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古詩,還是研究中國夢第三世界的漢學家的現實選擇
貝寧不會限制任何人的遷徙與居住自由,只是要求他們一旦搬家,要到居住地的政府部門開一張標明現住址和身份的證明,配合身份證一起使用?!拔覀冸x中國太遠了,有什么謠言都很難被發現。從前還有人說我們吃人肉呢?!?/blockquote>責任編輯:李宏宇 袁蕾 李曉婷 實習生 喻冬宇 何艾琳
2014年9月,“2014青年漢學家研修計劃”舉辦第二期。半個月時間內,30余名青年漢學家除了聽學者講中國的文化、歷史、經濟等,還將分赴各對口單位,與專家學者交流研討。此外還要參加像太極拳體驗這樣的活動。
“誰說我們國家有戶籍制度?”
40歲的莫里斯瞪大了眼睛,像是蒙受了莫大的冤屈。
盡管拿著中國的博士學位,多年在中國駐貝寧大使館的文化中心做公關兼翻譯,莫里斯還是無奈地承認:中國和貝寧的相互了解太少了。
為了洗清“冤屈”,莫里斯給南方周末記者詳細地解釋了西非小國貝寧的人口管理制度:貝寧不會限制任何人的遷徙與居住自由,只是要求他們一旦搬家,要到居住地的政府部門開一張標明現住址和身份的證明,配合身份證一起使用。
“這個居住證明很容易開。怎么可能有戶籍制度呢?我們離中國太遠了,有什么謠言都很難被發現。從前還有人說我們吃人肉呢。”
“要在我們貝寧,我就不謙虛了”
“中國的工業化程度在70%以上,而城鎮化程度只有53%。這是由于特殊的原因——土地制度基礎上的戶籍制度。這種制度,導致中國的城市里沒有技術經驗豐富的老農民工,我們稱之為‘農民工早退’……”
2014年9月4日,在北京的課堂上,經濟學家樊綱對戶籍制度和中國國民經濟的關系做了細致的解釋,莫里斯聽得很認真。
25個國家的三十幾位青年漢學家來中國,參加由文化部和中國社科院聯合主辦的“2014青年漢學家研修計劃”,中方邀請了經濟、歷史、中文和傳播方面的多位學者來給他們講課。莫里斯一概沒有提問。
這是他理解的中國文化美德之一——“謙虛”,“別把你的水平擺出來”。
“人家研究了中國古代文化五十年,講完了我們鼓掌,他鞠躬說,讓我們批判指教。你還說什么?這要是在我們貝寧,我就不謙虛了。如果我比老師懂,就會告訴他:這一塊內容我比較懂。”
1996年,貝寧國立大學第一次有了漢語課,由北京語言大學派來的一位老師授課,作為供學生選修的第二外語。英語系學生莫里斯懷著試試看的心態報了名,并成為班里最勤奮的學生。
畢業后,他得到中國的獎學金,來華留學八年。他以“中國利益與對西非的援助”為論文題目,拿到中國人民大學的博士學位才回國,結婚成家。八年間莫里斯在中國出了不少風頭,用漢語當主持人、表演節目、接受采訪,甚至還拜了相聲演員丁廣泉為師。
歷史學者葛劍雄在講座《中國的形成及其疆域變遷》中坦言:“從孔子開始,中國一直以來的歷史教育,都是為了政治需求,可以隨便解釋歷史。比如孔子說,周天子‘狩’,其實是逃命;到庚子年慈禧太后逃到西安,也叫‘狩’……現在有些學者,用兩套標準看別人和自己,我是很反對的。”莫里斯坐在下面聽著,露出微笑。
“你們的古代歷史經常會把漢族說成先進的、文明的,說少數民族是野蠻落后的。”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們沒有這個問題。因為還沒有一個民族強大到能統一全國,就被法國人給統一了。”
貝寧原是法國殖民地,于1960年“非洲獨立年”獨立。莫里斯很羨慕一同參加研修的非洲老鄉——來自埃塞俄比亞的漢學家阿卜杜拉赫蔓:“我們國家的‘普通話’是法語,兩個來自不同部族的人要想溝通,就只能說法語。這有點損害自尊心。你看埃塞俄比亞人,他們沒有被殖民,現在就有自己的民族語言。”
“鄧小平說得對”
作為研修班里僅有的兩名非洲人,莫里斯和阿卜杜拉赫蔓迅速成了好朋友,上課總是坐一起,在一群研究儒學的德國人、研究李白的意大利人和研究孫子兵法的瑞典人中間很顯眼。他們的共同點還不止是膚色。
此次研修計劃的情況表上,在“研究領域與課題”一欄,莫里斯填的是“當代中國與世界研究,‘中國夢’,當代中國政策、價值取向、社會管理與發展模式,‘軟實力’影響力研究等”。
阿卜杜拉赫蔓同樣填了“中國夢”。全文是“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對中埃關系的影響,中埃關系的歷史,‘中國夢’概念及其對現今中埃關系的影響等”。
聽上去嚇人的計劃,實情卻令人莞爾。其實,他的計劃是在埃塞俄比亞發動一場“文化革命”,改變一些傳統文化的弊端。這場“革命”,與中國的“文革”僅僅是名字相似。
他所指的“文化弊端”,比如埃塞俄比亞的節日太多。有眾多的宗教性節日,季節性節日,革命紀念日,執政紀念日,戰爭大捷紀念日,還有世界上獨一無二的9月11日新年。每一個節日都要放假若干天。按照非洲人的習慣,民間還要大擺筵席,遍請親朋……
“很多人幾天就把一個月的薪水花完了。以后怎么辦?肯定有辦法的,借債唄。”阿卜杜拉赫蔓對此深惡痛絕。“我要改變埃塞的文化,讓節日減少一些。不然,國家怎么發展呢?另外,埃塞人普遍有一點懶,工作效率低,這也要向中國人多學習……”
2003年來中國攻讀法律專業研究生時,阿卜杜拉赫蔓還是一名檢察官。這是埃塞俄比亞的傳統。至今,每年派到中國的四十余名留學生大多是國家官員,學習的也是與他們的工作相關的專業。埃塞俄比亞的現任總統就曾經留學于北大。向美國和歐洲派去的留學生則是普通的學生。
為什么專門向中國學習?阿卜杜拉赫蔓解釋:中埃兩國都是幾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都是發展中的大國,埃塞俄比亞曾經是社會主義國家……“現在我們還是土地國有制。所以,向中國學習很有必要。”
現在阿卜杜拉赫蔓是一名律師,曾經為埃塞俄比亞政府引進中國投資建設的“東方工業園”提供法律服務。這是他極為贊同的方式。“鄧小平說得對。先發展,再說別的。歐洲人總是說民主、人權,可是這些東西不會自動變成面包。中國的這個方法非常好,先劃出幾個地方建立工業區,讓國外的投資進來,再擴展到整個國家。我們關著門是搞不好的。”
阿卜杜拉赫蔓說,研究中國的目的,是學習中國快速發展的奧秘,為埃塞俄比亞提供參考。盡管已經離開政府,但他想在報紙上寫文章。
晚上,阿卜杜拉赫蔓結束與中國朋友的聚會回到酒店,帶回來一本書:《道路自信:中國為什么能》。那是他從網上看到,向朋友點名索要的。
莫里斯(左,貝寧人)和阿卜杜拉赫蔓(右,埃塞俄比亞人)是研修班里僅有的兩名非洲人。(朱靜/圖)
學漢語的非洲人,不好找工作
9月的這個班已經是“2014青年漢學家研修計劃”的第二期。
半個月時間里,除了聽學者講中國的文化、歷史、經濟等等,青年漢學家們還將分赴中國社科院、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外國語大學等單位,與對口領域的研究機構和專家學者開展專業研討和交流實踐。
三十余名青年漢學家中,有一個很突出的規律:來自發達國家的漢學家偏愛中國傳統文化,而“第三世界”的漢學家們的研究課題普遍偏現實。
“這很容易解釋。”莫里斯說,“日本、韓國,他們跟中國有幾千年的交往,很早就了解中國。非洲呢?只有鄭和去過,而他也沒有扎下根。我們了解中國,只有幾十年的時間。如果我去給貝寧人講中國的古詩,大部分等于是對牛彈琴。”
此次參與研修的日本漢學家,帝京大學講師柿沼陽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研究的秦漢經濟史在一般中國人看來很冷僻,但秦漢時代與日本的國家起源有關,“日本人還是感興趣的”。
“我們也發現了這個特點。”組織本次研修計劃的一名文化部官員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現在,“漢學”的概念,已經超出了儒學、李白、孫子兵法等中國傳統文化范疇;研究中國現實問題,做與中國有關的現實工作的人,同樣被劃入“漢學家”范疇,屬于本次研修邀請的對象。
“漢學的內涵和外延也在發生著歷史性演變……漢學研究既有助于中國文化的海外傳播,幫助外國人認識中國,同時也有益于中國人深化對自我的認識。”這位官員在給南方周末記者發來的電子郵件中總結。
“像德國那樣的發達國家,普遍都有研究漢學的傳統,我們沒有。如果研究中國的傳統文化,我們國家的老師也不懂。”1983年出生的波蘭漢學家沈蘭,在表格里的“研究領域與課題”也填了“中國夢”、“中國夢對中歐關系的影響”。她有個同學在華沙大學中文系讀博士,研究中國的京劇,根本沒有一個專家能指導這種研究領域。
在華沙,沈蘭的工作是一名漢語翻譯,經常為波蘭的政府和商業公司的對華事務服務,有成功也有失敗。一次,中國一家大型國企參加波蘭一條高速公路的修建招標,順利中標。在簽訂了合同之后,這家企業卻想要提高工程造價,結果合作失敗。
“我認為,是他們在波蘭的代理方沒有詳細地給他們解釋波蘭的法律。”沈蘭回憶,波蘭的相關法規規定,簽訂合同后,施工價格也允許酌情有一定幅度的上浮,但必須在一定范圍內。
“現在因為烏克蘭危機,我們波蘭的蘋果和豬肉賣不到俄羅斯去了,歐盟的補貼又不夠。農業部長說可以賣給中國,可我知道,根本沒有這樣的協定。如果我們平時跟中國的農業交流就很多……”
“我們愿意為國家所用,可是……”莫里斯苦笑,“我在中國比在貝寧有名。
在他看來,雖然中國是貝寧發展友好關系的“重中之重”,但政府對中國文化的研究和投入,還遠遠不夠。“政府沒有很重視我們。我現在的生活也不能說特別理想……總體來說,我無怨無悔。”
莫里斯擔任著貝寧“留華學生協會”的秘書長。貝寧有史以來留過華的二百多人當中,總共105人登記參加了協會。組織一個“貝寧漢學家協會”,是他下一步的想法。
“莫里斯學漢語的時候就非常用功。因為這個,我才推薦他來中國留學,拿獎學金。”75歲的北京語言大學退休副教授吳振邦,是當年教莫里斯的漢語老師。他一生教過幾十個國家的學生,莫里斯是他最得意的學生之一。
在貝寧任教六年的吳振邦也否定了“貝寧有戶籍制度”的說法。不過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莫里斯盡管勤奮、上進,還有博士學位,但能在中國文化中心找到一份公關兼翻譯的工作,仍然是幸運的。
貝寧人口少,工作機會難找。中國這些年來在非洲進行語言文化推廣的力度,已經超前于一些國家的發展現實,學漢語的非洲人,工作不好找。原本這個崗位上的貝寧翻譯患癌癥去世,這才輪到莫里斯。“所以從個人發展事業的角度來講,這些漢學家也得擴大中國在他們國家的影響。”
半個月的研修結束后,青年漢學家們將分頭回國,除了沈蘭。好不容易來一次中國,她要去河北邯鄲,看望公婆。
在為那次失敗的高速公路競標工作時,沈蘭認識了現在的丈夫,一個比她小四歲,同樣擔任翻譯的中國小伙子?,F在,他們的寶寶已經幾個月大。那次競標促成了好幾對中波聯姻,他們是其中之一。
希望兒子能在北京生活的公婆不無怨言,但沈蘭已經想好,將來會和丈夫、孩子留在華沙。沒有其他原因,只是因為沒有北京戶口,將來孩子沒法上學。“這個(戶籍)制度,當然是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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