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語】洗塵
我們的記者采訪潘洗塵的那個下午,我到野夫家和宋琳家喝茶去了。很多年里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如果采訪對象是朋友,尤其是貼心的朋友,我都盡量不在場。這種怪癖不知何時養成、原因又為何,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反正,我不喜歡一本正經地提問朋友,而只愿意在他們希望告訴我什么的時候,洗耳恭聽,從不主動打聽朋友的世俗生活,亦對其靈魂深處的問題不輕易碰觸。因此之故,當我讀到本期對他的專訪時,還是有些吃驚。
我想不到洗塵會有那么強烈而持久的“人群恐懼癥”。我去過大理幾次,次次見到他呼朋引類,嘯聚飯桌。每回吃飯,他都組一個二三十個人的大局,把地點選在蒼山腳下大理學院那張最大的餐桌上,忙著為這個“洗塵”,為那個“接風”。他熱愛做東、埋單;他不喝酒,卻每次笑瞇瞇地看別人喝酒。他總是希望聚會的氣氛熱烈些,再熱烈些,在熱烈的氣氛中他似乎也醉了,搖頭晃腦、呵呵哈哈,只有在收拾殘局和安排埋單、送車的那一刻,你才會發覺他身手多么敏捷、頭腦多么清楚。我很少見有這么熱衷于組局、款待朋友之人,常讓我想起《水滸》中的宋江——他與宋江一樣黑,唯一的優點是比宋江高出一頭,且愛著白衣?!端疂G》人物中我最喜歡的是宋三郎,最喜歡讀的情節是他赴江州過揭陽嶺一章,眾兄弟聞其名納頭就拜,這是何等的人格魅力。三郎豪氣時敢笑黃巢不丈夫,隱忍時能容兄弟們的粗口謾罵。他天天喊招安,在我看來不過是為了幫兄弟們找條出路,——做大哥的,就是要舍得自己受委屈。不委屈,無丈夫。
且說回這黑三郎早年在北京時,天天躲在辦公室里斗地主,人機對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簡直就是一個自閉狂,很難與今日之洗塵相對應。當然,仔細想來,在那些裝孫子做生意的日子里(洗塵自語),這種模樣也是可以想象的,對一部分人封閉,又對另一部分人開放,仔細琢磨,這二者或許并不矛盾。
自閉的洗塵如愿在四十五歲時退休,返回叢林,先是幫父母于鄉下修了一棟別墅(他事高堂甚孝),后移居大理蒼山洱海之間。在這里,他隱而不隱。先說他的不隱。這些年來,他每年折騰一個天問詩歌節(后擴展為詩歌藝術節),每次邀集五十余位詩人、藝術家參加,頒獎、朗誦、研討,所有花銷全由他一人承擔。這種熱鬧搭臺,煞費苦心與工夫。更費神的是,他編輯創辦《讀詩》、《評詩》、《譯詩》等多種定期出版之詩歌刊物,尤其是《詩歌EMS》周刊,需閱讀大量的自由來稿,聯絡諸多的詩人或偽詩人。他不僅每年花費好幾百萬之資,還得通宵達旦地編詩,從校對、編輯到出版,他一人負責多個工種。有一回我借酒贊美他,我說洗塵你是個偉大的傻瓜。你偉大是因為你掏了那么多的錢,來做這么熱鬧而又寂寞的事,但這不算什么,更偉大的是你還自己親自做編輯。他只是憨憨地笑。
再來說說洗塵的隱。這些年他很少離開大理,即便是那些頒獎典禮,他作為獲獎者也都不出席,那些榮耀的儀式性的熱鬧,被他一一拒絕。他的腳似乎長了根,就像他熱愛的那些種在庭院前的植物,沒有什么能把他拔出來。前幾天他進了城,去了趟北京,隔了幾天后接到他的電話,說自己已經回到東北老家,打算過幾天找輛車,走河西走廊,翻祁連,跨玉門,來張掖,然后中旬到巴丹吉林沙漠與我們會合——我邀集了一幫文學界的朋友,在那里聚會。我很感激洗塵能出山,有他在,定能洗刷我們的狂躁和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