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玩】真,是博物館的底線
八千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積,內含六百多件跨度長達五千多年的藏品。打造這座“東方博物館”的館主周勇,嘗試在中國當下正轟轟烈烈的私人博物館造館風潮中,走一條獨特的路。
八千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積,內含六百多件跨度長達五千多年的藏品。打造這座“東方博物館”的館主周勇,嘗試在中國當下正轟轟烈烈的私人博物館造館風潮中,走一條獨特的路。
驅車前往位于廣州亞運城的廣州東方博物館。這是一次奇特的經歷。
占地三十畝的廣州東方博物館,正門處甚是冷清,鐵門處沒有守衛沒有門鎖。若不是大門內立著一個牌子“亞運會志愿者服務處”,我們還在懷疑,這里會是傳說中廣東最大的私立博物館嗎?
百硯廳,展廳之一。全部都是端硯,有宋代的鐘形硯,
也有明早期的抄手硯,大部分都是清代的,共108方。
致電館長周勇,面對我們的疑問,他顯得非常淡定,“我看見你們了。自己推開鐵門,進來就是。”遂,才正式踏入東方博物館。迎接我們的,是兩只威風凜凜的大狗。
館長周勇隨后出現,他轟走了狗,說,先去辦公室聊吧。我們環顧四周,幾棟低層建筑物錯落有致。“來參觀博物館的人都是需要提前預約的,現在沒有約訪,所以比較冷清。”周勇解釋道。最熱鬧的時候,當屬剛落成時,因為是亞運村內重點文化項目,當時總有三三兩兩的外國賓客前來參觀?,F在人少了,還有一個原因:博物館不是為所有人服務的。若有居民穿拖鞋散步至此想進館參觀,博物館是不接待的。
從二十世紀八十末年代就開始玩收藏的周勇,現在已經不是簡單的藏家身份,他是館長,更是有著獨特想法的館長。
做一流的私立博物館
對于“博物館并非為所有人服務”的觀點,周勇自己也坦言,“可能會讓人聽起來不舒服”。但他自有一番解釋,博物館不是必需品,它是在滿足了人基本的生存需要之后,才存在的文化場所,是人類高級的精神享受。前來參觀的民眾是需要有“心理準備”的。周勇拒絕那些腳著拖鞋者,嘻哈而至,多為進館“嘆”空調的觀眾。“參觀博物館,需要敬畏之心,需要敬畏歷史尊崇文化,而不是隨隨便便來調侃歷史鄙夷文化。”他要讓每位進來參觀的人對歷史、對中華民族文化,都要保持敬畏的心情。
為了實現這個理念,他將門口到主題展館之間的路,設計成一條露天約150米的緩坡長廊,悠悠而上,目的是讓參觀者在緩慢行走中漸漸平和心情,做好參觀的準備。
廣州東方博物館的設計與建設總耗時一年之多,由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設計。為了趕在亞運之前竣工,為了這方“夢幻私博”,周勇先后去了北京、上海、遼寧、陜西、湖北、河南等地的省級博物館考察研究,還曾到澳大利亞的國立博物館學習。廣州東方博物館承擔著在亞運期間傳播中華文化的重任,也是市政府督辦工程,這讓周勇不容懈怠。館內除了陶瓷廳、書畫廳、銅器鐘表廳、百硯廳等七個展廳,周勇還為藏界朋友的臨展騰出空間,我們拜訪的時候是黃宏安先生的玉器展覽。此外,博物館通道兩旁,也是臨時展廳。既有來自菲律賓畫家的咖啡畫,亦有法國畫家根據北京奧運會吉祥物融合“浪漫之都”巴黎元素再創作的畫作。通過朋友的牽線,周勇的“私博”不時注入新鮮的藝術氣息。
其實,館內的大部分藏品還是周勇二十多年從藏海淘來的。1988 年,他才開始涉足收藏界。黃埔軍校十一期的黃克榮老先生和周勇的親戚是至交好友。其子黃明謙將父親收藏的一幅張大千的山水畫,轉交周勇收藏,這是周勇買下的第一幅畫,后被鑒定為國家一級文物。 1991 年,周勇開始下海經商,他創辦了廣告公司,為企業做C I 設計、市場調研,為政府做城市規劃。其公司主要分布東北、寧波、武漢等地。特別是在西安做項目時,周勇一有空就會開車到當地古董市場逛逛。到2005 年,他藏品之豐,足夠開一間私人博物館了。
周勇 東方博物館館主。曾做過媒體工作,當過老師,辦過雜志,出過書,拍過電視劇。
偶遇藏品
條紋T恤,鴨舌帽,行頭精簡如其人。館內的每一件藏品甚至它們的歷史,他都了然在心。在陶瓷館里,從河磨玉石,馬家窯彩陶,唐三彩,元青花……到清代的手枕,周勇娓娓道來,有時還饒有趣味地介紹作品的背景故事。他提及一件青釉大罐,在其外壁有六道橫線。“一二三四五六”每一個數字代表一塊倉板,六塊倉板象征谷倉是滿倉的,意味著人到陰間,也是有足夠糧食吃的。
銅器廳里展出的鐘表大多是清中期至民國之間,座鐘來自英、法、德等多個國家。但大部分是“來料加工”品,即機芯是歐洲進口,外殼在國內加工。有兩架座鐘周勇特別欣賞。其中一座采用了水車造型,后面的表盤完全裸露著。“(設計者)將農業文明的水車動力與工業文明的機械動力融為一體,充滿著和諧與懷舊美。“ 另一座是“紫銅教堂式雙塔鐘”,象征著哥特式教堂。這座鐘是周勇偶然從上海收藏家手里購得的。
紫銅教堂式雙塔鐘
和眾多收藏家一樣,他的收藏渠道不外乎文物店、古玩街、拍賣行、收藏圈。在圈子里的“以物換物”卻也帶來不少驚喜。最早一批別克車進入中國市場時,周勇就買了一輛,當時價格高達四十多萬。一賣家喜歡他那輛車。于是,抱著白釉大罐問周勇,能不能用罐換別克。周勇描述那時的感覺是“東西還可以”,他相信自己的眼力,當即買下。此后的事實證明,周勇至今還沒有發現第二個元代白釉大罐。
可持續才能發展
開始收藏的前十年,周勇的主要藏品是畫作。南方天氣潮濕,給古畫的保存造成很大困難。再加之畫作真偽辨別相當困難,周勇不得不在1990 年代將目光轉向瓷器。
一旦進入收藏圈,就難以避免要和假古董斡旋。周勇為此也交了不少學費。他深為當今中國的古董市場痛心。2013年,被作家馬伯庸“踢爆”的河北冀州民間博物館冀寶齋就是最好的例證,偌大的博物館竟然被人說里面大都是假貨。“真,是博物館的底線。”這是周勇辦博物館的理念,也希望能夠做成品牌。但是,怎樣把博物館做出自己的特色,讓公眾相信博物館藏品的保真率,批博物館牌照時,除了國家的專家鑒定并對藏品驗收之外,周勇并不滿足,周勇一直在思考:如何用科學物證的方法去證明文物的真偽。東方博物館仍需要開拓一條可持續發展之路。
根據周勇的總結,提高博物館藏品的保真率,有三個方法。第一條,到全世界最大的拍賣行如佳士得、蘇富比買貴的藏品,確保高保真率;第二條,是“馬未都模式”的路,在媒體經常露面、出書,把鑒定方法公布于眾,形成眾多粉絲;第三條,是廣州東方博物館正在踐行科研的道路,建立瓷器鑒定的物證系統,靠“真藏品”建立自己的品牌。“中國傳統的文物鑒定,一直是講感覺的人證鑒定,得出的鑒定判斷在邏輯上是或然性,即‘應該是,可能是’;但講科學物證得出的鑒定判斷應該是邏輯上的實然性,即‘它就是’或者‘它就不是’。”周勇說。
清康熙郎窯紅瓶
成化瓷杯
為了找到這種科學物證的方法,周勇的團隊經過多年研究,終于創造了新學科——《陶瓷跡型學概論》,并且和番禺博物館合作成立了東方陶瓷跡型物證研究中心。三年間,研究中心目前已經研制成了元青花跡型圖譜模型。圖譜模型將為以后的瓷器鑒定提供“DNA”比對標準。配合這門學科,周勇團隊還出版了相對應的《陶瓷跡型學概論》。書籍面世后,已經接到國外大約七十多個國家、單位和個人的訂單,關注度比國內還要好些。
陶瓷跡型學的研究成果,改變了陶瓷鑒定證據,從人證到物證;改變了陶瓷鑒定的判斷性質,它是就是,它不是就不是;改變了陶瓷鑒定知識的傳承方法,可以通過學制式教育進行傳承;改變了陶瓷鑒定的神秘性,人人可以借助跡型標準圖譜,親自參與比對鑒定。
周勇的團隊深入到微觀,用600 倍的光學顯微鏡拍攝瓷器釉層表面,對釉層的結構、組成以及和外界關系等層面“取證”,然后從風化學理、釉層變化機理上尋找瓷器“DNA”,期待給文物定真偽。他的研究團隊,不斷在美國、印尼、伊朗、泰國以及中國景德鎮、包頭等有合作關系的單位及博物館奔走,給科研樣品掃描,提取DNA。
正是由于中國混亂的真假文物鑒定體系以及官方“裁判”角色缺席,促使了他研究這套鑒定方法。2011 年,杭州南宋官窯博物館鎮館之寶——長沙窯“壺王”被指為“贗品”。盡管該博物館在接收文物時就曾邀請相關專家層層把關,又出具了鑒定證書,卻遭到了來自故宮博物院專家的質疑。雙方互相膠著爭論,誰也說服不了誰,因為雙方均拿不出物證。
周勇一再強調“物證”是破解這種尷尬的方法,“跟破案的指紋和DNA檢驗的道理一樣”。元青花圖譜物證系統建立后,他嘗試著檢驗自己早期的藏品,結果“大部分都是不符合圖譜標準的”。那怎么辦呢?“不怎么辦,學費是要交的。”周勇現在依然會入手贗品,只不過是為了給研究提供反面教材。談到收藏多年的心態,他脫口而出,“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仿品要標注,成功靠創造
在主題館里,周勇特意提醒我們去觀看兩座木雕。放置在房間角落的民國黑檀木雕造像是一個著長袍馬褂的旗人,而置于玻璃柜中間是“福祿壽”之一的“壽仙”。他親昵地稱呼兩座雕像為“老頭”。“ 這兩個老頭,如果從價值來講,相差十倍甚至百倍。一件是商品,一件是藝術品。”隔著玻璃,周勇一一指出“壽仙”造像的妙處:其鼻子、眉心、顴骨,大拇指壽桃、如意甚至到裙擺的末端恰恰是原木的結巴之處,而一只鞋上雕刻的壽字,卻不是“斗”而是類以指紋的“箕”,他打趣說,結巴處的“斗”像“扎結”了,而“壽”字它刻在樹紋箕上,則象征萬壽無疆。工匠在雕刻的時候,沒有掩飾這些瑕疵,反而將它們渾然一體融合進去。另一位“老頭”即使通體黝黑,沒有任何瑕疵,只要有黑檀木就可以批量生產。這就是它們的區別所在。瓷器中可以有仿品。“‘乾隆仿古’,工匠會在瓶子底下標注這四個字”,否則進入古董市場就是魚目混雜,就是“商業欺詐”。古董可以模仿前朝,但要標注自己的特征,標注自己的品牌,周勇進一步解釋。
周勇推崇創新精神,古代工匠的智慧常常使他撫掌稱贊。“譬如這只成化瓷杯,”他拿起自己的一件藏品,說:“外壁鍍彩需要經過兩道嚴格的工序。第一遍需要在1300度高溫的瓷窯炙燒,燒出青花圖案。第二遍是填彩,為圖案上紅黃綠等色彩,再用700 度的低溫燒一遍。這個瓷杯出自官窯,做工自是精細。唯一不足是,燒制過程中內壁出現了瑕疵,因為不舍得廢棄,工匠就化腐朽修為神奇。如果這是仿品,仿造的人就不會根據瑕疵重新去創造。從這個層面分析,說明它是非仿品。”“中國在明末清初的時候,科技發展水平在國際上是領先的。那為什么我們沒有進入資本主義社會,經受大工業的洗禮?”拋出問題后,他忍不住自己給出了答案:我們在那個時代沒有形成以創新為主體的企業家階層,我們對知識產權和創新沒有保護意識,更沒有法律意識,所以我們一百年前做三來一補,至今還在做三來一補,我們許多制造業仍處在世界垂直分工的最底層。官方壟斷市場,就會扼殺競爭力。而當代的文物造假,造假者們只顧金錢,是沒有心思去創新的。
[對話周勇]
“私博”成長靠品牌
記者:你怎樣看待中國民間興建私人博物館的現象?
周勇:中國的博物館一下子開放了這么多是好事,但會有競爭,會優勝劣汰,不必大驚小怪,杞人憂天。如果沒有很高的鑒賞水平和識別假貨的能力,博物館就不能保障可持續發展。建博物館關鍵問題不是說有多少人來做,而是怎么把博物館能做成一個品牌。
記者:私人博物館如果自負盈虧,怎樣才能維持生計?
周勇:博物館的性質是公益性的,是一個永久性的機構。這樣就有一個矛盾,
你怎么去讓博物館長期生存。打個比方,像360 軟件前臺不賺錢,但他想辦法后臺去賺錢。私立博物館的發展道理也一樣,博物館是公益性項目,本身是不能掙錢的,那就要想辦法在其他方面去賺錢。比如我們企業還在做,就用企業賺的錢來補貼。
記者:但企業補貼不是長久之計,你自己的“私博”經營模式呢?
周勇:國外博物館的生存機制是多元化資助的,有靠基金會支持,有企業和私人捐款,也有國家補貼。西方社會骨子里是根植于基督教。因此它有一個完善的慈善公益運作的體系。但是我們相信,幾十年后,國內也逐漸形成社會對博物館的捐贈體系。而我們的經營模式是要先把品牌做起來,品牌的背后自會有資金的跟隨和注入。為什么要搞科研?它是手段,不是目的。創建品牌,你必須創造科學的物證系統來證明博物館的藏品是真品,不然任何人到你這里來都可以說,這些東西全是假的。
記者:如何看待冀寶齋事件呢?
周勇:冀寶齋,我沒看過,不能發表意見。我如果沒有物證鑒定這套系統,肯定會有很多人來說,不管是對的也好,不對也好,都會議論,會對你的品牌造成影響。冀寶齋它沒辦法,它拿不出證據來,它就被別人說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