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柔相濟】王剛專欄 云游山水的人是失敗者

爸爸來到了海邊，看見了比前年去年都要干凈的海水，內心突然充實，昨天晚上，獨自下海游泳，借月光一次次地捧著海水看，發現確實是清水，透亮的水，那時感覺到了幸福，也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成功的男人。路過昌黎縣城時，決定買些魚。這兒你不需要自己帶秤，他們賣魚的還沒有像黃金海岸那樣任何時候都會騙人。當爸爸兩個手拎著沉重的魚蝦走向汽車時，烈日像是沙漠的風一樣，狠狠地打擊著爸爸已經是黑色的臉，如果這時讓別人看見了那臉上的汗水，是丟人還是不丟人，是成功還是不成功？

兒子，爸爸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曾經嘆息爺爺不爭氣，他認為爺爺的身體不應該這么不好，不應該老是在家里呆著，不應該說，干不動了。爺爺瘦弱，個子矮小，而且他作為多年的處級也應該提拔到廳局級了?？床怀鑫迨鄽q的爺爺是不是著急，二十多歲的爸爸真著急了。爸爸悄悄去找了爺爺的朋友，說他應該幫忙讓爺爺去兵團，到那兒就能提到廳局級。那位老人先是吃驚然后笑了，他多年來是爺爺的領導，說去兵團是最后一步，不用著急。以后有一天，已經是廳局級的爺爺冷著臉對爸爸說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少管。三十多年來，這算是爸爸最丟人的事情，特別是在青春期，隨著年齡大了，這事反而不覺得丟人，還可以對別人說了。兒子，你說，是不是越老越不要臉？

許多人都比爸爸成功，這個世界上衡量成功的標準有三個，首先當然是權力了，這個國家的男人面對權力，全部都成了被冰凍的小雞雞（你小時候就這樣稱呼男人的生殖器），那些擁有重權的人在歷史上的某些時候（應該說許多時候），他們想殺咱們這樣的人都不需要自己動手。其次當然是錢了。潘石屹張欣夫婦比爸爸掙的錢多，遠遠地望著他們，你不得不學著安慰自己，你得盡力控制自己的渴望——國家對他們課以重稅。第三當然是名了，馮小剛與爸爸認識合作近20年，無論掙錢還是名氣都比爸爸大得多。爸爸與他合作《月亮背面》，那部長篇小說里邊寫了爸爸渴望掙錢卻徹底失敗的經歷。最后片子被禁了，爸爸幾乎被打垮。春天在海南，喝了他四瓶瑪歌紅酒?，敻杓t酒讓爸爸感覺到幸福，卻發現馮小剛一點也不感覺幸福。爸爸喜歡紅酒，往往一買就是一百瓶。這是幸福的?？墒?，兒子，爸爸也喜歡女人，能不能一買就是一百個？有些幸福你永遠得不到。其實，爸爸知道自己的失敗，前邊說的三種成功標準曾經那么渴望達到，此生卻無緣分了。

2013年春天，爸爸與畫畫的朋友一起去了吉木薩爾的新地鄉，進山以后不到5分鐘，看到了雪山，兒子，在爸爸與媽媽出生的烏魯木齊，看見雪山是每天出門的景色。那天看見雪山不一樣，可怕的北京當然看不見，烏魯木齊也看不見，很多高樓和煙霧讓雪山消失了。

我們下了坡，在草地上喝茶。躺在草地上，聽見了水聲，流水聲，爸爸起身朝著聲音走去，才幾米遠就是一條小溪，那水清澈見底。爸爸抬頭看，幾棵大樹后邊，密林里竟然有一片被雪山照耀的廢墟，當時想一定要把那片廢墟買來，重新蓋一個院子?，F在院子早已蓋好，房間里甚至有HIFI音響。爸爸秋天、冬天、春天、夏天都在那兒住過，每天早上開門就看見了童年時的雪山，那時爸爸又覺得自己是一個很成功的男人。

北京天空是黑的，烏魯木齊看不見博格達雪峰，那就去吉木薩爾！旅游者說吉木薩爾的大有鄉，新地鄉很像比利時，我在冬天獨自爬上了花兒溝的雪山頂，像卡拉揚傳記片的瑞士。帶上了長笛，煙斗，從北京運了很多紅酒，上一次折過的書頁重新打開繼續看，上一次沒有聽完的巴拉基列夫繼續聽，當然還有繼續要寫的小說。兒子，說來不好意思，爸爸甚至厭惡新聞，不是與自己沒有關系，而是它們過于重復。兒子，說來不好意思，在沒有人讀小說的時代，爸爸竟然是個寫小說的，并且對此充滿野心和理想。

云游山水的人是失敗者，從古代就是這樣了。云游山水的人在享受自己的失敗，從古代就是這樣了。

兒子，那天爸爸對你說當年總是感覺爺爺不太爭氣，你笑了。我們當時交換了目光，彼此都知道里邊的含意。不說了，你懂的。

【作者簡介】

王剛 王剛應該有一千萬個。作家王剛應該最少有一千個，編劇王剛應該最少有一百個。作家編劇王剛可能有十個。而同時獲得臺灣中國時報小說獎及臺灣金馬最佳編劇獎的王剛可能只有一個。我就是最后的這個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