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憲:盯住那些google不到的人物

他已經在這個日漸蕭條的圖書出版業做了7年,他的優勢在哪里他很清楚。他想做一本mook(雜志型圖書),一本好看的、留得下來的書。

我一直對中國的學者持一種非常不信任的態度,我相信一定有很了不起的人,但他們都在公眾的視野之外,或者說傳媒的焦點之外

 

                    

                                                                                         張立憲   圖 / 姜曉明

 

如果用張立憲自己的語言寫一篇《我的一天》,可能是這樣的:

“白天去了郵局,提著二十多本書,坐的公交。給南京、武漢、上海、廣州等地20多人寄去最新一輯《讀庫》。下午跟某兄弟聊天,他說《讀庫》把我的賤勁兒充分挑逗出來了,樂呵呵地做一件挺不容易的事。傍晚跟某某催稿,他還是拖拉機,逼得我連發6條短信:‘再不交稿,就拿彈弓子崩你們家窗玻璃’,再加嘆號6個。深夜摸回家,先收郵件,又有6條讀者反饋,有老讀者,有第一次寫來的,我幸福地哼哼了一下。編完一篇長稿,選定一幀藏書票,在心里拍拍自己肩膀:‘小張,干得不錯?!短炷奶炷?,這一天多么美好!洗洗睡了?!?/SPAN>

張立憲,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91屆畢業生,居北京,新聞業、出版業謀生,人稱老六。早年西祠胡同“飯局通知”版主,網絡雄文《關于毛片的記憶碎片》的作者,這兩年的前綴是:辦《讀庫》的老六。

200595日晚上,張立憲坐在從石家莊到北京的大巴上。因為起霧,車行緩慢,四周清靜。他開始思考一串經常杵在人生岔路口的問題:該不該去那個有望上市的新單位上班?為什么總在被動地接受別人的挑選?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他備受折磨。

他已經在這個日漸蕭條的圖書出版業做了7年,他的優勢在哪里他很清楚。他想做一本mook(雜志型圖書),一本好看的、留得下來的書。

20051028日,500本《讀庫0600》從河北印廠運到北京張立憲的家門口。他吭哧吭哧搬進屋,換好衣服,洗干凈手,打開,滿足得直哼哼。一切瓜熟蒂落。

這本試刊在朋友和發行商那里得到的反饋,使得張立憲有可能、并且有信心將他的藍圖漸次展開。一年6輯,每本320頁左右、售價30元,辦到今天,已整兩年。他說,訂戶流失一部分,增加一部分,增加的比流失的多。

一個熱愛文學、電影、京戲、聚眾吃飯的中年男人,號稱京城“交際花”,很有一些人脈和資源。他本可以用許多種方式運作它們,但他選擇了最笨拙的一種。他說,這是年齡增長帶來的美學觀念的變化:看到孤獨的人玩味自己的孤獨,沉默的人張揚自己的沉默,多情的人抒發自己的多情,智慧的人炫耀自己的智慧,心里便會有一種抗拒感。他覺得活力和魅力來自反差,來自與之相反的那些特質。比如,聰明人應該笨一些,或者說,一個人能笨下來,自然就聰明了。

他已經不太喜歡看聰明人做的聰明文章;他已經習慣了不再坐出租車而是乘公交車去郵局,給長長名單上未曾謀面的遙遠的讀者,一本一本寄出他心目中的書——而讀者似乎也懂得善待他,譬如一個叫陳永鎖的就一直收著“六哥親手寫的包裝袋”。

2005年末,一直在跟民間詞語較勁的黃集偉整理出的年度鬼馬短語是:“我到百度上去google一下?!倍鴱埩検膶俣?、google上一搜幾千幾萬條的人摒除在《讀庫》之外,他需要那些高投入高成本的采訪,那些禁得起時間淘洗、有文獻意義的文字。

兩年下來,他打撈了些什么?

講述抗日戰爭期間故宮國寶南遷歷史的《國寶南遷記》,出自那志良先生的《典守故宮國寶七十年》。張立憲說,典守,不是看守,不是監守,而是平時視如身體發膚、緊急關頭高于身家性命?!兜涫亍芬粫×藥浊?,大多塵封在出版社的庫房里,所以他要選登。

“黨史和軍史上都沒有提及的一次八路軍總部突圍戰役,幾百名八路軍戰士面對數萬日偽軍,有槍的戰斗,沒槍的跳崖——我們知道狼牙山五壯士,而在這次戰斗中,跳崖的有幾千人(包括文職、家眷和后勤)?!睆膹埩検盏降姆答亖砜?,這組62頁的《追我魂魄》哭倒一片讀者。

“大約100年前,一個美國人在四川當老師,經歷了辛亥革命,最后病死在成都,他拍了幾百張反映長江沿岸風土人情的照片,包括那個年代四川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穿戴樣貌、集市貿易,都是玻璃底片。他拍過的四川疊溪鎮,20年后在一次地震中下沉到江底,三千多常住民中的大多數都消失了,他的照片就成了這個小鎮最后的影像。我選了幾十幅照片,占了34頁,比較過癮?!?/SPAN>

張立憲選文章的標準是有趣,有料,有種。

 

圖書是最高級的紙媒介

人物周刊是什么讓你在熱鬧的京城做這樣一本安靜的書?

張立憲如果5年前我去做這本書,可能會做得很囂張,那時候我的性格比現在熱辣。正好現在這個階段,人平實一些了,跟自己的編輯、美學理念也恰好暗合,書就會做得內斂一些。

人物周刊:這年頭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挺難的,首先得解決生計。兩年來,你遇到過什么難處嗎?

張立憲:這種難處非常多。(遇到某次困難時,張立憲正在德國海德堡。他后來寫道:“后半夜全部在打各種各樣的電話,試圖解決各種問題。晨曦初露時,我坐在陽臺上一把椅子上,心力交瘁,幾乎有一種撐不下去的感覺。我甚至懷疑,為什么一定要做這一行呢?擺攤賣些冷飲,是不是也比這樣要舒心一些?次日去小鎮閑逛,我內心依然凄惶不已,感覺無助到極點,絕望到極點,偏又無可訴說。古堡美景,全換了顏色?!保?/SPAN>暴躁沮喪罵娘都是沒用的,我必須一個一個地、心平氣和地解決遇到的問題,并且相信這些問題能得到解決,相信我遇到的人愿意幫我解決。誰都得學著溝通,妥協。

人物周刊聽著感覺你脾氣挺好的。

張立憲:對呀,我已經好多年不發火了。我原來也是說話經常不耐煩,愛發脾氣,現在想起來都后悔。因為你沒有膽量對著流氓惡勢力、貪官污吏、達官貴人發火,只是傷害你的父母、老婆、朋友,這算什么本事呢?看透這個,就很少發火了。比方說我給你打電話約稿,你說不喜歡《讀庫》的風格,拒絕了我。要擱早幾年,我可能非常不舒服、會記仇,現在我不會了,我也不會認為不喜歡《讀庫》的都是傻B。

張立憲最經典的“討人嫌”經歷是向賀友直先生約稿。每次電話接通,84歲的老先生總是一聲斷喝:“你不要給我打電話來了!”一個月后,他收到賀先生寄來的特快專遞,內附手寫信件及《過時老話》一文,后刊登在《讀庫0604》上。激動的張立憲撥通電話致謝,賀先生第一句還是:“你不要給我打電話來了!”)

人物周刊家人怎么看你做的事情?聽說你把存折都押上了。

張立憲:這事對他們沒什么壞的影響,風險不算太大?,F在媒體號稱(投資)1個億才能做一張報紙,1000萬才能做一本雜志,我覺得水分太大。做書的資金門檻沒這么高,一本書主要還是智慧含量和情感含量。假如章子怡、蔡依林、李湘、張火丁4個人走到一起,絕對是前3個人向張火丁躬身致敬,盡管后者在名利場上跟她們完全不在一個量級上,但京劇就是這么高級。在我心目中,圖書盡管沒什么錢,但就是最高級的紙媒介,因為情感含量高。

 

拒絕一搜索就有上百萬條的名人

人物周刊你說過《讀庫》要把報刊上常見的那50個或100個名人剔除在外,要百度上搜不著的人?

張立憲:我覺得那些名人都被掏空了。有天跟朋友聊天,說到現在媒體的勢利眼行為:他們要關注的人,一定是在Google、百度上一搜就有上百萬條的人,條數的多寡決定他們給這人版面的大小。我就突然有了個念頭:《讀庫》更應該著眼于Google、百度上搜不出來的人,應該成為資訊的源頭而不是下一級傳遞者。

編《讀庫》第一輯時,我就采取了比較極端的做法:不要序,不要跋,不要那種小膏藥式的作者介紹。我相信打動讀者的不是他們的名字,而是他們的文字。有些名字對《讀庫》來說不會有用,甚至會有害,我能夠做的就是盡量不要讓那些人出現。專欄化的文字,那種一扭屁股就是一篇的扯淡千字文,應該被鄙視。

人物周刊有關你的文字品味,你的朋友陳曉卿是這么評價的,“丫喜歡大智慧,但一定要求在最平淡的語言中?!?/FONT>

張立憲:中國的公眾人物寫的文章都不好看,布滿溢美之詞和自我篩選。我希望保持第三者的眼光,中性的、零度情感,把一個人比較真實地展現出來。去年我跟一個作者說,我們經常寫“這個可尊敬的老人永遠地閉上了他的眼睛”,“可尊敬的”這4個字為什么要出現呢?如果你的文章交代夠清楚的話,讀者自然會知道這個老人是可尊敬的;也可能讀者覺得這個老人不值得尊敬,你為什么要把他限制成“可尊敬的”呢?

斯蒂芬·金說得好:“通往地獄的路是由副詞鋪成的?!北M量少用那些個定語、形容詞?!八麘n傷地對她說”,這“憂傷地”就是作者無能的表現,因為你不能用這個人的動作、語言來表現“憂傷”。

做編輯這么些年,看多了那些圓熟的、一副聰明相的作品,就覺出那些寫得滯拙、磕絆的文字的好來。這一兩年,我覺得真正好看的文字,恰恰是那些非專業文字工作者寫出來的。

現在《讀庫》的作者是稀少,這和整個國民的習慣和素質有關。我編輯《森林之歌》解說詞的時候有很多感觸,中國這么多人,可認認真真做事情的很少,大家都不習慣充滿熱愛地投入某個事情,就是說我對這事感興趣、做著高興,哪怕花一輩子去研究也愿意,這樣的人真的很少。為什么屬于中國的科研成果、發現發明少得可憐?懷爾斯研究費馬大定理用了將近10年,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在做,這對一個中國教授來說是不可想象的。我就是想盡量把持住,盡量跟傳媒呈現出不一樣的水平線。有了異質的東西,才有理由說服讀者掏錢買它。

 

尋找公眾視野之外的牛人

人物周刊哪些選題是你偏愛的?

張立憲中國有太多的空白、太多世界級的選題了。比如王軍的《城記》就是一個世界級的選題,這本書牛津大學出版社馬上要出英文版了。那天他跟我說,為他寫序、寫書評的,都是他當年夢寐以求的那些牛人。他為什么能得到這種殊榮呢?是因為他選擇了這個世界級的選題。中國這樣的選題很多,但是有人愿意用十幾年來做這樣一個事情嗎?太少了。中國有多少歷史殘片都在似是而非中,去把真相挖掘出來,留些標本吧,沒人干。

《讀庫》有一個美國作者Peter Hessler,中文名字叫何偉,他寫過一本《水城》,是他在三峽住了好幾年才寫出來的?!蹲x庫》收了他兩篇長文:2002年寫的《胡同兒因緣》,講北京胡同里老百姓的生活;新寫的這篇叫《遍走長城》,講一個美國人怎么研究長城,用了多少年工夫,只要掙夠養活自己的錢,馬上就辭職來中國,徒步走長城走了300多回。他們就有因為熱愛,甘愿獻身的那種天真爛漫的勁兒??晌覀兲嗟娜俗⒅氐木褪峭顿Y回報率、投入產出比,算得非常清楚。每個人都是效率專家,就沒意思了。

不管怎么說,一定要盡快去打撈,因為屬于我們自己的記憶很快都會被淡忘、被湮沒,難道不該為我們親歷的這個大變革時代保留一些細節和標本嗎?

人物周刊有沒有研究過《讀庫》的讀者是些什么人?

張立憲讀書的人。其實我很害怕某一類讀書人,他們因為讀過書而讓自己變得尖酸刻薄、自以為是,對外部世界怨氣沖天,覺得自己最有資格批評這個鄙視那個。這一類讀書人并非少數,我就想,《讀庫》最好不要落入他們眼中,我也不會去招惹他們?!蹲x庫》是給另一類讀書人看的,比較老實一點的。

讀書人可以分出很多種:有讀完書讓自己變得更剛愎的,有讀完書變得很寬厚的。如果一個人讀書只是為了炫耀、自鳴得意、對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物就恨不得一棍子打死,那還不如不讀書。

在這個年代,太多的人搶著說話,發出很大的聲音,引起很多的注意,可聲音大有什么呢?他們表現出來的人品并不比一個普通老百姓更高。我想遠離他們。

肚子里真正有料的人其實聲音并不大,或者他不屑去發出那么大的聲音。我一直對中國的學者持一種非常不信任的態度,我相信一定有很了不起的人,但他們都在公眾的視野之外,或者說傳媒的焦點之外?!蹲x庫》要做的,就是去找這些人,留住他們的身影和表情。

感謝董曉丹對本文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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