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泳:公私分明
計劃經濟實在是個不好的東西,它把人們本來早已養成的好習慣都扔掉了。上世紀50年代初,許多知識分子聽說看病要公家花錢,第一個反應是自己看病為什么要公家花錢?
謝泳專欄
在前幾年的《讀書》雜志上,看過費孝通先生一篇回憶曾昭掄的文章,印象中有這么一個意思:費先生說,他感覺到他這一代人和他前一代的知識分子還是有不同的,什么不同呢?費先生說到了面子問題。他認為,他前一代的那些讀書人,都很要面子,這個面子不是虛榮意義上的那個“面子”,而就是要臉。所以他們做人做事,考慮最多的是是非,而不是利害。這個傳統,越到后來越沒有延續。
每個時代總有一些好習慣,我們過去要否定一個時代,總是把它的什么東西都否定掉,特別是在道德方面,總想另來一套,以為新就是好,其實事情遠不那么簡單,就說公與私的問題?,F在最頭痛的就是許多人分不清楚這二者,特別是一些官員,在他們那里,從來就沒有公私這一回事。這幾年情況稍好一些,但公私不分的現象還遍地都是。比如中國的公車制度,現在還沒有找到一個改革的辦法,這與制度有關,但也與道德有關。
許多人認為中國人沒有私的觀念,主要是因為產權不明晰。不過這話看是說什么時候的事,在計劃經濟時代,或許多少還有一點道理,要是說中國人從來都是這樣,就不對了。據我所知,過去中國的知識分子,都是把公私分得很清楚的,是后來搞了計劃經濟,把什么都包下來,才讓人把公私混為一談。
中山大學的梁釗韜先生,是中國人類學界知名的教授,梁先生出身非常富有,從小養成了對公益事業的熱心。她妻子鄧澤民說過一件事:有一天,保姆把他們的小女孩帶到了梁釗韜的辦公室,據說,當這個三歲的孩子要一張畫畫的紙時,梁釗韜回答說;“不行,這不是我們家的!”當他到其他城市出差時,從不讓自己的妻子隨行,因為這樣做不對。他一年要去北京三次,但他的妻子卻從未去過北京。
陳寅?。保梗叮赌杲o中山大學衛生保健室主任梁綺誠寫過一封信,說自己得的是慢性病,一時不能痊愈,而一時又不能就死,積年累月政府負擔太多,心中極為不安,所以他請求,從今以后,一切經常所需要的藥品由他全部自費,一些自己買不到的藥品,則請保健室供給,但要求全部自費。
這就是老知識分子的道德,或者說是他們已養成的道德習慣,到了以后這些好品德為別的東西取代了,譚其驤先生在上世紀50年代初,辦公室用郵票都是公家的信和自己的信分開的,就這,到了“三反五反”的時候,還有人要找麻煩。中國知識分子的道德感,在后來的政治運動中,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夏衍生前多次說過,在中國所有的人中,知識分子是最愛國的。張申府在抗戰勝利后也說過,抗戰期間最不計個人利害、最體恤國家的就是知識分子。
計劃經濟實在是個不好的東西,它把人們本來早已養成的好習慣都扔掉了。上世紀50年代初,許多知識分子聽說看病要公家花錢,第一個反應是自己看病為什么要公家花錢?不是他們不懂社會保險之類的知識,而是在他們的概念里,公私始終是有界線的,我們現在才意識到要重新培養這種風氣,但一兩代人恐怕是難以養成習慣了。中國國民性本來是極自私的,可有一段時間,偏偏選擇了公有制,特別是中國農村,搞了人民公社,歷史真是會捉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