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匯】東村瞬間 影像下的藝術神話

張洹、左小祖咒、馬六明、段英梅……榮榮的鏡頭對準的是前衛藝術家們的日常生活,還原的卻是中國實驗藝術源頭的神話現場。冷酷新潮的當代藝術作品在破敗的東村誕生,而在這背后,是鮮活而熱切的歷史原境。

張洹、左小祖咒、馬六明、段英梅……榮榮的鏡頭對準的是前衛藝術家們的日常生活,還原的卻是中國實驗藝術源頭的神話現場。冷酷新潮的當代藝術作品在破敗的東村誕生,而在這背后,是鮮活而熱切的歷史原境。 

榮榮好多次在夢里回到東村。

在夢里,東村還是1992年的模樣,周遭都是荒蕪,西邊的大飯店光彩輝煌,漂浮于暗夜中,一些微光照在東村的斷壁殘垣上。

那時候,榮榮還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跟一群窮困潦倒的藝術家混在一起。

在行政區劃圖上,這個地方叫做朝陽區東風鄉大山莊,但是他們決定叫它東村,并篤信這里將創造紐約東村的藝術浪潮。

然而兩年后,東村就徹底消失了。除了曾經生活在那里的人,人們談起東村,都并不確知自己在談論什么。

榮榮 攝影藝術家,中國當代攝影藝術最重要的代表人之一。1992年就學于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攝影教研室。1993年搬至北京郊區的東村,用照片來捕捉和記錄東村的年輕前衛藝術家們的生活。1996年創辦《新攝影》雜志。2007年與妻子、日本攝影家映里女士共同創立三影堂攝影藝術中心,致力于介紹當代攝影與錄像藝術,將森山大道、荒木經惟、劉香成等攝影藝術家推入中國公眾視野。

 

大山莊的藝術家

來到東村之前,榮榮叫盧志榮,他的大部分時間在福建漳州度過。那里空氣潮濕,很多地方因為植物過分繁茂顯得陰暗。他花了很多年學習繪畫,打算考福建工藝美術學校,成為畫家。但考了三年,都沒有成功。

他覺得沮喪,心想不如做個攝影師,去北京干一番大事業。他在縣城供銷社工作的父親說:“你來供銷社上班,工作三年,每年給你一萬塊。三年之后,你愛干什么干什么。”父親的盤算,是三年工作,已經足以讓一個年輕人放棄那些不著邊際的幻想,踏踏實實掙錢養家,娶妻生子。但兒子的想法正好相反:“有了三萬塊,什么都不用愁了,怎么能不去搞藝術?”

于是,1992年春天,他買了一臺美能達X700照相機,花掉了5000塊。這一年秋天,他到了北京。先住在中央工藝美院的地下室,上攝影培訓班。下雨的時候地下室會進水,水上漂著不知哪里來的死耗子。

之后,榮榮發現了大山莊。這里是北京郊區一個潦倒的村子,干燥、遍布垃圾和灰土,除了等待拆遷和收取房租,村里人的生活沒有什么指望。村中最普遍的產業是收廢品。房子都是老舊的平房,因為得過且過而破敗不堪,一些單調的楊樹從狹小的院子里竄出來,反倒襯得地上的院落更加干枯。外來謀生的打工者和拾荒者也是這里的住客,由于生活苦悶,有人染上隱秘的疾病,所以村里的磚墻上時常能看到治療淋病和梅毒的小廣告,也兼治陽痿早泄。一層廣告紙風化褪色,便再貼一層。

在這個垃圾場的不遠處,昆侖飯店、長城飯店已經矗立起來,大山莊是它們不屑一顧的陰影。唯一的好處,是從這里騎自行車到工藝美院只要半個小時。

1993年2月28日,冰雪開始融化,當榮榮踏進大山莊的時候,他覺得空氣新鮮,陽光明亮。那些紅色和黃色的磚瓦房,讓他想起在漳州鄉下的生活而倍感親切。他在大山莊的一座院子里找到一間偏房,安頓下來。房租每月80元。院子里有一棵棗樹,剛要發芽。房東養了一只狗,狐疑地看著這個南方口音的陌生人。

榮榮是和妹妹一起來大山莊的。妹妹盧亞麗比榮榮小四歲。在榮榮三次報考美術學校失敗之后,他用了三個月教妹妹畫畫,妹妹順利考上。三年后,亞麗從學校畢業,被分配回出生的鄉村當美術老師。榮榮讓妹妹來北京,看看生活是不是會有別的可能。

兩兄妹在大山莊的生活每日重復:榮榮白天離開家,出去上課、謀生,他給報社兼職,也幫別人拍一些照片。有時候他會出遠門,去西雙版納、蒙古草原或者長城上,拍各種風景照片。他拿這些照片去參加攝影比賽。妹妹就在家里畫畫,大部分是她的自畫像。那些憂愁的畫逐漸掛滿小屋的墻面,她拿著這些畫到街上賣,但是無人問津。

一直到8月,有一天,在工藝美院,有個叫段英梅的女孩子來找榮榮,姑娘個頭矮小,圓臉,戴著黑框眼鏡,一副學生相。她說在大山莊見過他。她問,能不能請你給一個搞搖滾的拍照?那個人叫“詛咒”。

第二天一早,段英梅—人們都叫她小段—來叫榮榮,帶他找“詛咒”。那一年左小祖咒23歲,剛來到北京,他相信北京有先鋒藝術和搖滾文化的市場,在整個中國,“北京是唯一能夠創作前衛藝術的地方”。

榮榮帶著相機到了左小祖咒家,在夏天,左小祖咒堅持穿著皮夾克、牛仔褲,戴著一副闊大的墨鏡。他的臉被長發遮住,隱藏在陰影里。榮榮感到這個人身上傳來的拒斥感,這種感覺讓他不適。他問:“能不能把你的墨鏡摘下來?”

左小祖咒很不高興地取下眼鏡:“我睡覺也從不摘下來的。”

榮榮拍攝的左小祖咒

一個禮拜后,妹妹告訴榮榮,有兩個男孩來院子里,說她的畫不錯,像梵高。房東把他們趕走了,那兩個人在旁邊租房住著,窩在家里畫畫,一個叫馬六明,一個叫張洹。這兩個人榮榮也見過,在清早的公共廁所里。顯然,他們身上的氣質不是大山莊的,他們跟這里的村民和拾荒者都大為不同。

這時候,榮榮才意識到,大山莊有一群不一樣的人,或者說,在某些地方跟自己一樣的人。左小祖咒是搖滾歌手,段英梅、張洹和馬六明是畫家和前衛藝術家。他們都在大山莊,跟這個村子一樣窮困潦倒。

 

大山莊變身“我們的東村”

“我感到我的周圍有某種東西在吸引我,引起我的注意。”在給左小祖咒拍照兩個月后,榮榮決定拍攝這里的生活,和所有在這里“流浪”的人。

那一年11月,榮榮拍了小段,她坐在自己的畫前,畫上是她描摹的東村藝術家們——被她稱為“孤獨的手淫者”。戴眼鏡的小段像個中學生。陽光把她的臉照亮了一半。她盯著鏡頭,微微把頭揚起來,眉頭鎖著。

然后榮榮讓小段帶他去拍馬六明。馬六明是6月從湖北來的,從湖北美術學院畢業,學的是油畫。他本來在一家地方電子公司做設計師,但是兩個月之后,他放棄了工作,決定做一個獨立藝術家。

這一年,馬六明剛剛24歲,決心在北京揚名立萬。他四處造訪一些前衛藝術圈的知名人物,比如丁方、方力鈞和王勁松,然后發現自己還遠不能在油畫創作上“獨當一面”,于是決定做行為藝術。

“馬六明長得很秀氣,秀發披肩,我發現他吸煙的手還有發絲,是與眾不同的。房間里大都是他的自畫像,他還告訴我:‘很多人以為我是同性戀,但我不是,我是很喜歡漂亮女孩的。’”這一天的日記里,榮榮寫道。

他給馬六明拍照的時候,馬六明從書架上拿起鏡子和梳子,開始慢慢梳理頭發,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從取景器中,榮榮覺得他的面孔看上去非常優美。

第二天,榮榮去拜訪了張洹。他是大山莊的老居民,比榮榮早來一年。來北京之前,他離了婚。張洹出生在河南安陽一個工人家庭,在少年和青年時代的開初,他迷戀米勒式的古典美,而在榮榮找到他時,他已經放棄了油畫,轉而嘗試一系列暴虐的行為藝術。

其中最為轟動的,是《流淚的天使》。就是在這一年,中央美術學院進修班在中國美術館舉辦“90年代藝術展”,展現藝術家們的新成就。張洹嚴格保守了行動的秘密,在展覽開幕前五分鐘,他站在美術館正門外,身上只有一條內褲。他把一個罐子高舉過頭,然后把鮮血一樣的液體倒在身上,里面混雜著玩具娃娃的頭和四肢。然后他跪下,把這些殘骸捆在一起,走進美術館大廳,把它掛在一張黑布前面。

由于“私自舉行行為項目”,“90年代藝術展”被中國美術館取締。在這場犯禁而代價慘重的行為藝術之后幾天,榮榮找到了張洹。張洹開門的時候睡眼惺忪,頭發蓬亂——他還在睡覺。

他看過榮榮給左小祖咒拍的照片,但還不認識榮榮。“想不到我們村里有這么好的攝影家。”他說。

榮榮踏進張洹的屋子,看見到處都是塑料娃娃和模特的碎片,臉、殘肢、身體,以各種古怪的姿勢散落一地。張洹介紹說,這都是他的作品,“從附近的垃圾場撿回來的”。

榮榮提議,以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為背景,拍一組不穿衣服的照片。他把畫布鋪在地上,讓張洹躺下,又把一個模特的殘肢丟給張洹,而張洹順手把它套在自己的兩腿之間,然后在地上手舞足蹈。當張洹看到照片時,他覺得不可思議,他似乎不太敢相信,照片中那個散發詭異光芒的人就是自己。

春節過后,亞麗回了老家,繼續做鄉村教師。她留下的除了畫,只有一雙普通的白色運動鞋,90年代女生常穿的那種,布面膠底,洗過之后就會發皺。

越來越多的人正在向大山莊聚集。美院畢業生、無業藝術家,或者干脆就是流浪者。1994年5月,榮榮在給妹妹的信里第一次叫大山莊為“我們東村”:“我們東村,做什么的都有。祖咒搞搖滾、寫詩,孔布策劃,寫評論;還有張洹、馬六明、朱冥做行為……而我是唯一的攝影家,這是多么完整的團體啊,一定能做出有意義的作品來。”

他們把路邊一些破舊褪色的路牌重新寫上了地名:“北京東村”,下面是“Beijing East Village”,墻上也畫上了巨大的指示箭頭。

所有人都感覺,時間開始了。盡管東村依然跟大山莊一樣破敗不堪,垃圾遍地,東村里的人也一樣窮困潦倒。左小祖咒靠賣盜版VCD為生,張洹給油畫公司畫行畫,馬六明定期從哥哥那里得到援助,而榮榮靠給《工人日報》拍照片、給劇組拍劇照而維持生活,買廉價的航空膠卷。

他給妹妹寫信說:“我期望你早日返回北京,加入我們的行動。不過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能掙錢。我真的不想去拍那些商業的東西,全都是假的。還有滿街的婚紗影樓,那些讓我沒有激情的東西——我想我的相機是有用處的,我要告訴你我們這邊的藝術,還有最真實的生活。”

 

《十二平米》的誕生

這一年6月,張洹決定做一個行為藝術,地點是村口湖邊的公共廁所,也就是榮榮最早發現大山莊這些奇形怪狀人物的地方。進行大規模改造之前,這種廁所曾經遍布北京的胡同和郊區。方磚壘砌的簡易房,屋頂是石棉瓦,里面一邊是小便的水泥槽,一邊是毫無遮擋的蹲坑。排泄物和衛生紙、廢報紙讓人無處落腳。

6月2日中午11:30,行為開始。張洹在身上涂滿魚的粘液和蜂蜜,然后赤身裸體坐在廁所當中。那場行為,張洹稱之為《十二平米》。這是那個廁所的面積。

天氣燥熱,廁所里暑氣蒸騰,成千上萬的蒼蠅聚攏到張洹身上,叮著他的臉、鼻子和耳朵。榮榮戴上了口罩,但是混雜的腥臭還是讓他難以呼吸。他甚至不記得怎么完成了正常拍攝,只是和張洹一樣在堅持。其間有村民走進廁所,接著驚慌失措地逃出去,然后開始罵街。

汗水從張洹的身上淌下來,于是蒼蠅像是在泛濫的河流邊飲水的獸群。有些蒼蠅就粘在混合的粘液上。所有人都在竭力忍受。

“60分鐘到了!”終于有人喊出。于是張洹站起來,往外走。廁所后面有一片湖水,他穿過岸邊稀疏的蘆葦走下去,一點一點消失在水面下。

榮榮跟在后面,按動著快門。他知道膠卷快要拍完了。當張洹逐漸隱沒在水下的時候,榮榮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巨大的悲涼。他預感到將要有關于命運的大事發生。

《十二平米》完成一周后,張洹實施了下一個行為。他把自己赤身裸體吊在天花板上,讓血從脖子滴落到盤子里,下面用電爐加熱。鮮血在盤子里慢慢焦黑,散發出臭味?,F場所有人身上都沾染了這種味道。張洹把這個行為叫做《65公斤》。這是他的體重。

而馬六明則在進行另一個行為表演《芬·馬六明的午餐》。6月12日中午,馬六明從屋子里出來,渾身赤裸,秀發披肩,化了女妝,男女莫辨。他打開院中的煤氣灶,開始加熱土豆,然后摘了一些樹葉,寫了一些什么,一同放進鍋里。放進去的還有他的手表、耳環。過了一會兒,他揭開鍋,撈出土豆,把它們埋進樹根邊上的土里。

行為結束之后,榮榮和左小祖咒、張洹、孔布離開馬六明家,去外面吃飯。十分鐘后,警察趕來,把所有人都押上警車帶走了。榮榮躲到了朋友家里,不敢出門。張洹、左小祖咒和孔布則跳上火車,跑到內蒙去。

榮榮后來才知道,馬六明他們被抓,是因為村民向公安機關報告。他們無法理解這些打扮詭異、舉止可疑的人。

榮榮給栗憲庭打了電話,問為什么會這樣。栗憲庭告訴他,警察把馬六明的錄像交給高校教授鑒定,看是不是藝術,得到的答復是“不是”。所以,他們就把馬六明和流氓、小偷一起關到收容所,不許探視。

這時候,那些狂妄地給東村命名的年輕人,才明白自己僅僅是寄居在東村,東村并不屬于自己。他們豎立在村口的東村標牌,只存在一天,就徹底消失了。

 

在更大的空間里,東村在繼續

6月24日,榮榮偷偷跑回東村,把留在那里的東西搬走了,包括妹妹的畫。公安局讓房東小心,一旦發現榮榮的蹤跡,就打電話報告,但房東沒有跟榮榮過不去。半夜,榮榮踩著三輪車,拖著所有家當逃出東村。壞事情接二連三到來。一個星期后,張洹在酒吧里被打。一群陌生人闖進來,用玻璃杯打破了他的頭。張洹的頭和脖子受了重傷。

榮榮回了老家,直到秋天才返回北京。馬六明已經被釋放,住在安家樓,張洹則住在豆各莊,榮榮在六里屯找到了暫居之所。盡管東村解散了,但是他們依然在精神上圍繞著東村。在接下來的幾年中,榮榮不斷地拍攝這些東村人的行為藝術。

1995年1月,東村藝術家們完成了 《原音》。北京的東便門立交橋下,12名藝術家開始了這場演出。

馬六明喝了五瓶啤酒,他是第一個行為表演者。夜里10點整,他走到立交橋的角落里,面對墻壁,響亮地撒了一泡熱尿,足有三分鐘之久。第二個是左小祖咒,他昂起頭,面對夜空,大叫了三聲。榮榮作為行為藝術家之一,參與了這次演出。他讓一個女孩手持蠟燭,自己不斷對著她的臉拍攝,閃光燈不斷地點亮,快門聲急促而激烈,鏡頭幾乎要撲到女孩的臉上。忽然,蠟燭熄滅,一切歸于平靜。第四個出場的是宋曉紅,她穿著白色的睡衣,在立交橋下哼唱起催眠曲。她低下頭,捧起自己的乳房吮吸,直到睡著。

張洹又一次赤身裸體地出現了。他大笑著,跌倒在立交橋上,然后爬起來,再跌倒,他像是在跟某個無形的東西搏斗,一次次被擊倒在地。終于,他跌跌撞撞爬過了欄桿,栽倒在墻角下。他捧起一團蚯蚓,塞進嘴里,然后仰面躺倒。一條條蟲子開始蠕動,從他嘴里爬出來。

“我看到了比噩夢更可怕的場景,周圍死一般寂靜……”榮榮在日記里記述道。那一天,榮榮的日記結尾寫下了一堆橫沖直撞的話:“我需要安靜,死一般的安靜!我為什么要拍這些東西,難道生活就僅此而已?我想回到原始,可我為什么還拿著筆?照片又是什么東西,日子一天天地過。我要抓住什么……死亡……”

1995年5月,東村藝術家們完成了最著名的行為藝術——《為無名山增高一米》。包括蒼鑫、左小祖咒、張洹、馬六明和段英梅在內的十名藝術家,在北京妙峰山區的一座無名山上按照體重從下到上,赤身相疊。

1999年,《為無名山增高一米》參加了第48屆威尼斯國際雙年展,獲得轟動。評論家說,這個作品把人與人、人和自然以及男女兩性,重新置于關愛和憐憫的維度上來探討本源性的存在關系,給出了身體藝術前所未有的“中國經驗”。

這場后來被視為東村藝術家大規模合作的巔峰與終結的行為,榮榮沒有目睹。逃出東村后,他依然是東村藝術家們的紐帶之一。

這一年3月,榮榮主導了一場名為《第三類接觸》的拍攝。他覺得張洹和馬六明都有獨特的氣質。張洹陽剛、堅實;馬六明陰柔、秀氣。他準備把他們兩個放在一起,拍一些照片。

他們找到一個公寓的衛生間,馬六明開始刷牙,張洹則開始刮胡子,他們認真地,如同睡前的情侶一樣清洗自己。張洹甚至剃掉了身體上多余的毛發。然后,張洹和馬六明走進浴缸,張洹把一大堆頭發放進去。熱情使得衛生間里充滿一股奇怪而難辨的氣味,讓人感到惡心。所有人都進入了夢游的狀態,然后,馬六明從浴缸里起來,身上沾著毛發,濕漉漉走進臥室躺下。張洹跟著走進來,睡在馬六明左邊。榮榮對著他們熟睡的臉按下了快門。

馬六明的肖像,看上去雌雄莫辯。 (榮榮/圖)

 

冒險在繼續,分離已開始

馬六明被放出來之后,依然在發展他的藝術實驗。他住在安家樓,完成了《芬·馬六明和魚》。赤裸的馬六明在附近的胡同里搭了一個煤氣爐,把一條活鯽魚放進油鍋,慢慢炸成焦炭。

當時是3月,北方依然寒風呼嘯。藝術評論家說:“冰冷的和熱煎的——悖謬于社會和文化既定結構的任何行為只能面對悖謬的必然命運:死亡。”

榮榮錯失了現場。后來馬六明跟他講了行為的全過程,榮榮問:“那條魚還在嗎?”

第二天,馬六明找到那條燒焦的魚,放在自己的枕頭邊,然后躺下來凝視著它。榮榮給他們拍了合影。燒焦的魚還能辨別出形狀,仿佛是另一種材質。馬六明像注視自己的軀殼一樣看著它,帶著一種平靜的悲傷。

之后,馬六明又做了一個關于魚的項目。那時候馬六明搬到榮榮居住的院子,他們在浴室里掛了十條魚,活的。魚鉤穿過魚脊,掛在房梁上。魚在空中張嘴掙扎,而馬六明在中間淋浴、撫摸自己的身體。浴室里光線昏暗,榮榮穿梭在馬六明和魚之間拍攝照片,有時候,他跑到浴室外面去,像一個窺淫癖注視著里面。

他們后來還干了很多冒險的事。比如徐三,他在1996年跑到香山,在纜車上脫光了衣服。香山的工作人員追上來的時候,他就從纜車上跳了下去。他沒有摔傷,但是丟了錢包幾件衣服。朱冥訂購了碩大的氣球,然后把自己裝了進去。

張洹則搞了一回“大的”。他找了一群民工,每人給20塊錢,讓他們脫掉上衣,排隊走進一個魚塘。他管這個叫《為魚塘增高水位》。榮榮以旁觀者的姿態目擊了這個活動。他已經感覺到,東村作為一個群體,已經逐漸分散了。

拍攝完張洹的行為藝術項目《為魚塘增高水位》后,榮榮感覺到,東村的生活,即將成為過去。 (榮榮/圖)

1997年,帶榮榮去拍左小祖咒的段英梅去了德國;第二年,張洹離開北京,移民美國;徐三回了湖南,后來據說在銀行找到工作;馬六明、左小祖咒依然在北京。他們在各自的路上前進,東村已經成為過去。

時隔多年,榮榮再談起東村,是在他的三影堂。如今他的身份,是中國著名攝影藝術家,《新攝影》雜志主編,同時又是三影堂攝影藝術中心的主人。他的三影堂在北京東北五環外面,離過去的東村大概有十公里。這里是現在的城郊。不遠處火車呼嘯而過,一些楊絮隨風飄到院子里來。東村,不僅在時間上,而且在空間和精神上,都再也無法回去。

榮榮如今的攝影工作室:三影堂攝影藝術中心。這里離過去的東村大概有十公里。

今年春天,榮榮在香港見到過馬六明,兩個人喝了一些酒,談了談過去,至于具體說了什么,無人得知。

其實,榮榮回過一次東村。那是2002年,東村已經不存在,連它原來的名字,大山莊,也從地圖上消失了。

東村被規劃為朝陽公園和新商業區的一部分,四環路從村莊舊址上穿過,曾經淹沒張洹的湖已經被填平,消失得毫無痕跡。

在關于這場潛越回家的日記里,榮榮寫道:“我找到了一個圍墻的缺口爬了進來,熟悉的村莊,已經完全被鏟為平地,我走在這空闊的土地上像丟失了魂魄,在四處尋找著,尋找著,只有依稀可辨的幾棵樹……孤零零地站在那兒,望著遠處的一幢幢高樓大廈。”

然后,他看見了被工程車挖掘過的土地上,在陰影里,殘留著一小塊雪。他跑過去,把它們抓在手心里,握緊,又攤開在冬天的太陽底下。融化的雪水從指縫間滴落下來。

“這是我的……”他想。

 

[對話榮榮]

東村,黑暗的青春時光

記者:為什么想到要拍攝東村這群人?

榮榮:這些人在一起,他們肯定有夢想,他們不是無緣無故來到北京,每個人都有歷史,某種力量驅使他們來到北京。那個時候三環還沒修,昆侖飯店、長城飯店,都有了,那些飯店的燈光照射到東村。我們雖然在一個黑暗的地方,也有溫暖的感覺,好像那些燈火輝煌的地方也屬于自己。所以在東村,我們談論理想,談論哲學,談論對藝術的見解,孤僻、清高。我的夢想就是做一個攝影家,攝影對我而言可以代替畫筆,來表達。我覺得記錄這群人,是有意義的。感謝命運的安排,我住在東村并且遇到他們。我們是同步的,他們的生活就是我的,沒有距離,所以變成了一個共同體。

記者:東村對你的藝術生涯至關重要?

榮榮:東村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轉折點,那是出發點。我居住在東村,找到了自我。我剛到北京時,四處流浪、拍攝,去西雙版納,去草原、長城,走了一大圈,回到東村,在黑夜里關上門思考,西雙版納的風景、長城和草原,跟自己有關嗎?其實有關的是當下,比如明天能不能吃飽飯。在東村,這是個沒有人關注的地方,我們在黑夜里。這里的年輕人從美院畢業,沒有服從分配,他們就想當職業藝術家??墒潜本┮矝]有機會,那時候798連個影子都沒有,除了中國美術館,沒有什么畫廊,全民下海,沒人談論藝術。如果東村沒有一個群體的力量互相支持鼓舞,可能沒有誰能夠走出來。那時候是一個群體,雖然不多,但是三五、七八個人,像一支隊伍。

記者:你的照片里基本上沒有東村的普通居民,都是寄居東村的藝術家。你們跟村民是怎樣的日常關系?

榮榮:這本書里沒有一個村民,我拍了他們的垃圾場,畫室的肖像,東村是一個抽離的地方,藝術存在的廢墟。東村人就覺得他們是瘋子。房東覺得你們白天睡覺,不去上班,干什么呢?大家都覺得這些人舉止可疑,心懷叵測。你在院子里裸體,房東覺得傷風敗俗。張洹在公共廁所裸體,一個村民進來,嚇跑了。他們不能理解。當時整個中國對前衛藝術能理解的人也很少。我第一個拍的左小祖咒,張洹看到了,很激動,原來東村還有一個攝影師。他們從我的照片里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個形象。

記者:東村的攝影,跟之前有什么不同?

榮榮:之前我參加北京的沙龍攝影協會,參加一些比賽,拍風景,也拿過獎。攝影界是不真實的,官方的媒體,官方的敘述腔調。當我拍東村的時候,我從來不投稿,我知道他們的喜好是什么,我知道他們絕對不會選用,不會發表,但這是我真正的作品,是最真誠的表達。

記者:你在拍攝行為藝術,這種注視和圍觀,跟普通的攝影肯定有不同,你的感覺是怎樣的?比如《十二平米》?

榮榮:張洹的《十二平米》,就在我們兩三分鐘走到的公共廁所,這個地方,我經常滿臉蒼蠅蹲在里面,完事之后趕緊逃出去。而當時張洹一絲不動坐在里面,我一邊拍攝,一邊也在忍耐,感受心里的忍耐、堅定,它們在同一個時間出現了。我跟這些行為是一體的。我這個觀者是在其中的。如果是一個外來的記者,肯定是有距離的,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拍攝到最后的一刻,開始意識到它背后的故事,張洹一步步走進池塘里,消失在水面下,我掐著底片在拍,膠卷快要完了。在快門聲中,他隱沒在水面之下。我覺得隱約要發生什么,心里充滿了巨大的悲涼。你在干什么,他在干什么,我們這些人要表達什么呢?之后,東村就消失了。大家還在熱烈討論,要大干一場,結果很快受到了打擊,有人被抓走。照片預示了一些事情的發生,無法言說的隱喻。

記者:為什么都是用黑白照片?

榮榮:行為的現場非常真實,照片把整個行為抽象化了,黑白的凝聚力,更加永恒地留下來,黑白灰三個調子,不需要太多色彩。某種程度上,也表示一種黑暗的青春時光。

記者:那時候應該也面臨著心理的掙扎?

榮榮:張洹被打,馬六明被抓,左小祖咒受傷,我們被驅逐出東村。你沒法把這些事情跟朋友傾訴,只能一個人承受。沒有人逼你當一個藝術家,所有的磨難都只能責怪自己無能。為什么不能掙錢,好好生活?就像《魚孩》,用魚線穿過魚的身體,掛在浴室的天花板上,魚在空中張嘴、掙扎。

記者:但是藝術的表達需求可能超過了這種掙扎?

榮榮:在那一段時間,如果我們不表達,會身體不舒服。有人說是荷爾蒙過多。好像做完之后,就釋放了,身體感到輕松。

記者:左小祖咒可能是當時你們中的異類,他搞搖滾的,而你們是搞行為或者畫畫的。

榮榮:左小祖咒也摻和,他不是行為藝術家,但是也參與,比如《為無名山增高一米》。他的搖滾給我們帶來心靈震撼,包括他給我們聽的打口帶,我們可以去他那里拿。那時候什么東西可以叫做安慰?我覺得來自音樂。最孤獨的時候,音樂給我們很大的力量。東村是一個多樣的群體。

記者:如果從藝術史的角度看,東村的影響,你怎么評價?

榮榮:1989年現代藝術大展之后,大家紛紛下海經商,東村成了一個堅守的陣地。

記者:東村的突然消失,對你們的打擊是怎樣的?

榮榮:突然就沒有家了。當時很難過,剛覺得有一個家園,沒想到會突然發生。然后,我們就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東村畫了一個句號,在它最意氣風發的時候戛然而止。

 

【鏈接】

東村人物

段英梅 自由藝術家。她的行為藝術作品和行為裝置藝術作品,先后在意大利威尼斯雙年展、德國卡塞爾藝術館、西班牙圣地亞哥當代藝術博物館、荷蘭阿姆斯特丹凡高博物館等地展出。

左小祖咒 搖滾歌手、當代藝術家、詩人、小說家、電影配樂人。

馬六明 行為藝術家,以雌雄同體、難以闡釋的行為藝術形象“芬·馬六明”而廣為人知,迅速成為他的符號化標識,并且受到很多國際性展覽的邀請,展出照片或進行現場行為表演。

張洹 行為藝術家,1990年代中期因自虐式行為藝術創作而聞名,對人類最惡劣的生存環境的親身體驗是他的行為藝術創作的核心。創作涉及雕塑、版畫、公共藝術、裝置、繪畫等。

朱冥 藝術家。作為東村藝術家的一員,朱冥被認為是1990年代初的行為藝術的發起者,他打破了中國傳統對、裸體的藝術使用的禁忌。

栗憲庭 當代著名藝術批評家、藝術理論家,編輯,著名策展人。被西方知名媒體專欄作家稱為“中國當代藝術教父”。

宋曉紅 由她策劃的行為藝術《原音》曾在1995年轟動一時,她與另外九位藝術家張洹、朱發東、馬六明、蒼鑫、左小祖咒、宋冬、羅林、高香復、榮榮一起,深夜在北京東便門立交橋下進行系列行為藝術活動。

蒼鑫 藝術家,他的行為作品總以一種異想天開的身體感官方式體驗世間萬物,將自身作為維系自然及社會關系的焦點。

徐三 東村藝術家群體中較不為人知的一位。東村被遣散后,他在自己的行為藝術作品《倒視》中將自己頭朝地,倒掛在一座橋下。該作品被認為是東村全體成員及1990年代前期知識分子與社會沖突的絕佳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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