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平:一生兒愛好是天然
杜麗娘的一生愛好是天然,如果活到今天,大概不會喜歡矯偽藝術。但是我們今天這些人,又是怎么一來二去,變得能容忍,甚至開始喜歡充斥市場的矯偽藝術了呢?
■歲月與人
藝術上矯偽的盛行不過是人們內心中矯偽的反映。矯偽的靈魂滋養矯偽的藝術,而矯偽的藝術又會造就矯偽的靈魂。這個不斷相互復制的過程,才是一件值得長期憂慮的事情。
在湯顯祖的名劇《牡丹亭》里,杜麗娘一日游到園中,見姹紫嫣紅開遍,不禁道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在陽春煙景感召下,少女自敞心扉,嬌嘆一聲: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園中的美麗景致,不知何故,促使她的性荷爾蒙大量分泌(這是一個被古人頻頻提及,但尚無科學解釋的神秘現象)。游園后,杜麗娘春心悵惘,情思難抑,作了一場春夢。從此開始了一段纏綿悱惻,出生入死的愛情故事。
在“驚夢”一場中杜麗娘有一句臺詞,“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被人們作為清詞麗句廣為傳誦。人們通常這樣理解這句話:杜麗娘雖然養在深閨,但對人為雕飾的東西并不喜歡,更喜歡的是事物的天然本色。這種理解方法非常自然,也非常美,它使杜麗娘變成了一個超凡脫俗的世外仙姝。但它也有一個小小缺點,就是站在使用現代漢語的今人立場上望文生義。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解法:所謂愛好,實際上是愛美的意思。所以這句話的意思就成了:本小姐天生愛美。這種理解方法可能是源自古籍,屬于正統解釋,但用在這兒卻有點煞風景,因為它使杜小姐顯得有點俗氣,還帶點自夸自贊的小家子嘴臉。所以如果我能早生幾百年,與湯顯祖同一時代,一定要設法找到他,敦促他把這句詞改一改,改成“可知我一生兒愛的是天然”一類。這樣就可以避免歧義,使這個中國文學的瑰寶在意境上得到提升。
話說回來,這句詞改不改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因為語言本是個約定俗成的東西,有很大彈性,根本沒有定解。譬如說,當我第一回見“交待”這個詞時,心里就十分別扭,因為中國話里原本沒有這個東西。但后來就聽慣了,甚至不由自主地用起來,而且還從這個詞里,看出來一些歷史背景和復雜內涵。原來這個詞是在“文化革命”時誕生的。那時候,許多人有了問題,必須交代。除此以外,還有許多革命群眾,擦亮了眼睛,一邊正告那些有問題的人:“我們的耐性是有限度的”,一邊在等待著他們的交代。一邊在交代,一邊在等待,久而久之,兩件事情漸漸在場景中合而為一,就成了“交待”。到了今天,雖然在1966年以前的詞典中查不到,“交待”早已取代“交代”成為正統。由此可以推測,在對“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的解釋上,正統與非正統的逆轉也不過是早晚的事。
由此可見,對天然的愛好深植人心,是人類天性的一個側面。從道理上講,受人性驅策,藝術也應該是崇尚天然,厭憎雕飾的。雖然在藝術史上,也出現過種種背離天然,玩弄花巧的傾向,但這些眩人眼目的把戲終究難窺藝術之堂奧。
在我看來,一種藝術形式,只要它是在時間上連續展開的,如電影、戲劇、文學作品,本質上就如同一個被記錄下來的真實,或想象中的棋局,而欣賞藝術的人就如同觀棋者。在棋局進行過程中,觀棋者在思索著,揣摩著每一個棋步,從中看出弈者的棋力、智慧、修養,甚至性格。觀棋是一種快樂,特別是在觀摩高手搏殺的時候。當然,一盤臭棋也可以把你氣死。觀棋的快樂在于:無論弈者的棋力高下,每一步棋都在揭示一種在虛空中浮現的發展的可能性。這種發展將通向什么地方,任你智力如何深邃也看不透。因為即使是臭棋,幾步后的可能局面也會是天文數字,諸葛先生也算不過來。更何況下臭棋的人腦瓜里照樣沸騰著出人意表的千百思路,不過個個都是臭的而已。有時候,棋盤上還會出現戲劇性的沖突,兇險的搏殺,如同藝術中的高潮。無論弈者的功力是高是低,只要他們是全力搏殺,觀棋者都會看出某些趣味。正如業余者甚至兒童的球賽,雖然水平遠不如專業者,照樣能使觀眾興趣盎然。
在各種棋里,只有一種棋是萬萬看不得的,這就是裝模作樣的假棋。假如下棋者不遵循取勝的邏輯,故意走出不合情理的漏著,賣盡破綻,你說這棋還有什么意思?下假棋可以有各種各樣的目的。有的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正如某個時代某些中國隊進行的比賽,故意詐輸,藉以取悅對方,其結果是引起對方的抗議,據說是違背了體育競爭精神。下假棋的另一種可能是故意走出花假招數,在棋局上推出一個波譎云詭的形勢,或營造一個震撼人心的結局。這種假棋在真正的對弈中不大常見,但與此類似的手法卻大量出現在藝術作品中。
當然,藝術創作和下棋還是有不同的地方。下棋是雙方的競爭,而藝術創作則是一方的構思。所以藝術創作可以被更恰當地比喻為由一個人構思出的虛擬棋局,這種棋局有點像報紙娛樂版上的象棋殘局,不過它常常是從頭開始,全須全尾兒,不像殘局只剩后半截兒。在這種虛擬棋局中不一定是雙方對弈,也可以是多方出場,群雄逐鹿。這樣一來,就與小說、戲劇中多角色的情況更加近似。然而,盡管是虛擬棋局,盡管是多元化的弈棋局面,弈棋的基本原則卻不可違反。每一個虛擬的弈者(相當于一個藝術中的人物)都必須有一個清楚的目標,就是贏棋。他必須全心全意,毫無花巧地為實現這個目標而努力。他必須觀察棋勢,運用棋盤上的邏輯,在許多可能的競爭中選取最合理的一種。
一個構思棋局的人首先應該遵循這個原則。這樣,即使局中棋勢平淡,它仍是真棋,否則便是偽棋。假如棋力高超,想象力出眾,一個編者可能在棋局上營造出戲劇性的場面,甚至制造出懸念和出人意料的結尾??紤]到棋須是真棋的要求,編出這樣一局棋有很高的難度,常常需要一個天才的手筆或造化的啟示。然而,天才難得,造化的啟示更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舍此之外,還有沒有別的法子呢?如果真棋的要求和戲劇性難以得兼,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話,還有一條別的道兒可走。這條道兒,只要能打馬虎眼,哄得別人看不出來,倒不失為一條捷徑,那就是:制造偽棋。
我們想像一個構思棋局的人,他為了營造波譎云詭的形勢,或震撼人心的結局背棄了真棋原則。在他的棋局中,弈者相互串通,為了引出一個戲劇性的棋勢,故意放水,走出匪夷所思的漏著。好在讀者多半棋力不高,常??床怀銎凭`,他的花拳秀腿也能得到一片彩聲。
在藝術界,花拳秀腿的把式數不勝數。當一個人的才力無法駕馭題材的時候,藝術家的辦法就是在關鍵的時刻放水。一個片子里的抗日英雄為了表現自己的英雄氣概,扔下手槍徒手與手持長刀的鬼子軍官搏斗,結果身上被砍了七八個血喇呼拉的大口子,居然還能不死,最后瞅不冷子撲上去,抱住鬼子軍官,也不知道鬼子手持大刀,怎么會這么慷慨地給他近身的機會。我看到這里時不禁叫一聲好,且看這個被砍得滿身開花的人如何徒手捏死那個生猛的日本鬼子。幸虧導演想得周全,給他腰間別了顆手榴彈。最后是一聲巨響,滿目硝煙,在刺激的場景烘托下,勇士壯烈殉國。血淋淋的搏殺,轟轟烈烈的結尾,除了英雄和鬼子行事怪異,好像腦筋有毛病外,一切都盡善盡美。
有幾個片子的導演,大概有很強的惟美傾向。因為長長的彩布在風中飄曳多姿,很上鏡,所以把許多場面都安排在染坊里。這用意倒也不壞,只是讓我想起一個故事。過去有一個讀書人,作了兩句詩:“舍弟江南歿,家兄塞北亡?!绷硪蝗艘娫姾髧@曰,君家命如此之蹙耶?此人答:實無此事,但圖對偶親切耳。那人譏曰:何不言“愛妾眠僧舍,嬌妻宿道房”?一個為了對偶親切,就糟改自己兄弟。另一個為了彩布好看,就把故事搬到染坊。細想起來,兩者何其相似乃耳?這種藝術,使人覺得輕飄飄毫無根底,像一個花衣斑斕,濃裝艷抹的村婦。
還有一個片子,為了畫面美麗和場面緊張,擺脫一切情理和邏輯的約束,憑導演興之所至將場景任意粘合,真是“來龍去脈絕無有,突然一峰插南斗”。為了體現皇帝的威嚴,竟讓他在金鑾殿的屋頂上接見來賓。片子里場景燦爛,忙亂非常,只是里面的人物個個像從瘋人院里跑出來的一樣。
所謂天馬行空,如果不用照顧來龍去脈,本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一個瘋子或醉漢就可以毫不費力地做到。正如在棋盤上擺布偽棋,可以任意作張作致,什么古怪的花樣都擺得出來。假如想造一盤好看的真棋,既要波瀾起伏,又要顧及情理和棋盤上的邏輯,前前后后照顧周全,難度就大得多了,通常需要一個靈敏的頭腦和高超的才力。這就是杰作和凡庸之作的區別。
在藝術中,存在著兩種東西。一種是對真實的摹寫,或者是對遵循真實的邏輯發展出的可能世界的摹寫。這種東西不太花哨,有一種天然的凝重。它的好處是一種整體把握,像一片織物一樣,由許多纖維脈絡組接而成。這些纖維脈絡整體而連貫,每一根脈絡在繁復的糾結中自然地通向某個地方,事先無法預料。整片織物帶有一種和諧的美麗,令人驚嘆織者的鬼斧神工。這樣的作品不用別人的夸獎,在它問世后,就有一種天然的價值,理應得到世界的祝福。
另一種東西出在矯偽風氣蔓延的地方。在那里,藝術中真實的成分會被肉麻的煽情和廉價的表面效果取代。這種藝術品就像市場上的假貨一樣,猛的一看不錯,但是有面子沒里子。這種東西與真藝術的區別正像塑料花和真花的區別一樣:塑料花不需要遵循生命的邏輯,不需要有細胞,也不需要有輸送汁液的脈管,所以可以速成,用機器一壓一個。唐代的韓干畫馬大大有名,杜甫先生還為詩譏曰:“弟子韓干早入室,亦能畫馬殊窮相。干惟畫皮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比缃竦乃囆g家,又有幾個能及得上韓干?
杜麗娘的一生愛好是天然,如果活到今天,大概不會喜歡矯偽藝術。但是我們今天這些人,又是怎么一來二去,變得能容忍,甚至開始喜歡充斥市場的矯偽藝術了呢?我懷疑藝術上矯偽的盛行不過是人們內心中矯偽的反映。矯偽的靈魂滋養矯偽的藝術,而矯偽的藝術又會造就矯偽的靈魂。這個不斷相互復制的過程,才是一件值得長期憂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