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游】要對人感興趣 劉香成和他的拍攝對象們
“我比較好奇。認識一個人,我就要學他,他懂的知識我都問一下。人家覺得你對他感興趣,他自然也對你感興趣?!眲⑾愠烧f。
“我比較好奇。認識一個人,我就要學他,他懂的知識我都問一下。人家覺得你對他感興趣,他自然也對你感興趣。”劉香成說。
不知為何,院子里那兩株百歲的石榴并未碩果垂枝。往年收成不錯,劉香成會將成熟的石榴摘下來,榨汁,取少許兌以三分之一的意大利白酒和三分之二的金酒或伏特加,調成秘制的“石榴馬蒂尼”,以饗來客。
2008年,《China, Portrait of a Country》(《中國:一個國家的肖像》)付梓,劉給老攝影家徐肖冰和侯波夫婦送樣書時,還順道帶上一些他們喜歡的新鮮的石榴。當時徐肖冰92歲,侯波84歲,前者已經“老得拿不起書”,后者作為毛澤東的專職攝影師,跟隨毛長達12年,在劉香成的書房墻上掛著的唯一一張照片,就是侯波的大作——晚年的毛澤東臨水而立,老樹寒枝倒映在湖上,毛的身影也在水中。
侯波老先生于上世紀60年代拍攝這張照片時,劉香成剛剛擁有自己的第一部相機——12歲那年,父親劉季伯的一個朋友送給他一臺相機,牌子早已不記得,但彼時的他應該想不到,自己的一生會與攝影結下不解之緣,并借此見證中國與世界的巨變,也收獲他一生中無數的名聲與贊譽。
攝影
沏茶的時候,來自云南的保姆阿姨說,“劉先生喜歡坐在那張椅子上”——那是這座四合院西廂房里餐桌的主位,從彼處可以看見院子里的兩株石榴、一棵海棠、一叢修竹,以及仍屬北平的天際線。
按照劉香成的習慣,訪客通常坐在他的對面,如果他轉身去添茶倒水,你可以看見他頭上的玻璃屋頂外高高的香椿樹——宅子位于景山和北海之間,傳統的四合院尚未被拆除殆盡,香椿樹自鄰居家院子探過枝頭來,再過幾年,恐怕大有蔭澤房頂之勢。
2013年10月23日,霜降。眼前這位聲名顯赫的攝影師和傳媒管理人放下茶杯,開始回答記者的第一個問題:一個攝影師的教養是如何獲得的?
然而,“我的攝影訓練完全是個意外。”他說。1970年,生于香港、又分別在福州和香港度過他的孩提和少年時代的劉香成赴美留學,進入紐約市立大學亨特學院攻讀國際關系與政治專業。他參觀過美國攝影師杜安·邁克爾斯(Duane Michals)和戴安·阿勃絲(Diane Arbus)的攝影展,也曾經在紐約第50街的小圖書館看到過法國攝影師馬克·呂布(Marc Riboud)的《中國的三面旗幟》(The Three Banners of China)并為之著迷,但直到1974年,劉香成才遇上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導師——《生活》雜志的攝影師基恩·米利(Gjon Mili),并在后者的推薦下進入《生活》雜志實習。
長達九個月的相處中,基恩·米利對他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他請我喝過威士忌,也給我削過蘋果,就是沒有說過照相要用多少光圈,快門和敏感度該怎么樣。他就是愛把自己喜歡的照片剪下來貼在墻上看,看完再看,看完再看。結束實習之前,他讓我去 28層的檔案室好好看看片子,于是我就發現了布列松、艾森斯塔特、馬克·呂布等很多大師的底片和樣片,那一刻我才呆了,也是在反復看的過程中,學會了怎么讀照片。”
劉香成還提及過一個祖籍蘇州的華裔教授利昂內爾·曹,“我們可以一起吃飯喝咖啡聊天”,劉香成大學畢業后,曹得知他有志于從事新聞業,便安排劉香成與他的同學、時代集團的總裁凱爾索·蘇頓(Kelso Sutton)見面。凱爾索只問了他一件事:“年輕人,你這輩子想要做什么?”劉香成立即回答:我想到中國去。
中國
1976年,劉香成受《時代》周刊委托,進入中國拍攝毛澤東的葬禮。滯留廣州時,他拍下了珠江邊上戴著黑紗打太極的人們。劉感覺到,“他們把很沉重的一個包袱放下來了”,他們的肢體和表情微妙的變化告訴他,“中國會是一個很大很大的人類的故事”。
1978年,他再度返華,成為《時代》首位駐京攝影記者,從此開啟了他“毛以后的中國”的拍攝之旅。他的鏡頭下有國家領導人,有普通老百姓,也有剛被平反的文化人——例如詩人艾青。“我給他拍照片的時候,他就跟我講故事:他們在新疆的時候,在地上挖了個坑,人就住在坑里,坑上是一張塑料布,拿幾塊石頭把布壓住,因為在戈壁沙漠,風一吹,‘沙雨’就漫天而下。”
受艾青的啟發,1979年,劉香成和同事Richard Burnstine從上海登上火車,直奔新疆烏魯木齊。他們訂了一個軟臥包間和兩張硬座票,時不時到硬座車廂和人們聊天。談話不足為觀,反倒是車窗外日漸貧瘠荒涼的景觀,加深了他對中國的理解。“為什么中國人有這么profound pragmatism(深刻的實用主義)?因為我們的這塊土地不好,人口很多,‘I need to survive(我需要生存)’,這就是中國的特色。這是中國人的filter(濾鏡)。”劉香成說。
更為人所知的是他與吳祖光等人的交往。他的30歲生日,新鳳霞給他畫了兩個壽桃,吳祖光在上面題字;侯寶林給他寫“壽”字,而黃永玉則教他怎么吃螃蟹,怎么欣賞俄羅斯歌曲。“我來北京當記者時才26歲,但我交的朋友都已經四五十歲了。”
和所有人一樣,他們是一群被無暇顧及的老人,過去的經歷和遭遇,不能對身邊人說,“也沒有人要聽他們的話”,劉香成可能是為數不多的傾聽者。“我對他們的生活,對他們所有的事情都有興趣,所以我有什么事情就到他們那兒去看看,他們把我留下來吃飯;我也請他們來我家吃飯。”劉香成說,“他們覺得‘劉先生’是個小弟弟,把我保護在他們的翅膀下面。作為一個‘小孩子’,對我來說,(跟他們交往)是開了我的眼界。”
多年之后,記者柴靜還描述過劉香成與這些老人打交道的方式:“有天他約我去周有光家。他去了不急著拍,也不找場地,相機放在桌上,先聊天,說‘我有幾個問題要問您’,從語言聊起,漫山遍野地聊,周老爺子談興很濃,說‘文革’時窮得沒糧票,家里為了節省,說‘你去政協食堂吃吧’,去了,看見食堂里還有另一個蹭飯的——溥儀。”
“他倆說到這里都哈哈大笑。劉香成隨手拿起相機按下快門,那一刻之后,他開始邊聊天邊拍,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邊談邊拍,談話沒有中斷,拍照也是。我從旁看,覺得照片的形成是人與人的關系,劉香成與被拍者的關系有這樣的東西——就是不用追問,也不用解釋,兩相一笑,那種‘意會’的東西。”
2010年,劉香成還給這位“中國拼音之父”拍攝過一張肖像,106歲的周有光拿著“光筆”在空中寫下自己的名字——那是導師基恩·米利拍攝畢加索時讓畢加索拿著筆做“光學涂鴉”的創意。
在鏡頭前,周有光用光筆寫下自己的名字。
好奇心
劉香成與知識分子的緣分似乎可以追溯到更早和更近的來源:他的外叔公是陳璧,后者于光緒元年(1875)赴考中舉,光緒三十三年(1907)官至郵傳部尚書——相當于現代的交通運輸部、鐵道部和郵政總局的部長。
“是他撥款給慈禧蓋頤和園的,”現年63歲的劉香成說,最近才有朋友把他外叔公的照片找來給他,“當時他正跟美國的將軍談庚子賠款,但因為他蓋頤和園這個事情,他的名聲受了影響。”陳璧于宣統元年(1909)遭彈劾而被罷免郵傳部尚書一職。
劉香成的母親陳偉雯是那個年代少有的上過大學的女性;舅舅陳伯流曾留學東京,回國后任職上?!洞蠊珗蟆?,“錢其琛也在《大公報》工作過”。
至于劉香成的父親劉季伯,當然也屬融合新舊、貫通中西的文人。劉季伯生于湖南湘潭,本是一介布衣,后來讀書、從軍,被蔣介石派到福建國民政府負責田糧處,還做過國民黨在福州的黨校的負責人。1949年,劉季伯沒有隨蔣家赴臺,而是去了香港,先是給《新島日報》寫社論,后來又成為香港《大公報》的國際新聞編輯。
1951年劉香成在香港出生,1953年被送回母親老家福州接受小學教育,直到1960年回到香港。在香港,每隔一兩個禮拜,他們都會到陳伯流家里去吃飯,后者是世家子弟,又是商界要人,家中自然是名流雅集。父親身邊的知識分子對他的影響也是潛移默化的,其中就有著名報人曹聚仁,還有負責把李宗仁“帶回來”的程思遠。
從小跟“大人”在一起,到了1970年代赴美留學,劉香成結交的,也多半是年長的朋友。他有一個室友叫吳靜吉,是生于1939年的臺灣學者,那時候在美國的大學里教心理學;還有生于1941年的姚慶章和生于1932年的夏陽,都是著名的臺灣畫家,1972年左右就被SOHO的大畫廊代理畫作——遲至二三十年后,中國大陸才開始有所謂的當代藝術。“他們是大哥哥,我是小弟弟,”劉說,“所以我在美國的時候不跟香港的留學生玩——他們的知識面太小了。”
說到攝影,也有劉香成搞不定的人,“但你要堅持一下”。堅持的結果,往往就是贏得信任。有一次,劉香成在洛杉磯拍好萊塢黃金時代的大明星英格麗·褒曼,“我把她帶到酒店的后花園照相,過了幾天她就給文字記者打電話,說你帶來的攝影記者讓我很放松”。
當然,更著名的“案例”與尼克松有關:1982年,《上海公報》發表10周年之際,尼克松從上海乘坐專列去杭州西湖,包括劉香成在內的境外記者隨行采訪。“在西湖,我問尼克松可不可以單獨給他照相,他說好啊。我們在西湖走了一大圈,我讓他停他就停。水門事件之后他對記者是很反感的,但不曉得為什么,他能夠信任我。”劉說。
當時李肇星是外交部新聞司管美國記者的處長,與劉香成的關系很好(更早的時候,科級干部李肇星在黃山還幫劉香成扛過攝影器材,李肇星當了外長之后,還會給劉香成送書和他寫的詩詞),“尼克松在前面一節車廂,李肇星突然跑過來問我相機在哪里,他說尼克松要過來了,拿著一條毛巾、一個水桶和青島啤酒給我們送啤酒來了。”劉香成抓住了那個鏡頭,尼克松送啤酒也成了《毛以后的中國》攝影集中的經典之一。
尼克松在火車上送來啤酒。
藝術家
說到自己交朋友的“訣竅”,劉香成說,“我比較好奇。認識一個人,我就要學他,他懂的知識我都問一下。人家覺得你對他感興趣,他自然也對你感興趣。”
實際上,對萬物抱持續的好奇心,為人處世嚴謹而謙恭,可能是劉香成成為大記者的最大原因。
1981年,劉香成加入美聯社,先后成為駐北京、洛杉磯、新德里、漢城和莫斯科的攝影記者,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重大時事,劉香成幾乎從未缺席—洛杉磯和漢城的奧運會、甘地夫人遇刺、阿富汗戰爭,以及為他帶來“普利策現場新聞攝影獎”的蘇聯解體。1994年淡出新聞一線之前的傳奇故事已連篇累牘地見諸報端,但不論是此前還是此后,劉的成功都與其交游廣泛脫離不了關系——包括隨著CNN董事長湯姆·約翰遜混入克里姆林宮拍攝戈爾巴喬夫宣布辭職,在外人看來,也是一次偶然但又必然的機會。
1995年,劉香成回到北京,讓朋友幫他物色四合院,最后相中的,便是現在這座位于帝都“龍脈”之上的四合院。當時這個四百多平米的大雜院有27間房,住著幾十口人,即便如此,劉香成還是“30秒就決定買下來”。除了兩棵百年的石榴樹,其他全部推倒重建——他要求施工隊按照傳統的手工方法磨磚對縫,以每人每天僅磨八塊的速度建造他的宅院,直到1996年建成,劉于1997年入住,從此定居北京。
1997年也許是一個分水嶺,在那之前,劉香成是奔波于世界各地的攝影記者,即便是家中的老家具,也曾見證他的足跡;在那之后,劉是職業經理人,擔任過時代華納集團的駐京首席代表,做過默多克的新聞集團的中國區高級副總裁,促成過高規格的“財富論壇”在滬舉辦以及外資星空衛視在華落地,包括現在仍在為美國著名的經紀公司CAA提供高端政策和公關咨詢。
然而,在幫外人“打理中國關系”之外,劉香成仍然是一個攝影師,在前不久出版的新作《中國夢:劉香成攝影三十年》中,人們得以看到另一面的劉香成——除了反映改革開放政經巨變的平凡人的面孔,他也將鏡頭聚焦于中國當代的藝術家和社會名流:在監視器前的張藝謀和姜文,在金碧輝煌的酒店里張開雙臂的周潤發,憤怒的何勇和盤腿而坐的崔健,給自己畫眼睫毛的徐靜蕾和開胯練功的金星,素顏的范冰冰和光鮮亮麗的高圓圓??
張藝謀和姜文在監視器前全神貫注。
對于他們,劉香成似乎有種天生的自信,例如拍陳凱歌,“他到我家里來,我讓他把鞋脫了、襪子脫了、躺在地上——讓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后來我才曉得那個人是很難搞的。”又如拍曾梵志,“他其實很不愿意被人家拍他畫畫的,他希望這個過程保密。而我拍他的時候不是要表達他很牛,那就一定要照他的臉了。我根本就沒照他的臉,但你一看照片就知道這個人肯定是曾梵志”。
但在他拍攝的這些人中,只有一個人引起了不小的討論:他拍了郭敬明。那是《小時代》上映之際,某雜志邀請劉香成拍攝郭敬明的封面,前者最終采用了一張仰拍角度的片子作為封面,而在那之前,劉香成連郭敬明是誰都不知道。后來劉香成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郭敬明“動作很多,說話很快,其實跟千千萬萬從遙遠的家鄉走出來的孩子一樣,他們到上海這樣一個大城市,非??释C明自己”。
雖然自己是攝影師,不過,劉香成并不在家里掛自己拍的照片,相反,四合院的四下,都是其他藝術家的作品,比如廚房正中的墻上掛的那張油畫,是2001年中國加入世貿組織之前,他特別邀請王廣義為其創作的,畫面上三個工農兵中的其中一個舉著紅寶書,書里迸出了“WTO”三個字母。10月23日那一天,“圍繞”著我們的談話的,還有張曉剛、方力鈞、劉小東等人的畫作——這些藝術家都是他所熟悉的朋友。
談話結束時,初冬的陽光已經從玻璃屋頂上懶懶地照下來,照在地上藍白相間的地磚上,那種藍,是劉的妻子凱倫·史密斯家鄉的“英國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