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金宇澄 好作家要獨特
《繁花》發表之后, 金宇澄突然變成眾所周知的“潛伏者”?;氐健斗被ā分獾氖澜?,金宇澄還是原來那個喜歡待在辦公室里安靜工作的中年人。
《繁花》發表之后, 金宇澄突然變成眾所周知的“潛伏者”?;氐健斗被ā分獾氖澜?,金宇澄還是原來那個喜歡待在辦公室里安靜工作的中年人。
初秋的午后兩點,天氣依然悶熱。靜安區巨鹿路675號,上海市作協的院子里,是一棟寧靜安逸的老洋房。沿著陳舊的木質樓梯,能一路走到金宇澄的辦公室。推開門,寬敞明亮。
這幢洋房原是舊上海實業家劉吉生的宅第,由著名建筑師鄔達克1926年設計建造,耗計20萬銀元,以高至兩層門廊、愛奧尼克石柱、蝴蝶噴泉、普緒赫女神雕像而聞名,被公認為上海最美的花園住宅。1950年代,改由上海作家協會使用至今。“文革”時期,這里一片狼藉,所幸女神雕像被一花匠埋入泥土得以保存。如今,雕像仍然立于庭院中央,成為“愛神花園”的靈魂所在。
歷史的滄桑,化為幾代作家的搖籃。作為上海文學事業的中樞,《收獲》、《上海文學》、《萌芽》以及《上海文化》編輯部都設在這里,夏衍、巴金、豐子愷等文壇大師也在這里留下足跡。1988年,金宇澄任《上海文學》編輯,他的“書房”與《收獲》同在三樓。在這里,金宇澄看了26年的小說稿件。“編輯最不一樣的地方,讀稿比看書多。”金宇澄說。
看稿、閱讀、寫作,金宇澄的辦公室早已被他視作書房。在這里,目光所及之處都被各類書籍占據。有在書架上排列整齊的,也有雜亂堆放成摞的,還有的書被他收在了辦公桌旁靠墻的兩個大書柜,以及后面房間的櫥子里。
金宇澄 原名金舒舒,作家,《上海文學》常務副主編,被稱為小說界的“潛伏者”。2012年以滿紙滬語完成了一部描寫上海市民生活的長篇小說《繁花》,作品問世后反響強烈,一舉摘得中國小說學會年度“長篇排行榜”榜首、“華語傳媒文學獎”、“施耐庵獎”、 “魯迅文化獎”、央視“中國好書”、“五個一工程”獎等重量級文學大獎。小說問世一年后,香港著名電影導演王家衛取得了《繁花》的影視版權。
其中一個書櫥放著許多作者的來稿。“我沒有藏書意識,每次搬家都會送掉好多書”,金宇澄說,專業研究者或許需要坐擁書城,對于小說家來說,藏書量并不特別重要。書大多是自己買,也有朋友送的。“現在逛書店的時間比較少,網上看到不錯的書,就叫單位的小朋友幫我買。”
金宇澄強調,對于小說家而言,哪里都可以是書房。“有的人比如我,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家和單位也就是最主要的書房,甚至我在這里(辦公室)待的時間更長。”搬過幾次家之后,金宇澄選擇開放式格局,家中的客廳和書房都混在了一起,“和傳統意義上的書房不太一樣”,家里任何地方都有書,“寫東西用手提電腦,經常在沙發上看書,寫文章。到處有書,廁所里也有書。所以書房究竟是個什么概念,我不知道。”
“地下”閱讀史
一個人的閱讀趣味,大多是在青少年,甚至童年時代就被刻下某種烙印的。
1960年的少年時代到1970年的青年時代,是金宇澄在書籍中成長的十年。記憶中,他曾經的閱讀圣地,是一座位于上海復興中路的少年兒童圖書館 。讀了什么書早已記不清楚,腦海中浮現的是一路通往圖書館的風景—甬道悠長,兩邊的金色梧桐搖曳,對面的法式公寓終日傳出悠揚的琴音。
沒讀完初一,“風景”突然被“文革”畫面切換。金宇澄父親是打倒對象,全家搬到了滬郊。有次他聽同學議論,少兒圖書館的大門被釘死了。圖書館一直是部分學生組織的注意目標,金宇澄大哥學校的多個學生組織也緊盯著校圖書館。有一天,校外某個學生組織突然行動—在駐校多個學生組織的眼皮底下,所有“有批判價值”、“反動”圖書,被迅速搬走。
金宇澄眼中屬于書里書外的各類“風景”戛然而止,他的“地下”閱讀史也在此時拉開帷幕。除家中一套1940年代出版的《魯迅全集》之外,金宇澄最早接觸的大部分是蘇俄作品。“《塞瓦斯托波爾故事》是很少見的版本,托爾斯泰早期的戰地特寫集。還有《頓河故事》(草嬰譯,50年代上海文藝版),是大名鼎鼎肖洛霍夫早期的習作,強調人性張力,父子、兄弟相殘,赤裸而慘烈……”金宇澄回憶道,“我這一代的閱讀,基本是亂翻亂看,是無系統的即時行為。某種既鄙視圖書、也對書籍極其珍視的大背景,形成了我這代人所謂的‘地下’閱讀史。”
洋房里的壁爐被書籍堆滿,壁爐上方是長長一排的《文藝月報》(《上海文學》前身),紅黑封面交錯擺放,卻也給書堆增添了一分雅致。
沿著陳舊的木質樓梯盤旋而上,便是金宇澄的辦公室書房,同時這里也是曾經的上海文學事業中樞,夏衍、巴金、豐子愷等文壇巨匠在這里留下過足跡。
上海記憶
而今的金宇澄,被很多人與上海的城市記憶聯系在一起,《繁花》也成為海派文化符號之一。有人稱他為“老克勒”,但是他不喜歡這個稱呼。舊上海所謂的“老克勒”,也許是最早吸收西方文化的那一群上海人?經歷殖民地時期的上海摩登年代,衣著摩登、講究生活的品位格調?“我不是這樣的人”,金宇澄說。
不愿成為“老克勒”中的一員,那究竟何謂上海人呢?金宇澄覺得,只要在上海,就是上海人。“上海人,很少有所謂那曾經‘小漁村’的子孫,上海人來自四面八方,等于費里尼說的羅馬—上海同樣是一個‘遭人詬病’的城市,是一個有很多孩子的母親,她隨便他們來,隨便他們走,母親一直是不管的,母親管不過來—改革開放后的上海,是經歷了1840年開埠后最大的人口遷徙潮吧,應該來了兩千萬人。”金宇澄說。因此,《繁花》是用“改良滬語”寫的一部小說。“為什么要把語言改到大家都能懂?我并不想強調上海和其他地方的高下對比,僅僅是把這個城市和其他城市不一樣的地方描述出來。上海味道,并不拒人千里之外。”
在上海這個獨特的城市里,多少悲歡離合一直在上演,《繁花》密密麻麻寫滿了市民生活的瑣碎。有個飯局,金宇澄遇到一個女孩子,當別人問她何時結婚時,她回答說,“我阿姨跟我講,讓我先包三年,到時候再說”。金宇澄問她阿姨在做什么?她說,“我阿姨給一個日本人包著”。金宇澄記住了這個故事,“其實‘包’這個字,《金瓶梅》里已經出現,只是環境和對象變更了。飯桌上后來有人說,這種弄堂里的小姑娘,如果找一個小職員結婚肯定會吵架,如果找一個大領導,優質香港人、日本人生活三年,品位就上去了,腔調不一樣了,不等于是上一個‘碩博連讀’免費三年學習班嗎?”
飯局,經常是金宇澄聽取故事的地方。“飯局是中國人的特色,城市人的特色,也是中國文學必須要表現的內容”,金宇澄說。除了工作上的應酬,和文學圈的朋友聊天,更重要的是和底層的圈子吃飯—《繁花》里的主人公小毛,正是這個底層圈子里抽出來的形象。而表現小毛這類群落的飯局,是為了換一種講故事的方法。“如果大家集中寫知識分子苦悶的生活,那我就寫沒有知識分子的生活,寫小市民的、一點都不裝的、非常俗世的生活。”
此刻金宇澄突然發問,“你和你的小學同學有來往嗎?也許大學同學還有幾位談得來的,但小學同學肯定沒有”,他旋即說,“如果你碰到小學同學,才能發現社會的另外一面。說不定有人生了三個小孩,有人在擺攤,他們的世界觀你了解嗎?”
文學不是風花雪月
寫了《繁花》之后,金宇澄的生活有了很多變化—這部無心插柳的小說拿了很多獎項,影視版權已經被王家衛購買,想要采訪他的媒體和意想不到的盛譽一起蜂擁而至……
近來讓金宇澄屢次見諸報端的,是香港書展上和王家衛的對談?;貞洉箤φ勀翘?,金宇澄和王家衛剛到會場,就看到一大堆記者拿著照相機從走廊很遠的一端沖了過來,“我開始跑掉了,躲在邊上。后來王家衛把我拉出來一起站著拍照。”
在被王家衛看中之前,《繁花》已在主流文學界贏得廣泛贊譽,屢屢斬獲大獎。給作家們做了半輩子編輯的金宇澄,看多了作家和作品,評價好作家的標準很是明確—獨特。“文字、語言樣式,開卷就能感受個人風格,獨特、排他的沖擊,以特有姿態亮相,這是難忘的文本面孔。”金宇澄說,“我一直以這個標準看待小說家,也同樣這么要求自己。如今的小說來稿,相對缺少個性、文藝腔、翻譯腔的現象很普遍,不少稿件看著就像一個人寫的,千人一面。我個人認為,對講究個性的文學來講,這就代表了失敗。”
在金宇澄眼中,好作家的語言和內涵,都有明顯的識別碼,重在個人魅力。他曾經打比方,寫小說等于開肥皂廠,是在生產一個產品。“你要了解你生產的東西,外面是不是也有很多?比如外面紅顏色的肥皂特別多,你就要做一個綠的。寫文章也是,大家都這么寫,那肯定有另一些東西沒人寫。”
金宇澄對文體有濃厚的興趣,《繁花》用了很多早已不用的“鴛鴦蝴蝶派”詞匯比如“低鬟一笑”,包括人物講北方話,就會注明:某某人講北方話。包括最簡單的標點,不用問號,包括夾有繁體字,書中提到舊書或舊句子,就出現繁體字。“我喜歡這樣的特點,感興趣這樣做。去年這書出了臺灣版,這些字就看不出來了—人家全都是繁體字。”
他眼中的文學不是風花雪月,而是告訴我們生活的真相。“生活在暗處何底層的,被光線照不到的地方。你要告訴大家,真相是什么。”金宇澄補充說。
金宇澄近期書單
●《一九八四》(【英】喬治·奧威爾 著)
●《中國人的特性》(【美】明恩溥 著)
●《鮮花帝國:鮮花育種、栽培與售賣的秘密》
(【美】艾米·斯圖爾特 著)
●《盲眼鐘表匠》(【英】理查德·道金斯 著】
●《漢字百話》(【日】白川靜 著)
●《國文趣味》(姜建邦 著)
●《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阿城 著)
●《紙牌屋》
● 新版全版《教父》
[對話金宇澄]
以良友為伍,了解世界
記者:最近對哪個類別的書比較鐘愛?
金宇澄:我至今是《上海文學》的小說編輯,占據最多閱讀時間的是小說稿件。我沒有閱讀計劃,一直是翻閑書的狀態,閱讀也一直很雜。最近??吹氖恰断ED人,歷史文化與社會》、《花經》、《植物的欲望》、《瓦德西拳亂筆記》、《雪域求法記》 、《東正教在華百年史》、《高朗橋紀事》及陳徒手《故國人民有所思》 。以前陳巨來《安持人物瑣記》,陳存仁《銀元時代生活史》等等,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記者:說說你欣賞的國內外作品。你認為中國的作家最缺乏的是什么?
金宇澄:《一千零一夜》、《堂·吉訶德》、《安徒生童話》,卡爾維諾的《意大利童話》。中國作家最缺乏的,應該是創造力,當然我們一直喜歡山寨、模仿。中國人對世界的貢獻,最有特點的,除了過去說的火藥,估計只是一雙筷子。
記者:會特別留意那些方言寫作的作者嗎?像老舍、李劼人。
金宇澄:前些年很注意湖南作家何頓的方言小說。你提到的這兩位,屬于北方語系,這類方言如今有更活躍表現。吳語寫作已經是很多年的式微了,物是景非?,F在的語言環境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幾代人都是經過普通話教育,學習北京話為基礎的普通話,對經濟建設多方面來講功不可沒,但文學必以活潑的各地方言為支撐。過去說方言就是“活文字”,如今非北方語系的作者們,早已習慣用普通話講、寫、聽了,根本忘記了本土語言的寫作。即使如《繁花》,雖然用了滬語言思維,也不會再有當年吳語言作者那種無所顧忌的自由了,受眾環境已改變,需要小心翼翼改換、改良,才能獲得更多的讀者。
記者:有藏書習慣嗎?
金宇澄:沒這習慣,書架一直很亂,每次搬家都處理掉一些。本雅明講過,“收藏家的態度,最高意義是繼承人的態度”。人生很短,我習慣處理不用的書,給需要的朋友。
記者:反復看的書是什么?對你影響最大的書是什么?
金宇澄:最近看的幾本,《太平天國史料》、《憂郁的熱帶》、《談藝錄》、李伯元《南亭筆記》、《歇浦潮》、《秧歌》、包天笑《釧影樓日記錄》。對我影響最大的,是《魯迅全集》。
記者:出差或是旅行會帶怎樣的書?要是有一天流落荒島,必須帶在身上的書是?
金宇澄:出差或旅行,會帶輕便的小冊子,像《讀書》、《萬象》,可惜后一種???。去荒島,應該是《圣經》。
記者:對你而言,閱讀最大的樂趣何在?
金宇澄:以良友為伍,了解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