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豫則立?(下)
愚公的子孫們是否認同愚公為他們設定的目標?“無窮匱也”的子孫們會作何想?他們能否稟承愚公遺志,幾十代如一日地挖山不息?
■局內局外 身后身先
孫 滌
對“愚公移山”這一虛擬案例的解析可以回答怎樣才算是成長而非簡單的增長、怎樣才能達到目標完成的效果、怎樣追求長期和整體效益而非短期和局部效率等“永恒的問題”
對于戰略型規劃,尤其是跨多個年度、牽涉各個部門、觸動各種利益、出入重大的規劃,人們需要假想從規劃的最終結果和最不利境遇來回溯計劃的實施過程,方能領會規劃工作奏效的艱巨,以及慎重對待規劃工作的價值。
為了比較形象地說明規劃工作的特點,讓我們以打高爾夫球為例。要打進一個五桿洞,球手會擬定一個計劃,職業球員多半是依靠他們多年經驗形成的直覺來實施的。雖然果嶺上的小洞遠在400碼之外,但球道明明白白卻就在眼前,你是計劃二桿還是三桿打上果嶺,要看自己的資源實力??墒蔷唧w操作起來,往往會有偏差,或擊入水塘、草叢,或滑進沙坑之類的。不過既然目標已經確定,早晚你能打上果嶺,再把球推進小洞。高手幸運的話甚至可以兩桿進洞,而一個生手有個20桿怎么也能把球撥入小洞。對付一個界定得很好的任務,完成的好壞多半是個效率問題。
然而對于戰略型任務的規劃,情況會完全不同。你不知道小洞在哪里,即使有大致的方向,你也不能確定它的具體位置。目標在不斷移動,像一個活靶:你第一桿開出去,球似乎也停在了球道上,但發覺果嶺卻移到了你的背后。原目標已經南轅北轍,全不是規劃初始時的那么回事。如果這類狀況發生在第二、第三桿,就會更尷尬。這種既定目標的劇變,常常是迫于環境丕變的壓力而不得不做出的。在管理學上稱之為“拐點”,令管理者和領導人措手不及。在互聯網崛起時,蓋茨先生就遭遇到嚴峻的“拐點”,發現“果嶺”跳到了微軟的背后,但是他能夠當機立斷,即刻掉頭,體現出“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的氣概。
長程規劃的目標的不確定性更大、更難預測,運用逆向推理將有助于我們理解并制定寬松的規劃和靈活的應變措施。讓我們想象一家企業面臨的情況,它在2012年要達到的目標,是個模糊的集而不是一個確定的點。從2012年的目標回溯,企業要問2011年該有怎樣的中間目標?而為了實現2011年的中間目標,2010年企業又該處在什么位置?于是,就形成了一系列年度目標,甚至季度目標的序列。如此,在2007年來規劃2008年的中間目標就相對容易一些。若是“拐點”發生在2008年的話,企業調整的成本和風險也要小許多。
用回溯的思路,并且充分考慮最不利局面發生的可能性,能夠幫助改善規劃工作的可執行性,但這畢竟是一種“大膽的假設”,需要我們時時調整。把回溯的思維模式反一個向,即從現在投射到未來,我們就有了“摸著石頭過河”的規劃方式,也就是隨市場變化俱進的模式。鄧公在25年前就能擺脫計劃經濟的桎梏,毅然決然倡導依據脫困要求和市場反應的互動這塊石頭過市場這條大河,從而開創了中國蓬蓬勃勃的全新格局,他體現了真正的英雄本色。
戰略型規劃的難處在于它們必須同時考慮多方面的因素和利益。操作型規劃則不同,它們是為了實施界定明晰的任務制定的,在目標和約束已然給定的便利下,能通過量化分析的結果來檢測規劃的成效。而戰略型規劃必須和未來的發展互動,不斷與時俱進地調整,需要同時顧及怎樣確立目標,如何衡量目標是否達成、完成到什么程度,以及實施的具體步驟和資源配置的效率評估。也就是說,它需回答三類問題:目標的正當性,目標的達成與否,以及完成目標的效率。
以“社會和諧”為目標的規劃工作,顯然不僅是個效率問題,從目標的選擇到目標的完成,乃基于人類社會的文化價值追求;社會和諧與公義合理這類目標的設定,既無法由效率理性的計較推導出來,也無法被效率理性所取代。同理,在微觀的層面上,一家企業即使明示要以“所有者權益最大化”為目標,也得以合乎社會現存的法規及文化價值為前提條件。
就局部規劃的目標和整體規劃的目標的關系而言,如果說一家企業的目標是以社會的目標為其約束框架的話,那么企業內部門的“社會目標”則是企業的整體目標。作為剩余或利潤的收益者,現代企業的股東不得不考慮滿足企業的管理者以及經營的直接參與者的利益期望,把這些利益期望簡單地當作運營成本不遺余力地壓縮,一味追求股東權益最大化,充其量只是教科書式的一家之見。說到企業作為一個永續的經營實體,而企業的股東未必與企業綁定同存亡的事實,怎樣來界定股東的長期利益而非本年度、本季度的利益,就更具有挑戰性了。
怎樣才算是成長而非簡單的增長?怎樣才能達到目標完成的效果?怎樣追求長期和整體效益而非短期和局部效率?回答這類“永恒的問題”,是規劃工作及其實施所難以回避的。為了加深對這些“永恒的問題”的理解,這里且借助一個案例的分析。
“愚公移山”是一則近代中國人都熟知的寓言,有一段時期,“愚公精神”曾大大地受到表彰。用作一個虛擬的案例,“愚公移山”有助于人們認識戰略型規劃的一些特質。
《山海經》中的北山愚公,被太行、王屋兩座高山阻擋,居家出入很是不方便。于是他定出了規劃,目標是移走兩山,手段是挖山,資源則是合家的努力。鄰里中有一老頭叫智叟的認為愚公的規劃沒有可操作性,便往勸阻,受到了愚公的批駁。愚公的理由是他的家人會繁衍不息,“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于是“每天挖山不止”。對于這個業務邏輯的合理性,人們不免要提出一些問題。
首先,移山作為一個長期戰略目標就算可行,是否可???其次,和搬家相比,要解決出入不便的問題,哪個經濟效益更大些?再次,按當年的生產效率,愚公的家人有多大比例可以從事挖山工程,又有多少能夠常規生產,維持正常生計,并對挖山做后勤支援?然后,把挖出的山石投諸北海之尾,那里的生態環境會不會惡化?那里的居民的覺悟又如何,會不會抵觸?
最關鍵的問題,是愚公的子孫們是否認同愚公為他們設定的目標?移山即便不是千年工程,起碼也得跨數十代,對此愚公真夠倔的,但“無窮匱也”的子孫們會作何想?他們能否稟承愚公遺志,幾十代如一日地挖山不息?當愚公預計到這一層的修正時,有沒有天天講、月月講他的政策路線,對兒子們反復清洗,并要求兒子們對孫子們不斷進行再教育,來確保挖山的接班人不改其志?如果子孫們對愚公的既定方針有不同想法和做法的話,他們有沒有渠道來表達,甚至修正愚公規劃的風險?
愚公模式和本文開頭引用《中庸》里的論斷“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如出一轍,大而化之,對這些問題都未能給出適當的解釋??墒?,在解決目標是否正當合理,目標的達成能否衡量和控制,以及能否通過有效率的資源配置把成本降低至可接受的水平之前,愚公的規劃并不能算是一個好的規劃。
事實上,寓言告訴我們,最終上帝為愚公的執著精神所感動,指派力士背負二山而去——一個愚公規劃完全始料未及的可喜結局。于是,我們也就無從知道愚公的子子孫孫是否沿著愚公的路線堅定地走下去。
(作者為美國加州州立大學商學院教授,現任深圳發展銀行首席信息官,電子郵箱sundi@sdb.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