著店主人的新身份——“舌尖上的中國”美食顧問。
這家店開在北京對外經貿大學附近。對年輕的食客而言,“舌尖上的中國”是有辨識度的招牌。倘若提起莽漢派詩歌,則顯得不合時宜,畢竟這已不是文學熱情高漲的八十年代。穿過“舌尖”宣傳板,詩人二毛坐在新店深處。早上十點,客人還未盈門。稍加注意,就會發現這家店的與眾不同。墻上掛著一幅幅現代詩,作者名字個個響亮,翟永明、李亞偉、楊黎等等。他們的詩歌都指向二毛的川味小吃店。
二毛是莽漢派詩歌的代表人物之一。1984年,萬夏和胡冬開創了這個追求生命原生態的詩歌流派。當時四川是詩歌重鎮,僅成都的鹽市口,就盤踞萬夏、胡冬為代表的莽漢派,宋渠、宋為代表的整體主義,中國當代先鋒詩歌兩大流派相距不過一個街區。除此之外,還有楊黎、小安、吉木狼格等為代表的非非主義,張棗、柏樺、翟永明、歐陽江河等為代表的“四川七君子”,到了1985年夏天,四川的詩人們構成了中國最大的詩歌江湖。
二毛親歷了那個沸騰的江湖時代,寫詩、喝酒、吃火鍋,與每一位躬逢其盛的詩人一樣,這樣的生活當時是熱血,現在則是夢幻。
四川詩意之盛,唯美食可以比肩。詩人們自然也和地道的川菜脫不開關系,麻辣鮮香,是最好的意象。1986年,二毛與詩人李亞偉開了第一家火鍋店,招待各路朋友,卻因為不注意營收,很快關門大吉。盡管被吃垮過一次,二毛還是繼續開店,自創的魚火鍋店“魚擺擺”在1992年開業。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文學熱潮陡入低谷, 美食之鄉的詩人們紛紛下海,開飯館開酒吧,以紅湯白酒延續著之前的詩意。直到今天。
麻辣味兒的詩歌
二毛拿出一個簽盒,里面裝滿了寫著謎語的竹簽。倒出一根,如果能猜中謎底,可以獲得小小的獎勵。
上世紀六十年代,母親念給二毛的啟蒙讀物就是謎語。猜中了,還能吃到一點限量供應的肉。母親是二毛最初的文學與美食啟蒙,現在,他在自己的主題餐廳復制了童年記憶。因為開在大學附近,有學生常來吃,“便記住了每個謎底換東西吃”,二毛笑笑。
二毛不再怕被學生吃垮。李亞偉記得,詩人們都很窮的時候,下酒菜沒法講究,馬松的底線是鹵豬耳、豆腐干和花生米,二毛則在此基礎上添加了涼拌菜和回鍋肉。盡管窮,“二毛要把我們往小康方向帶,要我們和國家一起邁開羞澀的步子往前走”。
二毛從小就是個“吃貨”,八歲開始和母親學做飯。八十年代起,他開始搜尋民間菜譜和菜式,至今已有數千份收藏。二毛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川菜理念,他看重豆瓣和泡椒的作用,自己第二家飯館“川東老家”的招牌菜“二毛雞雜”,就是雞雜與泡椒泡姜一起煨鍋文火慢燉。
詩人翟永明隔三差五訂位,囑咐留大鍋雞雜外加兩份土豆泥,她帶朋友來吃。翟永明的“白夜”酒吧和二毛的店相距不過500米,吃飽飯,眾人再去酒吧喝酒到天亮; 海南詩人喻軍甚至從??谝笏者\雞雜過去,自付一切費用,只求到口時菜仍是熱的; 作家阿來最喜歡的菜式是青菜牛肉。青菜是普通的芥菜,牛肉是普通的牛肉,但在鍋里煨著,有“淡淡的麻,淡淡的辣”,阿來說自己與二毛是“君子之交淡若菜”。
詩人做飯,又哪能不寫詩。二毛有一道迷蹤野鴨,他寫道:迷惘的一代鴨子/先迷失了方向然后迷失了自己/藏在糯玉米底下/妄圖通過指南針躲過那坐南朝北的胃口。
在二毛看來,詩人愛吃、愛做飯,是因為詩歌和美食本身是相通的:二者都需要想象。詩歌的語言和寫作方式,與烹飪的食材、手段、火候的拿捏,幾乎可以對應。野夫為二毛的書《民國吃家》寫序,第一句是“算來算去,中華民族還真的只有飲食文化”。作為文化人的詩人,自然和飲食相親。
開第一家餐廳“魚擺擺”,朋友吃完就閉門謝客,很快永久地關門了。之后,二毛不再單純為了朋友聚會而開店,他明白生意終歸是生意。生意逐漸做大,2006年,他把餐館開到北京,不久又開了分店。九十年代以來,有一批詩人下海,經過商海洗滌,留下來的早已熟悉商業規則。翟永明的酒吧就成功經營了十幾年。詩人石光華說,“現在的詩人不是關在象牙塔里的異類,他們早已經走進社會,在經濟大潮中成長起來了。”
詩人不一定都要餓死
美國詩人奧登認為,在孩子喜愛詩歌、希望成為一個詩人之前,必須讓他學習幾樣基本的生存本能。發生在二毛等一代詩人身上的情況是,對詩歌的熱情和一個國家剛剛被喚醒的激情水乳交融,生存問題并不凸顯。九十年代,文學陡然式微,市場經濟洶涌而來,詩人們發現,生存不下去了。君子固窮的古老傳統,并沒有給出如何解決結婚生子、子女教育、看病吃藥問題的解決方案。二毛身邊的許多詩人朋友,都在九十年代下海。李亞偉和他合開餐廳,后來又做書商,生意風生水起;萬夏同樣涉足出版業,經營著紫圖圖書公司;莽漢派詩歌的另一個代表人物胡冬去了英國,因為他有夫人養著,繼續做“純粹的詩人”。“如果不做其他,詩人肯定會餓死的。”二毛說。
“川東老家”之后,二毛2006年在北京與黃珂合開了第一家“天下鹽”。他認為,文化餐廳在北京的發展前景更好,北京的包容性也更高,遂定居在了北京。隨后,“天下鹽”分店開張,二毛也開始經營另一家連鎖的小吃店。他還積極投身各種活動,拍攝北京臺的美食紀錄片,參加湖南衛視《天天向上》節目,名聲逐漸擴散。
但“詩人”仍是敏感的身份。除了錢之外,詩人被剝奪的還有尊嚴。二毛回憶,參加飯局,投資人和房地產商就高人一籌,詩人不再被人仰視,甚至感覺低人一等。這樣重利的時間大概有二十年。在中國,詩人與金錢的關系總是此消彼長。詩人掙到錢后,就不再把自己看做是一個詩人,而稱呼“某某總”??稍娙藚s無法完全認同商人的邏輯,金錢也不能完全替代文學的撫慰。二毛和掘到金的詩人聊過,喝上了五糧液、茅臺,但不復八十年代就花生米喝老白干的快樂。
最近,二毛覺得事情起了變化?,F在大家喝完酒,還會朗誦詩歌,而就在幾年之前,說自己是詩人都不好意思,大家比錢,怎么能比詩呢。雖然現在詩人仍然是邊緣的團體,二毛卻發現,大家又逐漸回歸了詩歌。一個原因當然是“大家也掙了些錢”。如果可以選擇,二毛最想生活的時代是民國。在民國,文人仍享有崇高的社會地位,也不用擔心經濟問題。寫詩仍是一件“純粹”的事情,不必用于商業的包裝。
懷舊的民國吃家
在民國/慈禧的清燉鴨子/脫下鴨皮游上了袁世凱的餐桌,在民國/胡適用東興樓的醬爆鴨丁/嫩滑醬香了魯迅一生的才華,在民國/譚延的祖庵魚翅/在南京的上空鮮亮腴滑地飛翔,在民國/張大千用戀愛的火候/軟炸著扳指兒/香酥脆嫩了十八歲的仕女
二毛的新書《民國吃家》有一個副標題:一個時代的吃相。魯迅最愛梅干菜扣肉,梅蘭芳嗜啖宮保雞丁,張愛玲在文章中寫自己念念不忘鴨舌小蘿卜湯,無論是吟詩作畫的文人,還是政壇耆宿,在美食面前都與常人無異,是不折不扣的“吃貨”。
經過明清的積淀,中國各個菜系在民國時期基本成型。二毛有收藏菜譜的習慣,他認為很多傳統菜或創意料理都很難超越那個時期,而民國的美食又有文化底蘊,自成風景。二毛為每個人寫了首詩,可他不覺得如今有誰比民國時期的人更會吃、更懂文化。
與他在商業中的與時俱進相反,二毛對美食有絕對的懷舊。他的三本美食隨筆集,《媽媽的柴火灶》、《碗里江山》和《民國吃家》,都把目光投向過去?!睹駠约摇纷顬槊黠@,過去名人們的心頭好都是童年的味道,“家鄉菜一輩子都跟隨在他們的餐桌上”。二毛不相信工業化生產,也不相信快節奏,甚至收藏的菜譜也少有八十年代以后的。
他剛剛去了云南采菜,帶了不少食材回京。即使要復制過去菜譜上的美食,污染過的食材也不行,二毛就每年去各地采買最新鮮的。他相信民間自有高人在,有些菜沒有被寫在食譜上,而被擺在飯桌上。每到一地,他走在街頭和菜場向人打聽哪里做飯好吃,不僅去飯館,還去人家里。他記得,有次依著口碑找到一個主婦家,主婦在灶臺上掛一塊肥肉,炒腰花的時候割一點,腰花的軟糯和油渣的香脆完美結合在一起。出門采菜的時候,二毛一天要吃十多頓,隨身帶著健胃消食片。
來北京十年,二毛吃的掛面都是老家的妹妹寄過來的。有時候妹妹說掛面沒有了,因為天氣不好,沒有太陽。老家的工人要等太陽出來才做面條,太陽曬干的過程就是發酵的過程,曬過的掛面才有太陽的味道。
來我這里,肯定不會餓著
沈宏非第一次見到二毛,目睹了一條立著的魚。他到四川出版自己的美食筆記《寫食主義》,經朋友介紹認識了二毛。在“川東老家”,他吃了一道叫“三椒子鰱”的菜,魚用野山椒、胡椒、花椒腌過,再用泡椒水隔水蒸熟,最關鍵的是,魚是站在盤中的。“一條魚不但可以讓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徹底改變了觀感的同時,還更新了筷子作用在魚身之上的傳統動作和運動軌跡,不再是直接將魚肉從平面上夾起,美食創意師從此改行當了雕塑家,獲得了一種雕刻或題壁的感覺。”沈宏非在給二毛《碗里江山》寫的序中說:“二毛確實是寫字的人里面最會做菜的,做菜的人里面最會寫字的。”
幾年之后,二毛的陣地從成都的“川東老家”換到了北京的“天下鹽”,并在這里認識了陳曉卿。當時陳曉卿正熱衷于“老男人飯局”,對京城美食了如指掌,當他聽說一家飯館的主人有全國各地采菜的習慣,還是個詩人,相識自然不在話下。后來陳曉卿制作《舌尖上的中國》,也把二毛請去做了顧問,而“舌尖”的總顧問之一正是沈宏非。“沈宏非出來得早,影響力就大,我是這三四年才出來的。”他指的是在報紙上開美食專欄,寫書,并參加美食節目的錄制。
二毛給《舌尖上的中國》劇組傳授了一些食材知識,他更強調“道”。“1906年章太炎才把‘味道’這個詞用在食物上,之前是沒有‘味道’一說的,評價食物只有好吃、不好吃。”這個多出來的“道”字暗藏了很多玄機,包括人們獲得食材的方式,烹制食材的方法,也包括對待食材的態度,簡單來說就是 “人與食物的關系”。這與陳曉卿做《舌尖上的中國》的理念不謀而合。
“出來”之后,二毛變得更加忙碌,朋友也越來越多。做朋友不一定要吃到一塊,歌手李健不喜歡吃辣,仍然給他的四川小吃店送了花籃。采訪時,一位知名的詞作者給他來電話,要去他的“天下鹽”吃飯,二毛麻利地安排了相關事宜。最后,他叫來店里的招牌菜讓我嘗一嘗,有餡里頭裹著鵪鶉蛋的大包子,還有四川正宗的串串。“來我這里,肯定不會叫人餓著。”二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