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康復機構:夾縫中的艱難生存
門外,遲到了的李嘉文奶奶,正在加快腳步。每天早晨,她搭乘駛向西山腳下工程兵大院的396路公交車,送李嘉文到北京市石景山區漂亮媽媽聽力言語康復中心(以下簡稱“漂亮媽媽”)做語言康復。
半山坡上,一組藍色的房子若隱若現,“一呀一,毛毛蟲……九呀九,小綿羊,十呀十,小螃蟹……”童聲伴著不遠處部隊大院的軍號聲。突然,一個聲音冒出來:螃蟹好吃。含糊不清的發音讓老師們很興奮??祻陀柧氈械暮⒆?,吐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是悅耳的音符。
門外,遲到了的李嘉文奶奶,正在加快腳步。每天早晨,她搭乘駛向西山腳下工程兵大院的396路公交車,送李嘉文到北京市石景山區漂亮媽媽聽力言語康復中心(以下簡稱“漂亮媽媽”)做語言康復。
這是一家民辦的聽障兒童康復機構。一路走來,甘苦雜陳。
康復沒有捷徑
“我們壓力很大!”高麗娟的嗓音中略帶沙啞。“父母砸鍋賣鐵地給孩子做人工耳蝸手術??祻统鰜?,家長一輩子感念你;康復不出來,家長的所有希望都落空了”。
高麗娟,“漂亮媽媽”的創始人。她的辦公室門窗大開。不遠處,七個孩子正跟著新來的老師魏征做舌操,舌頭伸出來反復向上卷曲。對于耳蝸康復兒童,做舌操和練習“啊、啊”發音是每日必修。
“康復沒有捷徑,你每天給他說十句話,恢復得就快一點,每天只說三句話,恢復得就慢一點。”高麗娟曾是特教老師,她說,做這一行,也就一年光景,基本都患上咽炎和扁桃體炎。“我一年扁桃體發炎七八次,現在用嗓三小時以上嗓子就啞了。當時因為扁桃體反復發炎,藥物堆積到腎臟,得了腎炎,真想再也不干這行了。”
人才緊缺,是康復機構的普遍感受。
位于上海的小小虎幼兒園,是華東師范大學言語聽覺康復科學系的創始人于2004年創辦的,希望為專業培養的人員提供一個實踐的基地。
小小虎的現任園長張磊,是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的博士。她深感“老師的培養需要專業和智能化”,一般來說,一個勤奮、資質好、普通特教專業畢業的年輕人,要經過至少要一年時間,才能基本培訓成為一名聾兒康復特教教師。當他們做到第五、六年的時候,一般也就到了生活壓力大、最疲倦的時候,也就到了職業生涯的瓶頸期。
命運弄人。當年高麗娟剛剛離開北京聾兒康復中心時,11歲的湖北學生劉華新的媽媽找到了她,哭著央求:“高老師,孩子實在離不開您啊,學講話學了一半,現在誰教也不肯張口。”高麗娟心一軟,從此一年半的時間里,她身后多了一個劉華新。
28歲那年,高麗娟在國內首創了家庭式聾兒康復模式,劉華新如今成為一名高中生。高麗娟覺得,自己離不開這行了,在34歲那年創建了社會組織“漂亮媽媽”。
更多的康復教師,還是選擇永遠離開這個崗位。“年齡大的人很少做我們這個行業的,氣力跟不上。”
目前,我國接受過正規聽力學學歷教育的技術人員不足千人,聽障兒童康復教師、言語矯治師等專業技術人員嚴重匱乏。
中國聾兒康復研究中心(以下簡稱“中聾”)語言訓練部主任盧曉月說,在西北、貴州這些比較偏遠地方的縣,很多年輕的老師全身心投入,和孩子吃住在一起。“在這個時候,老師的專業度和知識水平甚至并不那么重要,因為他不做,孩子連這樣一個康復機會都沒有。”
專業化配比困境
盧曉月從事這行比高麗娟更久,她在中聾工作了二十余年。
該中心成立于1983年,是全國聾兒康復工作的技術資源中心和業務管理部門,是中國聾兒康復機構從無到有的開端。中國殘疾人聯合會主席張海迪說:“我曾見過一些通過康復獲得聽力和語言能力的孩子,有的還獲得了碩士或博士學位。與他們交談,我感到無比歡欣。”
據相關統計和調查數據顯示,全國大約近50%的聽力殘疾兒童能進入機構接受康復,機構康復后的孩子僅40%進入普通幼兒園或普通小學。聽障兒童康復服務的難點和盲區在基層、在農村。在內蒙古呼倫貝爾市的一個康復機構,中聾全國工作處處長邢亞靜看到的是:一個房間里四壁空空,沒有任何書籍和玩具,只有六個小板凳,一塊黑板,幾個不同年齡的聾兒跟著老師學習拼音。
曾有企業問邢亞靜,捐資做這種項目,未來會怎么樣,得對總部有一個交代。邢亞靜立刻糾正道:“我們的目的不是給企業交一份孩子的評估問卷,而是要讓這個孩子能聽會說,回歸主流社會,和健聽孩子一樣生活、學習。”
以前機構和家長都認為康復訓練就是聽和說,后來孩子們進入正常小學,一二年級以后就跟不上去了,只能轉入聾校。“很多人以為聽障也是智障。”上世紀90年代初期,盧曉月剛進入中聾,接觸到的孩子都是很木訥呆滯的感覺。后來經過中聾的跟蹤調查,發現這些孩子由于沒有接受正常的學齡前教育,一直在練習聽和說,所以他們的邏輯思維、想象思維以及和人交往的能力是缺乏的。
盧曉月說,現在的康復理念是全面康復。既要把正常學齡前兒童教育的五大領域:健康、藝術、社會、科學、語言傳遞給他們,另外對于他們的聽障問題提供技術化的個性需求,包括聽力、語言、發音、認知、溝通五大領域。
“聾兒康復公益是一項需要專業技術職稱的事業。很多人認為把錢拿出來,就是幫到了這個孩子。”邢亞靜表示,聾兒康復是一個交叉學科,即使做好了耳蝸手術,還要康復訓練,還要耳蝸和體外機產品的后續服務……多元、聯動服務是聾兒康復的顯著特點。
“其實聾兒康復是一個大公益的概念,需要國家和社會聯合提高幫扶的效率。”
夾縫求生的草根機構
作為民間公益機構,錢是發展的緊箍咒。“我們每個月最難的時候就是開工資。”高麗娟說。
高麗娟曾想過把漂亮媽媽做成一個企業,“但對于這種機構又不可能。孩子來了,沒錢,咱就狠心不救了?你想想,多年后這個孩子站在你面前,你不難受?”她再次無奈的嘆氣,“漂亮媽媽”的學生,有三分之二交不齊學費,有的干脆上完課就跑了。
實行聾健合一教育的小小虎幼兒園,從創辦之初,就沒有選擇公益性的定位。創辦十年,現在才剛剛進入盈虧平衡的穩定狀態。張磊說,培養老師所需要高昂成本,如果定位于公益,機構的持續運轉將面臨很大困難。她不無感慨地說:“十年前差不多同時起步的康復機構有那么多,現在看看,沒剩下幾家。”
從2007年左右起,小小虎的一棟兩層樓房就基本飽和了,聾兒和健康幼兒各有60名左右,規模保持至今,已無法承載更多。
盡管聾兒康復機構是殘聯系統建設最早、相對較完善的服務陣地,但現在的發展態勢不容樂觀。2014年對全國聾兒康復機構的調查顯示,全國有近50%的地市級殘聯沒有自己的聾兒康復機構,全國約有50多個地市還沒有一所為聾兒服務的專業機構。
據高麗娟說,這個領域,專業性的培訓投入非常多,他們收八十個孩子的時候,就要有四十個專業老師配套服務。“現在有個AVT教學法,就是老師、學生和家長三方聯動,但是這個教學法要去臺灣學習,去一次要三四個月,要五萬塊,根本無法承受費用。”高麗娟特別羨慕中國聾兒康復中心資源有二三十年經驗的老教師,“只是我們能去他們那里觀摩的機會太少了。”
直到現在,“漂亮媽媽”沒有得到一筆完全來自企業的資助。
為了實現更嚴格透明的財務管理,“漂亮媽媽”把錢掛在殘聯,“作為康復費,我們還需要交稅。”
目前我國聾兒康復機構的投資管理體制多樣,普遍面臨少編制、無編制,運行補償機制不健全、公益性難以充分體現的困難。
“培養一個老師不容易,要三年才能有個真正的好老師。雖然我們的老師都有教師資格證,但是沒有職稱評定,教師資格證等于白費了。”老師的流失也讓高麗娟感到無奈。
眼下,這個比鄰部隊大院的場地,租期就要滿了。“房租要漲,我們可能得搬走了。”料峭的秋風里,她環視了一圈“漂亮媽媽”不大的園區,“如果沒有更好的生存模式,也許它會萎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