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新窯煤礦發生了什么?
12月7日,礦工宿舍區,32歲的遇難礦工王榮秋的哥哥王榮其(右四)和32歲遇難礦工胡云江的母親(右一)痛哭流涕 圖 王申
12月7日凌晨,新窯煤礦,礦山救護大隊的救護隊員準備下井進行搜救 圖 王申
12月10日,山西洪洞新窯煤礦,25歲的陜西青年張天強準備登上返回老家的長途車。當天,部分礦工領到拖欠的工資回老家 圖 王申
一場大雪無法掩蓋這場罪惡 圖 陳磊
爆炸
拉完第9車煤的時候,9號井礦工李忠海覺得心情有些不好,對妻哥梁春平說:不干了,上去吧。
梁春平還想再拉一車——畢竟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多拉一車每個人可以掙25塊錢,但看到妹夫的態度,他沒再說什么。
兩人把三輪車停好,開始從工作面沿回風巷往井口走——按照規定,回風巷是不能走人的,但9號井是黑口子(即無證煤窯),從這條路上下班比較隱蔽,所以礦上都讓他們從這走。
一路上,倆人陸陸續續遇到上夜班的工友,一個老鄉還問李忠海拉了幾車煤,李忠?;卮鹫f:9車。
一切都很正常。
在離井口還有一二十米樣子時,突然背后吹來一陣氣浪,很強勁,“幾乎把兩個人都掀趴下,安全帽都被吹掉了”。
梁春平彎下腰想撿自己的礦帽,被李忠海制止了——因為,氣浪過后,一股黑煙向他們席卷而來,緊接著就聽到了外面瓦斯監控器尖叫的聲音。
當時,在屋內還沒睡覺的2號井小工頭唐宜平“聽到一聲巨響”,“心里馬上想,糟了,出門一看,漫天黑煙”。
唐宜平趕緊回屋撥打直通井下的電話,梁春平忙中出亂,則是拉住李忠海就往巷道里面跑——他以為巷道口著火了,可跑了10多步,感覺不對,“里面的煙越來越多”,又折回頭向外跑。
“煙很不好聞,感覺比煙囪冒出的煙還要稠,讓人想吐?!崩钪液:土捍浩絻扇擞靡路谥诒?。到井口第二道門的時候,他們發現,這道門已經被氣浪沖開了。
唐宜平的電話很快打通,他開始指示自己手下的20多個工人到距離地面1100米、空氣稍好些的第一回風巷。
而出了井口的李忠海和梁春平則開始嘔吐,頭疼得厲害。吐完了,李忠海和梁春平就跑到值班崗亭,告訴門衛:“9號采煤區可能發生了瓦斯爆炸?!?BR> 那一刻,李忠海注意到,是12月5日晚上11時34分。偶然的不好心情讓李忠海和梁春平成為爆炸發生后9號井僅有的生還者。
四天后,國家安監局長李毅中向各界通報:12月5日23時15分左右,山西臨汾市洪洞縣瑞之源煤業有限公司井下發生一起特大瓦斯爆炸事故,該礦事故當班井下作業人員128人,截至12月8日,搜救發現尸體105具。
自救
爆炸發生時,2號井礦工劉永杰已經到了自己的工作面上,還放了個炮。
突然間,工作面上停電了,風機也停了,還沒等劉永杰反應過來,又來了電,風機開始送風。
劉永杰繼續干活。
不到兩分鐘,又來了一陣風,“和風機送的風一樣”,“開皮帶的人可能感覺有些不正常就走了”,劉永杰沒有把異樣的風放在心上。
幾分鐘后,劉永杰感覺到了煙,越來越濃,這下,他意識到,可能哪里出問題了,立即向外跑。
“但快到進風巷的時候就不行了,腿發軟,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不清楚,就只看見自己礦燈的光在晃。在一個堆積木頭的地方,摔倒了五六次?!?BR> 這時,2號井的一個楊姓領導看到了他,將他攙扶到了通風比較好的變電所附近,緊接著,又來了兩個上夜班的工友,將他攙到了井口。
剛到井口,有個人守在那里,命令他們立即把礦燈給滅了,這讓劉永杰百思不得其解:“可能是怕被人知道井下出事了吧?!?BR> 出了井口的劉永杰“頭疼得厲害,胸口也悶得很,想吐卻吐不出來。有人說,把衣服給脫了好散毒,結果沒什么效果,還冷得很”,后來不得不去了礦上的小診所,但由于沒帶錢,大夫只拿了兩瓶葡萄糖讓他喝。
與劉永杰一個隊的管新生沒吸入多少毒煙,一直在往外跑,半路上,遇到了一位段姓礦長,這位礦長喊住了他:別跑,采煤的人還沒上來,去救他們!
結果,管新生和這位段礦長,連著救了11個人——“就是兩個人架著中毒人的胳膊把他們拖到空氣好的地方,然后把他們弄起來,互相攙著走?!?BR> “有幾個人,實在是弄不動,一直在地上拖,肚皮都被拖破了?!?BR>
敲開“死門”
發生事故的消息很快傳開。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目擊者稱,逃出來的礦工向礦方告知了井下發生事故的情況后,在礦上的第一礦長孔會平(音)、第二礦長高建民、第三礦長秦三順等四人在調度室召開緊急會議。
商議的結果是:不報警,先自救!
“只要保住了老板,就是保住了咱們自己?!笨讜秸f。
更糟糕的是,這幾位礦長緊急開會討論的自救方案是:將2號井與9號井之間的密閉墻敲開,直接進入9號井救人。
這造成了更大程度的傷亡。
原來,新窯煤礦對9號井垂涎已久,盡管只被批準開采2號井,但是他們在礦井設計時就將主斜井打到了9號井,而且,為了逃避安全監管,還在2號井與9號井之間打了臨時密閉的風墻,外面涂上水泥。
平時,9號井工人通過回風巷進出礦井,2號井工人通過進風巷進出礦井,互不干涉,只是通過皮帶巷,兩個井之間違規串聯通風。9號井發生爆炸時,沖擊波已經將兩堵風墻中的一堵幾乎震塌。
零點左右,第三礦長秦三順親自帶了幾個礦工下井,敲打2號井和9號井之間被沖擊波震動過的那道墻。
管新生等人在向外逃命的途中,看到“有人在敲密閉風墻”,感到有些奇怪,不過,混亂中,他沒有說話,匆匆走過。
凌晨1點鐘左右,第一波下井救援的礦工白志林在下井的路上,也看到“有人在敲風墻”,因為急著下井救人,也沒想敲墻干什么。
在白志林的記憶中,等他和幾個工友感覺不妙折回來向上面跑的時候,這堵風墻好像已經被敲開了。
毒煙從破開的口中源源不斷地涌出來,幾乎堵死了第一批下井救人礦工的退路。
“我們那撥救援的人啊,走著走著就倒下了,而戴著的自救器,要么是過期產品,要么是礦工沒經過培訓不會用?!?BR> 僥幸逃生的白志林說,本來他們隊只有3個人被困在井下,出事后,按照礦上的命令,他們出動了16個人去下井救人,結果,被困的3個人沒有救上來,救人的16個人也才逃出來9個,“白白搭上7條人命”!
12月9日,在國務院洪洞“12·5特大礦難事故”調查組成立大會上,李毅中沉痛指出:“事故發生后,礦方不僅不按照規定及時報告事故,而且盲目組織37人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下井冒險搶救,打開了2號井和9號井之間的封閉,致使15人遇難……”
“別打我了,我報警!”
看到第一撥下去救援的礦工遲遲不出來,在井口等待的工人和調度室內的礦方領導慌了手腳。
“第一撥20多人下井,中間隔了10分鐘左右。第二批又進去10多個,10分鐘后同樣沒有音訊?!钡V工楊天明說,正當第三批人準備下井時,第一批下井救人的礦工毛朝亮爬了出來,“話都說不出來了,支吾半天,說下面死了很多人?!?BR> “人太多,場面很混亂,壓根就不知道有人進沒人出來。后來,有人才想起誰還沒出來。點了名才知道,已經死了那么多人?!?BR> 逃出來的幾個礦工開始向礦方報告,由于2號井和9號井之間的風墻被敲開,毒煙更多了,應該立即再派人去把風墻給堵住。
然而,礦方開始派人把住井口,不再放工人下井救人,等第一批下井救人的白志林僥幸逃出時,發現“井口上的人跑光了”?;靵y中,又有工人將這堵被敲開的風墻“用被子、風筒布把口堵上了”。
然而,經歷了第一撥下井救人卻大批死亡的事實,有親人被困井下的礦工焦慮萬分,開始強烈要求礦方報警,然而,礦方的說法始終是:“再等等?!?BR> 后來看實在敷衍不了,有一位礦長拿起手機,開始撥電話。讓工人們寒心的是,這個人撥的并不是110,“騙了工人”。
等了好久,還是沒有見到警察的影子。凌晨5點鐘左右,30多名憤怒的工人把孔會平圍在調度室里,先砸玻璃,又把孔會平揍了一頓,“有罵的,有打的,鬧成一片?!?BR> 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孔會平,到了最后實在支撐不住,被迫當眾給工人們下跪,并大哭:“求求你們,別打我了,我報警還不行嗎?”
凌晨6點左右,洪洞警方開始進駐新窯煤礦。7點多的時候,臨汾市礦山救護隊等救援人員相繼趕來。
此時,距離爆炸發生,已經整整7個小時過去了。
12月9日,在“12·5特大礦難”調查組成立大會上,李毅中指出,“在長達5個小時時間內不向地方政府報告,貽誤了搶救時機……”
“那叫聲真凄慘”
來自河北邯鄲的王雷、王軍兄弟倆在第一批工人下井救人的時候,在工棚內陪著他們的干爸喝酒。不是他們沒聽到礦上讓下井救人的喊話,主要因為“別人的事不想管”。
兄弟倆一個24歲,一個22歲,都沒有成家,一個在煤礦干了三年,一個干了兩年。喝酒喝到三點鐘的時候,有工友過來告訴他們,他們的表哥下去救人時,暈倒在井里沒出來。
這下,兄弟倆急了。
“下井的衣服都沒換,穿著干凈衣服,蹬個膠鞋,一人拎個礦燈,就下去了?!本谏系娜瞬欢嗔?,“有三四個”,“調度室內有10多個”,知道兄弟倆是去救自己表哥,井口上的人沒怎么攔。
下井的過程中,兄弟倆遇到了幾個人,快到井底的時候,“覺得還是有味道,但已經不是很濃了”。
很快,王雷兄弟倆找到了他們的表哥——“已經死了,身體開始變凉,腿僵得伸不開,巷道內都是死尸,有坐著的,有躺著的,像睡著了一樣,還有趴在水中臉朝下的。有的人嘴里含著自救器,也死了?!蓖踯娬f,因為自救器過期了。
都是窒息而死,這些尸體死相并不怎么嚇人,王軍兄弟說,要不在里面穿行的他們“肯定會害怕”。
兩人一個挨著一個地察看人的身子,看看有沒有呼吸,翻開衣服感覺一下還有沒有心跳。最后,兄弟倆發現,還有許多活著的,有呼吸,但都不能動了,有幾個嘴里面還在發出凄慘的嗚咽聲。
“啊……”王軍給記者學了一下,讓人心驚。
其間,王軍找到了自己的一個初中同學,還有呼吸,但人已經不能動了,眼睛都閉上了。憑著有限的知識,王軍開始反復按壓這位同學的心臟,大約半個小時,這個同學啊了一聲,活了過來。
最終,兄弟倆只救了4個認識的工友,“太多了弄不動,一個人攙兩個”。在巷道一個轉彎處,又碰見一個,總共救了5個人,互相扶著往井口方向走。
“到了能打電話的地方,我們給調度室打了電話,讓人下來接我們,結果礦上不同意。沒辦法,我們讓老鄉接電話,但礦上還是不同意?!?BR> 快到井口的時候,兄弟倆實在走不動了,于是,王軍先扶著一個出了井口?!澳菚r候,7點多鐘了,天已經亮了,井口的人非常多,到處停的都是車?!?BR> 可是,當王軍想再進去把另外5個人扶出來的時候,警察攔住了——臨汾救護隊還沒到,后來“王雷他們5個人互相扶著,自己走了出來”。
當天夜里,王雷一夜無眠——“根本睡不著,一閉眼就是那些死尸?!?BR>
三輪車
12月9日,新窯煤礦落了場雪,紛紛揚揚,下得很大,將骯臟和凌亂的新窯煤礦掩蓋了起來。
48歲的南陽人張運來坐在工棚的窗前發呆,手中的筆在一本破爛不堪的《煤礦安全知識手冊》上無目地亂劃。
5號晚上,他和李忠海、梁春平一個班,但他下班更早些,所以,沒有遇到氣浪和黑煙,也沒有聽到爆炸聲響。洗完澡、吃完飯,他睡下了。
半夜,聽到外面有人嚷嚷,說是煤礦出事了。第二天,看到礦上停滿了大大小小各種車輛,他才知道,真的出大事了!
張運來最牽掛的是他自己花8000元錢購買的農用柴油三輪車——在井下只干了不到兩個月活,“本都沒撈上來”,一爆炸全毀在了里面——“政府說每輛三輪車賠5000元,不知道是否能夠兌現?”
像張運來這樣等待三輪車賠償的礦工有幾十名——事故發生時,9號井共有10個包工隊在10個掘進面出煤, “機動三輪車多達54輛”。
礦工們解釋說,由于9號井屬于黑口子,沒用機械采煤,是用三輪車將采下的煤運到煤庫,再用皮帶拉出去。
這些農用柴油三輪車,沒有任何防爆裝置,煙筒里常常噴出火星。張運來等工人已經習以為?!?號井屬于低瓦斯礦井,而且頂板好”,礦上這樣告訴工人。
從2005年底至今沒有發生過爆炸事故,讓工人信服了這種說法。
黑口子
礦方告訴工人9號井是低瓦斯礦井,工人也相信,然而,事實是,9號井被盜采一年多來從未進行過瓦斯等級鑒定及自燃傾向性鑒定。
最要命的是,在9號井里面,壓根沒有安裝瓦斯監控系統和配備安全員,僅有的通風系統,還是和2號井串聯使用,“作業面經常是無風或微風”。
在這種情況下,為了提高產量,盡快“吃”完9號井的煤層,層層轉包的大小工頭按照礦方指示在井內同時開了10個掘進面,動用10個工作隊,實行“人海戰術”輪班作業。而從事采煤的礦工,到礦上后沒有受過任何專業培訓。
來自河北邯鄲的礦工白志林說,有些采煤工人帶了自救器也不會用,他下井搜救時看到,很多遇難礦工的自救器根本沒有打開,有的即便打開,卻碰上自救器是過期產品。
讓人寒心的是,這個礦井到底有多少礦工,礦方根本不知道。
事故發生后,公安部門動用警力“核查了兩天”,竟找不到一份完整的礦工花名冊。如果不是依靠老鄉、親戚這種紐帶關系,這些來自河南、四川、重慶、湖北等地的礦工死在井下,也無人問津。
另一方面,為逃避政府部門監管,礦方絞盡了腦汁——在2號井和9號井之間的通道上,蓋上鋼板,上面再堆上煤,而且用柵欄圍著,遠遠看像一個煤倉。檢查的人一走,就開柵、鏟煤打開通道,馬上恢復生產。
據臨汾市負責人介紹,縣煤管局、市煤管局、市煤炭監察大隊左木小隊最近分別在11月21日、26日、29日對這個煤礦進行了三次檢查,最后一次檢查距出事故只有6天。
然而,讓人生疑的是,9號井這個黑口子已經生產了一年多的時間,而且一旦上來檢查,礦方會提前通知礦工,讓他們停止干活,三輪車也要立即熄火。
一位知曉內情的礦方人士說,“來檢查的人,如果人少,又知道具體情況的,給點錢就走了,都是上面管理部門的?!?BR> 12月9日,在“12·5特大礦難”調查組成立大會上,李毅中說,事故發生前的11月下旬,縣里、市里和市煤炭監察執法大隊曾先后三次對該礦井下進行檢查,沒有發現存在的重大隱患,使其蒙混過關,最后釀成大禍,反映出在資源管理、安全監管監察上存在著明顯的漏洞。
利益鏈
按照規定,新窯煤礦核定能力僅為年產21萬噸,只能采2號井的煤層,然而,在監管不嚴、打擊不力的背景下,去年新窯煤礦超能力生產,開采煤炭50萬噸,超過設計能力一倍多。
按照一噸煤近600元的價格計算,新窯煤礦這家很不起眼的鄉鎮煤礦,憑著三四百名礦工,年銷售收入就達到了3個億。
然而,礦工所能得到的,只是其中極少的部分。
上述知曉礦方內幕的人士告訴本刊,新窯煤礦實際控制人王東海(現正被全國通緝)分別以64元/噸的價格包給負責采煤的包工頭,以40元/噸的價格包給負責三輪運輸的包工頭。而包工頭的價格里,含有礦工的工資、倉庫材料費、醫療治傷費、生活補助等其它所有費用。
張運來等人告訴本刊,他們下井干活,三輪車、炸藥、柴油等都要自己掏錢購買,他們掙的只是把煤炸下來,然后運到煤庫的“運費”。
而包工頭給張運來們每運一三輪車煤的(一車一噸)報酬是25元,這還是距離比較遠的價格,如果距離煤庫比較近,價格則只有10多元。
一般而言,張運來們一個班,八個小時,能拉十次,大概收入200元多一點,刨掉油費,干滿班的話,一天一個礦工的凈收入將近200元。
然而,也不是誰都能掙到這種帶有極大風險的血汗錢,因為,為了怕出事后賠償麻煩,礦方一般只愿意要外地來的工人,“本地的不要”。而每天收入200元對于許多沒有其他出路的底層群體而言,是個極大的誘惑。
經歷了這么大的礦難,見了那么多死尸,你們以后還干不干煤礦?
“不下煤窯,我們能干什么呢?”尚未成家的王雷、王軍兄弟對記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