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 自由而盡責地生活
有的地方是泛政治化的社會,每個人都被迫與政治發生聯系。生活在香港,你若對政治沒興趣,可以完全跟它沒關系。在香港,不管什么活動都有人反對、示威,也有比反對更多的人樂于參與其中。
內地人初到香港,常會感到新鮮。在香港生活得久了,也許就會發現香港與內地的最大不同是——普通人的生活狀態。
良好的教養
從一次看煙花說起。煙花在港島放,尖沙咀這邊是最好的位置。我跟一位師兄到時,最前面已被攝影發燒友占據,他們架好了三角架,下午三點就在這里等。發燒友后邊是閑著無事的老太太們,有的帶著小孩子,拿涼席鋪在地上玩耍。晚上六七點,人迅速多起來,街道已封閉,禁止任何車輛行駛。警察和醫務人員很多,嚴陣以待。等到8點,煙花仍沒放。早來的人早都站累了,開始坐在地上。人太多,不少人大汗淋漓,但沒什么躁動。
九點,煙花終于開始。我們離海岸較遠,又有鐘樓遮擋,只能看到升空后的煙花,左邊和下面的煙花全看不見。張岱說:“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其實哪的煙花都差不多,有意思的是看煙花的香港人。
港人看煙花時發出的感嘆聲很單調,只有一個字“哇”,并拖了很長:哇——!每個大煙花散開來,耳邊總是幾乎異口同聲的“哇”、“哇”。聽著聽著,我突然發覺,居然沒有一個人喊:“我靠!真好看!”
我后來發現,身邊的港人在日常生活中,幾乎沒有任何一點粗野。
單純得可怕
通常來說,以生活常態面貌出現的香港人都非常單純。香港人喜歡的本土作家西西有一首詩《可不可以說》:
“可不可以說/一枚白菜/一塊雞蛋/一只蔥/一個胡椒粉?
可不可以說/一架飛鳥/一管椰子樹/一頂太陽/一巴斗驟雨?
可不可以說/一株檸檬茶/一雙大力水手/一頓雪糕梳打/一畝阿華田?
可不可以說/一朵雨傘/一束雪花/一瓶銀河/一葫蘆宇宙?
可不可以說/一位螞蟻/一名曱甴/一家豬玀/一窩英雄?
可不可以說/一頭訓導主任/一只七省巡按/一匹將軍/一尾皇帝?
可不可以說/龍眼吉祥/龍須糖萬歲萬歲萬萬歲”。
滿溢著童真之趣。很多港人把西西視為本土一流作家,這也反應出普通港人基本都比較單純。Justine是我到香港后認識的第一個香港本地人,祖父當年是國民黨俊才,后滯留香港。媽媽生得她漂亮,她很自豪。高興起來,就會在原地興奮地小跳,小孩子一般天真。但她經常說我幼稚,一點不像“老人家”。每當我走到各種門口,“錯認”門上寫著的“拉”字去推門時,她都會大笑,跟我說:“在別人面前千萬別這樣!”
Justine家境普通,租住的是政府公屋,從小讀教會學校,因為收費低。她聰明,考入了香港科技大學商學院。Justine像別的香港學生一樣,本科畢業后,即便要繼續讀碩士學位,也要出去打工,償還念大學時的政府助學貸款,還要每個月交給媽媽一些錢補貼家用。Justine一直認為,世界上的人都信仰基督教。到香港科大人文學部聽到道教的課,使她非常震動:原來世界上還有人信仰別的!通常,我生活中遇到的香港人,大都單純的可愛。
對政治不太上心
前些年香港經濟比較好,普通人不怎么關注政治問題。我在一篇論文中說,有的地方是泛政治化的社會,每個人都被迫與政治發生聯系。生活在香港,你若對政治沒興趣,可以完全跟它沒關系。在香港教書多年的臺灣教授很贊同,說我觀察細致。街道上懸掛了大幅的社區議員宣傳畫,上邊有競選口號,聯系電話。住在旺角的香港同學跟我說:你可以完全漠視他們。
在香港,普通市民喜歡《蘋果日報》?!短O果日報》是很“八卦”的報紙。我對一條新聞“豪宅探親少年跳樓亡”印象深刻。新聞說:“【本報訊】舊山頂道豪宅曉峰閣昨午發生跳樓自殺事件,一名16歲少年前往上址一單位探訪親友時,疑精神病發,突然爬出窗外跳樓,倒于平臺休憩公園斃命,警方到場調查,認為案件無可疑,稍后仵工奉召到場將遺體移送殮房 。死者姓文(16歲),昨午他與家人前往舊山頂道18號曉峰閣第一座親友的居所探訪,一直未見異樣,惟至下午5時45分,他突然情緒失控,爬出窗外跳樓尋死,家人未能及時拉他回來,當場跌落8樓平臺的休憩公園,肝腦涂地。大廈保安員聞訊趕至,馬上通知辦事處報案,少年的家人也有報警,救護員到場證實事主經已死亡,不作送院。由于恐被山坡外的記者看到,保安員使用長8米白布將一截圍欄遮擋,警方深入調查后,懷疑少年因精神病發肇禍,案件無可疑。兩個小時后,仵工到場,將少年的尸體運送西環殮房,其家人將于稍后認尸,現場保安嚴密,保安員對少年自殺事故三緘其口。”
《蘋果日報》報道這件普通小事,當日的《明報》就沒有提及。這事有什么稀奇?《蘋果日報》發掘出很多:山頂、豪宅、8樓休息公園、少年、探訪親友、自殺。香港的富人和普通人基本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沒見識過豪宅的普通市民可以盡情展開自己想象的翅膀:山頂俯視下的維多利亞港灣,夜晚看起來燈火通明。寬敞明亮的大屋,豪華的沙發,明凈的桌椅,新穎的壁燈,一個少年探看自己的親戚。是個貧窮的少年,還是一個同樣富貴的少年?到這里,活像張愛玲的傳奇。前邊已經說了警方認為案件無可疑,為什么在結尾要提示保安對少年自殺事故三緘其口?是無可說的,還是不敢說?作為目擊者為什么不說話?少年為什么會自殺?會不會是他殺?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警察見到了豪宅中的富豪嗎?他們之間交談過了什么?背后會不會有另一種真相?到這里,又像懸疑的偵探故事。故事似乎遠沒有結束,只是剛剛開始。
《蘋果日報》不討論這些,卻在有意無意間暗示出這樣的問題,強烈刺激出人們“八卦”和獵奇的愿望。這樣的日常報紙塑造了觀者的欣賞趣味,也得到了眾人的追捧。在香港科技大學的“民主墻”上,香港本地學生就貼著很大的“大字報”抗議:為什么圖書館不提供《蘋果日報》給我們看?(原文用粵語白話寫。)香港普通人在政治意識形態上比較天真,但對“民主”、“自由”這類“普適價值”卻很敏感,歧視女性或同性戀的話語都是很大的禁忌。
《蘋果日報》上經??怯蟹磳xx的言論,香港本地同學跟我說:你以為他們是真心反對?他們是借反對之名才吸引到有的資本家給他們錢賺!
香港普通人對政治沒那么上心。他們會去維園,但很多人說不清他們支持什么反對什么。北京奧運會時,他們也會興高采烈地參與火炬傳遞活動。劉德華一棒的位置人太多,警察疏導,我沒擠進去,看的是陳慧琳一棒,人一樣很多,少數是游客,大都是香港民眾,他們既看火炬,也看陳慧琳。
在香港,不管什么活動都有人反對、示威,也有比反對更多的人樂于參與其中。有時,很多普通港人并不清楚事件背后到底有什么錯綜復雜的政治爭斗與利益糾葛,他們只是認為自己的行動是要爭取一些值得堅守的價值與生活方式。
讓人佩服的職業倫理
普通港人一般對自己工作相當敬業,忠于職守。我遇到一件小事,頗能看出他們的敬業精神。
在學校換宿舍,朋友和我一起把東西搬到新宿舍門口,我建議先將部分東西放在門口,第二趟再搬進屋。返身回來搬第二趟時,遠遠就看到打掃衛生的阿姨。她很驚訝:這些不是丟掉的東西嗎?我已經把其中的一些丟到樓下啦。
通常,放在樓道的都是不要的東西,她們會很快清理。我們跟著她從7樓一直下到Ground的垃圾房,才找到被丟掉的物品。我們甚是慶幸:幸好第二次搬的速度夠快!清潔員阿姨剛扔下了第一個袋子里的東西。她若把三箱子書和另一箱子雜物全扔下去,我們得受很多累。
香港普通人工作時的服務意識很強,他們定位自己的工作就是服務別人。過關時,若哪個通道不開放,會擺上牌子“請使用其它通道”,而不是“此門不開”。前者是站在服務你的立場上說的,后者是站在權威的立場上通知你。
在大學內,教學非常重要,若有教師投訴行政人員工作失誤而耽誤了教學,是非常嚴重的指責,行政人員可能丟掉工作。這與把行政人員看成官員的心態非常不同。
香港的基礎設施與社區服務普遍較好,跟香港普通人的服務意識與敬業有很大關系。一個師弟去香港找我玩,他有比較嚴重的腸道疾病,在北京時,經常害怕路上找不到洗手間,出門時要帶很多紙。我讓他盡管放心,香港的公共洗手間與商場的洗手間很多,基本都有手紙與消毒液。如果帶孩子,還有專門給嬰兒換尿布的操作臺。
近兩年,內地香港兩地的民眾矛盾似乎越來越大。這是兩地媒體渲染的“八卦”越來越多,還是越來越多的香港人真在變得激烈?我認為,除了境況沒有好轉而牢騷變多外,普通香港人還是一直在那個比較自由的空間里普通地生活著,沒那么強烈的反內地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