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樓影院】《花樣年華》：在“對倒”中品味都市情感

《花樣年華》特別感謝劉以鬯先生，這是因為電影受到香港作家劉以鬯小說《對倒》的啟發。不過，與其說《對倒》決定了《花樣年華》的生成，不如說一貫的拒絕絕與接納、逃離與固守、癡迷與頓悟的對比情感 讓王家衛在《對倒》中找到了情感契合點。

念茲在茲，從1988年的《旺角卡門》開始，到2013的《一代宗師》，王家衛關注著都市男女有著時間性的愛情，鋪陳一段段繾綣而決絕的故事，歷經25年而未悔，不斷重復自己卻也在踵事增華。之所以如此，就在于王家衛電影創作整體上就是一個對倒的敘事。他的作品扎根于類型片，黑幫、武俠、警匪等元素都可以在他的影片里看到 ，但影片表現的卻是現代都市人的情感。 類型片的慣例和經驗被仿作和解構，成了情感之花的養料和陪襯。

《花樣年華》表現中年人徘徊于欲望與道德之間的一段詩意而壓抑的情感，電影從一開始的字幕即是“對倒”，“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羞低著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她調轉身，走了”，這段來自于小說《對倒》的語句恰恰和電影中的故事形成了對位。面對出軌的另一半，蘇麗珍站在交界處，徘徊于屈從情挑、紅杏出墻和清心寡欲、擇善固執之間，為自己的情欲和社會身份尋找出路，結果卻進退失據。面對流言蜚語，蘇麗珍有意疏理周慕云，她不敢讓周慕云送他回家，也不敢打周慕云的傘回家，害怕人家看見。但當周慕云要離開時，她開始舍不得，“我們自己知道我們沒什么不就行了”。面對周慕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的邀請，蘇麗珍沉默不語。當周慕云一個人離開，人去樓空后，她才問起“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在別處的夢想和此處的生活之間，蘇麗珍表現得猶豫不決。電影曾表現她去賓館會見周慕云，迅速上樓，在走廊猶豫后又快速下樓，然后回來敲門。周慕云說：“我沒想過你會來”，她的回答卻是：“我們不會和他們一樣的”。蘇麗珍憧憬過夢想在別處，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固守此處的生活。電影細膩表現了女性的欲望與失望、越界與反挫交接處，那種曖昧抑郁的生存經驗。

電影中的三段模擬無疑是彰顯蘇麗珍和周慕云兩人糾結情感的精華所在。一段是模擬蘇麗珍和周慕云各自配偶的出軌情景；一段是模擬蘇麗珍丈夫親口承認自己有外遇；一段是蘇麗珍說自己丈夫歸來，讓周慕云有心理準備。這三次模擬情境產生了一種復調意味，第一次既是對各自妻子or丈夫偷情的想象，亦是對自己心理的一次檢驗和挑戰，蘇麗珍不相信自己丈夫會主動偷情，即使丈夫會出軌，自己卻不會像周慕云的妻子一樣跨越。第三次則是對蘇麗珍跨越道德邊界后的情感展示，而這是現實的蘇麗珍所不會表露的。一番情景模擬后，周慕云轉身欲離去，蘇麗珍卻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情感，趴在周慕云的肩頭失聲痛哭，既有“西風愁起綠波間”的惆悵，又有“落盡梨花月又西”的凄涼。

在場面調度上，《花樣年華》也處處可見對倒的影子。電影充分運用了鏡子、影子、柵欄和窗簾等景物來映襯情感的失諧。周慕云和蘇麗珍被意外回家的顧先生堵在家中，鏡頭從鏡子里的兩人開始搖，然后搖到現實中的兩個人，一個坐在凳子上，一個在床上側臥，周慕云睡著，蘇麗珍清醒。而在前一個鏡頭中則是蘇麗珍睡著，周慕云清醒，兩人始終無法同步。電影有著王家衛招牌式的搖鏡。王家衛的搖鏡是充滿感情的，緩急有序，猶如悠悠來回晃動的燈泡，徐徐展現的水泥地上的細雨，裊裊飄散的香煙，都映襯著電影中纏綿悱惻的情感。不僅如此,王家衛電影的搖鏡是有節奏的，周慕云在家中寫武俠小說這場戲中，鏡頭先是從左到右橫搖，旋自上而下搖落，繼而從左到右，最后自上而下，富有次序和韻律。而在賓館兩人寫武俠小說的場景中，攝影機從左搖到右，再從右到左，然后再一次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富有韻律和節奏，把此刻兩人搖曳多姿的情感表現得淋漓盡致。在周璇歌曲《花樣的年華》的音樂蒙太奇中，攝影機亦如此，從左橫移到右，然后從右到左，再從左到右，最后從右到左，表現兩人的無奈、落寞，攝影機悠悠的動作和此刻兩人情感形成呼應。在優美的歌聲中，一個坐等水壺水開，一個抱著電飯鍋，毫無花前月下之感，只有炊煙裊裊之實。

在局部色相上，電影也采用了對倒的手法。電影有著詩意的綠色，綠色旗袍、綠色植物、綠色窗簾、綠色墻壁、綠色花瓶、綠色餐具，但也有黯淡的灰色、黑色，灰色的墻壁、黑色的柵欄，電影有意把詩意和失意、生機和枯寂并置在一起，以此來呼應電影中糾葛不清的情感。

“愛情是有時間性的，太早，或是太遲認識，結果都是不行的”，歷經而立、不惑、知天命，王家衛對這一主題念念不忘。杜琪峰曾說過王家衛一生只拍了一部電影，那就是《阿飛正傳》。王家衛自己也說，很多人說他重復自己，這話是不錯的，他就是在不斷地重復自己，不單是重復某一部電影，而且重復自己所有的電影。這就是王家衛的電影世界，雖欠缺一些重量，但卻極其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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