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過?!葵溂覍?『迷人的』博爾赫斯
1986年,我最值得炫耀的是年輕和健康,除此之外,我幾乎什么也沒有,沒有戀愛,沒有存折,沒有忘不掉的歡樂,也沒有驅不散的痛苦,生活對我來說似乎還沒有真正開始。與此同時,一位雙目失明的作家,他最缺少的恰恰是年輕和健康,高齡和疾病正在無情地折磨著他,不斷地向他敲響生命結束的鐘聲。當他預感到這點后,他跟那些步入生命末日的老人一樣,執著地選擇了自己的葬身地:日內瓦。旅行是他人生的一大嗜好,伴隨著死亡的腳步聲,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到日內瓦,成了他今生現世的最后一次旅行。
1986年6月14日,這位老人在日內瓦與世長辭:他就是被世人譽為“作家中的作家”的博爾赫斯。
博爾赫斯出生于阿根廷首府,布宜諾斯艾利斯,青少年時代他隨父母親待過不少地方,包括日內瓦,但成年后他基本上也沒怎么離開過這個城市。與布宜諾斯艾利斯相比,我感覺日內瓦只是他少年求知途中的一個驛站,就像我們很多人年輕時代都有一段在外地求學或謀生的經歷一樣。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獨獨選擇日內瓦作為他與世訣別的地方,而不是布宜諾斯艾利斯或者其他地方。這成了他作為一個“迷宮制造者”給我們制造的最后一個秘密。
告訴你們,我已經榮幸地揭開了這個謎語,但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我不告訴你。因為“不告訴你”,你們可以懷疑我的“坦率”。這無所謂。我現在要說的是:當你們懂得懷疑時,也就等于喜歡上博爾赫斯了。因為懷疑,或者說制造懷疑,正是博爾赫斯最擅長并樂此不疲的。
探究一下造就博爾赫斯小說魅力的因素很有意思。博爾赫斯小說似乎總是那些故事,那些場景,那些遙遠的、影子一樣的人物。換句話說,他用來制造小說的材料是有限的,不復雜的:簡單的故事,古老的身影,甚至常常出現雷同的東西。但他給讀者留下的感覺卻是無限的復雜,無限的多,經常多得讓我們感到一下子拿不下,仿佛他隨時都在提供新東西,而那些東西總是那么深不可測,采之不盡。為什么會有這種效果?答案在他詭秘的敘述上。他之敘述初初看來,充滿了精致的、陌生的措詞和比喻,它們首先迷惑了我們,讓我們一時無暇去關注故事本身的走向。這感覺有點如同看時裝表演,表演完了,塞滿你腦海的往往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服裝,而不是模特的長相或表情,雖然她們的表情甚至長相都很近似,但你就是記不住,因為你本來就無暇去記她們。
這還不是根本的。如果僅僅是這樣,那我們只要看兩遍或三遍就解決問題了。問題是博爾赫斯的敘述還藏著更復雜、深秘的技巧,他敘述希望達到的效果,不是正常的設法讓讀者接近故事,而是遠離——準確來說是——接近了又遠離。他總是這樣迷惑讀者,先設法苦口婆心地給你制造一個東西,當這個東西造得無可挑剔、令你篤信無疑時,他突然又對你說:啊喲,這個東西原來不是這樣的,我可能把它弄錯了。我們不可能從他的敘述中抓住什么,抓住了什么,就要放掉什么,結果最后我們手上依然是空空的。這樣,當他下回再向你轉達同一東西時,你不會覺得他在重復,只會覺得更來勁,感覺像又摸到了上次從你手上滑掉的“那條魚”。你以為這下一定會把它捉住,結果它又跑了,甚至跑得更遠。
也有些東西是不會跑的,它們就在你眼前,但你還是無法抓住,因為它們隨時都可能轉身離去,或者永遠亮在“玻璃的另一邊”。這又是博爾赫斯敘述的奇妙,他從來不通過把什么推到很遠讓你抓不到(這就成神話或者童話了),相反的,他常常把什么都推到你的眼前,看上去一切都活蹦亂跳的,似乎伸手可及,卻又永遠抓不著。在這種事實面前,我們把他的小說說成魔幻也好,迷宮也罷,甚至說成游戲,都是可以理解的。難以理解的是,他的這一切不知從何而來,又不知向何而去。
【作者簡介】
麥家 著名作家、編劇,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得主。代表作品有 《解密》《暗算》 《風聲》 《風語》 等。根據他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 《暗算》 和電影《風聲》開中國諜戰特情影視?。ㄆ┲群?,被譽為“中國諜戰小說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