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匯】先生日常 文學的力量
民國時期的混亂與動蕩造就了一個特殊的時代,一群獨特的文化人——梁思成、張充和、林徽因、張愛玲、巴金……因為父親靳以的緣故,章小東從小得以與這些民國大家近距離接觸。盛名之下的文壇巨匠,也在她的講述中,被還原成日常的人物。
民國時期的混亂與動蕩造就了一個特殊的時代,一群獨特的文化人—梁思成、張充和、林徽因、張愛玲、巴金……因為父親靳以的緣故,章小東從小得以與這些民國大家近距離接觸。盛名之下的文壇巨匠,也在她的講述中,被還原成日常的人物。
如同春秋戰國時的紛爭與戰火成就了百家爭鳴,民國時期的混亂與動蕩,則造就了一個特殊的時代,一群獨特的文化人。那個時代,人們還相信著文學的力量。也許正因此,當代的中國文人對民國文化尤為向往。近幾年,更是如同猶太人呼喚著彌賽亞一般,追尋著先生們的背影,大家都苦苦渴求大師“歸來”。
朝云無覓,星漢鉤沉。1900~2014年的中國,一個多世紀動蕩詭譎的歷史,造就了他們,也湮沒了他們。他們或為學界泰斗,或為藝苑領袖,或為文壇大師——梁思成、施蟄存、張充和、林徽因、張愛玲、巴金??在對他們人生命運的勾畫中,有沉痛歷史可資殷鑒,有橫溢才華足以仰瞻,但在名士風流的華蓋下,是一個又一個真實的人。
因為父親靳以(章方敘)的緣故,從小得以與這些名人大家近距離接觸,章小東對他們有著更加人性化的認識——在她的眼中,“人民作家”巴金是主張突破高墻最終卻囿于高墻之內的無奈者,“洋場惡少”施蟄存是被陌生人圍觀拍照時手足無措的蒼白老人,“民國最后一位才女”張充和則是溫雅慈祥的“充和姨媽”。
章小東 現代文學大師靳以(章方敘)之女,作家,著有《火燒經》 、《吃飯》 、《尺素集》 。章小東的父親靳以,是魯迅先生的扶柩人之一,也是巴金、曹禺的好友,主持過多種文學刊物,并與巴金共同創辦了《收獲》雜志。章小東的母親陶肅瓊是巴金夫人蕭珊中學同學、生平最親密的好友。由于父親靳以的緣故,章小東自幼便與許多文壇巨匠有著密切的來往,她在美國的家更是個“中國文化中心”,接待過許多中國文化名人。
渴望與父親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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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小東三歲那年,靳以因心臟病復發離世。為了拼湊父親的形象,章小東翻遍了靳以留下的作品,更遍尋父親當年的故交,以期在只字片語中,還原出靳以真實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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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飛路,今天的淮海中路,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堪稱上海城市的時尚之源。這條長約4公里的商業大街,名店林立、名品薈萃,是著名的富人區?!堕L恨歌》里李主任給王琦瑤租的公寓就在霞飛路上。
從“十八層樓”(現錦江飯店貴賓樓)搬出后,章小東一家便搬到了霞飛路新康花園。這里原是英籍猶太人開設的新康洋行于1916年建造的私人花園。當時園內布置極為齊全,有網球場、游泳池、醫院等。1940年后幾經轉售變遷,從1950年起改由當地房管所管理,更名為新康花園。當時一些外僑也在此居住,據說當年還曾有英國皇室成員專程來此舉行婚禮。大畫家顏文梁、藝術家趙丹和袁雪芬等都曾住在新康花園。
給章小東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外婆家門口的那條“彈硌路”,碎碎的黃浦江石子鋪就,縫隙里都是爛泥,人來人往,被各式各樣的鞋子磨得光溜溜的,一不小心就會崴腳。“當時上海很多這種路,走起來很不舒服。上海小姐就是這種路上走出來的,走不好高跟鞋鞋跟就會卡在里面,會崴腳的。”
章小東的母親陶肅瓊,是作家巴金的夫人蕭珊的中學同學和好友。母親就是章小東心目中“真正的上海小姐”,其標志就是無論落雨或落雪、穿繡花鞋或蹬高跟鞋,在彈硌路上都能健步如飛,并且四平八穩地走成一條直線。如今,“彈硌路”幾乎從上海消失,再也沒有了那樣“微風玉露傾,挪步暗生香”的上海小姐。
搬到這里后不久,小東的爸爸靳以因心臟病第三次復發離開人世,當時的她只有三歲。姐姐章潔思在一篇文章里描述當時父親下葬的情景:“三歲的妹妹是如此無助,她瘦弱的小手緊緊牽著身邊人的衣服,仿佛一放手就會跌入深淵。大病后步履困難的我,披著麻衣穿著孝服,在別人的攙扶下彎著身,在寒風中為父親的墓鏟上那最后一 土……”
“我三歲就沒有爸爸,我非常向往跟爸爸在一起講話”,采訪中,章小東一次又一次地說到這句話。為了在腦海里重新拼湊起父親的形象,章小東尋遍當年爸爸的知交故舊,從他們的口中一點點地了解自己的父親。
對于一個想得到父愛的孩子來說,這遠遠不夠,她需要更加直接的資料來理解父親和他想說的話。她仔細地閱讀父親的書和主編的雜志,一天,她被一個重大發現深深震撼——“他長篇小說《前夕》中的大女兒,叫靜宜,和爸爸的名字是一樣的。也許很多他想說的話,就是通過這個女兒的嘴說出來的。”
孔海立 現代著名文學家孔羅蓀之子,章小東的丈夫,學者,現為美國斯沃斯摩爾學院中國語言文學電影教授。他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獲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后即留美任教,長期從事中國現代文學與電影研究,著有《端木蕻良傳》等中英文著作。和章小東一樣,孔海立的文化家底同樣深厚。他的父親孔羅蓀和靳以一樣,也是巴金的摯友,曾任《收獲》雜志編委,是德高望重的文學評論家。
她讀《貓》,爸爸描寫的五只貓,“非常形象,每個貓有不同的性格,寫到你可以看得到、聽得到、聞得到。我現在努力去走這條路,希望能做到爸爸那樣。”
章小東聽媽媽說過,自己的舅舅曾經跟父親靳以到臺灣講課。靳以講完課回了上海,舅舅卻因“臺灣的香蕉好吃,想再吃一會兒”,而推遲了歸期——“結果就再也回不來了。”
這件事給章小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年海立出國讀書,我沒有馬上出國。上海是我的根,我離不開它。當時孩子還不會講話他就走了,我一個人帶著孩子直到五歲。后來,我覺得孩子沒有爸爸在身邊不行,于是我才出國找他。”
準備出國時,舅舅的遭遇成了章小東的夢魘。“有一天,我發現美國領事館關門了。一連關了幾天,當時我就害怕了。這樣一關,是不是永遠就不開了呢?”想到和丈夫也許就此天涯永隔,章小東很是害怕,等到領事館一開門,她就立刻辦好手續,出了國。
作為作家之女,出身名門,章小東本應像母親一樣成為“上海小姐”,卻因命運和時代捉弄,先是小小年紀便看盡世態炎涼,后來則遠赴異國為生活奔波,做過編輯記者,端過盤子,包過春卷,設計過電路圖……
“在美國當記者,累得像小狗似的,要寫稿編輯排版等等,還要打雜。排版不像今天這樣,電腦排出來就好,那時一大張報紙,畫版、貼橡皮膠條、用剪刀剪好稿子貼上去、大字小字一塊塊排好,有時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
對于端盤子和包春卷的經歷,章小東并不回避,“我用兩只手賺錢,不覺得低下。雖然偶爾也有點遺憾,會覺得為了錢丟失了自己的目標。那時會有點難過,但大多數時候,因為忙就把這種不快忘記了。”
如今,先生孔海立已經是美國斯沃斯摩爾學院中國語言文學電影教授,兒子孔令昊也學業有成,26歲就獲得牛津大學的生物醫學博士。章小東終于從生活瑣事中抽出空來,出手寫就《火燒經》、《吃飯》兩部長篇小說,驚艷文壇,被譽為“最老練的小說新手”。兜兜轉轉,她終于走上了當年爸爸期望的那條路。
把所知道的真實都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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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平視的角度,讓章小東能夠看到一個個真實的人,而不是文壇上那些冰冷生硬、受人膜拜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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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以去世的時候,他的許多朋友見章小東尚年幼,都很關心她。“小時候,我把頭抬起來仰望他們的時候,這些大人一定把最美好的一面留給我,他們不會把社會上各個方面的丑陋給我看,因為他們疼愛我、可憐我,要保護我。”
但真實的生活并不會為了照顧一個孩童的觀感而有選擇地展示自身。隨著離亂、坎坷、冷漠等堅硬的一面出現,小東發現了那些曾讓她仰望的人們也有著另一面。這一面讓她感覺如此陌生,但是如此真實,透著溫熱的血腥和煙火氣。
他們中大多數人已經離世,但章小東還是提起筆來,寄出那一封封注定沒有回復的私信,最終結為《尺素集》一書。“我沒有辦法跟他們對話了。但我想在我這個心臟還跳動、很健全的時候,把我所知道的真實都講出來,我不要讓我的后代、別人不了解,再去尋找,那多苦啊。”
她講起當年住在樓下的鄰居蕭紅,“她的文章寫得很好,我敬佩她?!逗籼m河傳》寫得非常美,我讀了一遍又一遍。但是作為一個女人,我一點都不敬佩她。作為一個媽媽,我真的是要摑她一個耳光,她不是一個好女人,不是一個好媽媽。”
有一次,端木蕻良跟蕭紅吵架,把保姆推出去摔了一個跟頭,保姆開始在外面敲門大吵大鬧,蕭紅急忙跑到樓上去找靳以,“把我爸爸拉出來,讓他去解決”,章小東認為,連續兩次丟掉自己孩子的蕭紅,不僅沒有做母親的權利,更是一個喜歡依靠男人解決問題的人。
因為先生孔海立是研究端木蕻良的學者,章小東也跟著看了很多的研究資料。她一直想把端木寫下來,但是孔海立總覺得妻子的看法有失偏頗,一直百般阻撓。“終于有一天,機會來了”,趁著孔海立到中國參加學術會議,章小東趕緊寫了一篇關于端木的文章,一寫完便催著報社趕緊發表,“當他回來時,已經成為既成事實了。”章小東笑說。
孔海立則對妻子的“既成事實”表示了有點無奈的認同,“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她比較偏激,對端木有些看法,對蕭紅也有些看法。端木真是很有才華,他寫的很多東西到現在還沒有被人所理解。他的短篇小說特別美,很精致,尤其是1942年蕭紅去世之后,他有獨特的眼睛。蕭紅和蕭軍在一起時,看到蕭軍的缺點,但是和端木在一起后,又想起蕭軍的優點,而這些優點正是端木不具備的,所以他們之間的關系比較復雜。”
孔海立曾親自去往端木蕻良的故鄉吉林省昌圖縣尋訪他生活過的痕跡,端木文中那有著“白森森的浮氣、夜神樣的大紫楊、水玻璃球一樣濕冷膩滯水面”的鷺湖,如今已變成一條狹窄的小水溝。章小東寫道,“他真是個制造迷霧的高手。”
她寫張愛玲,“刻薄得不能再刻薄”,同時又“可以如此細膩、敏感、矜持、成熟、準確地抓住讀者的心。那里面:愛不夸張,恨不惡絕。”
還有“人走茶涼”的柯靈,在靳以去世之后,柯靈表現出了令人訝異的政治敏感,隨著風向靈活轉舵,使上門求助的小東母女很是不安。
“我是一個記仇的人。”章小東在書里寫道,有時她和柯靈在馬路上遇見,她立刻穿到馬路對面,也不要跟他面對面——須知1957年7月24日靳以和巴金主編的《收獲》創刊號上,便有柯靈的電影劇本《不夜城》。本是知交,卻在風暴來襲之時自顧自地逃開,這讓幼年的小東耿耿于懷很久。
有冷漠,也有溫暖。在《尺素集》中,章小東寫到她的另一個爸爸:孔羅蓀,先生孔海立的父親。他曾與《國際協報》副刊編輯一起組織了“蓓蕾社”,為《國際協報》副刊《蓓蕾》。每周一期,兩年出了近百期??琢_蓀多才多藝,《蓓蕾》刊頭、封面的圖案都是他設計的。除此以外,他還與《國際協報》的記者一同舉辦“攝影會”,展出過作品,編輯出版過《五日畫報》。
“文革”前,他是《收獲》雜志的編委,與靳以、王元化、葉以群等人一樣,是德高望重的上海文藝評論家。平反后,他歷任《文藝報》的主編和中國現代文學館的籌建人及名譽館長,是被張光年稱贊為“中國革命文學功臣”的人。
他曾教兒時的章小東跳交際舞,“以前是抱在手上,后來是站在他的腳上”。1959年11月7日,靳以病危,他和夫人以及靳以的好友巴金一起趕到醫院陪護,遺憾當時已回天乏力。在靳以去世之后,他和夫人經常來看望章小東一家。
在《尺素集》里,章小東飽含深情地寫道:“算起來在我這一輩子里,叫你‘爸爸’的時候要比叫我自己親爸爸的時候還多。我是在3歲的時候失去爸爸的,23歲的時候嫁入你孔羅蓀家的大門。有一次你很得意地對你的朋友吳強說,‘我這個媳婦是抱來的,有照片為證。’”
讓人覺得諷刺的是,這位中國革命文學的功臣,1967年初卻被上海“造反派” 與王西彥、巴金、魏金枝、師陀、吳強等六人作為“罪行”最嚴重的“牛鬼蛇神”關進了不超過5平方米的煤氣灶間。
他常勸脾氣直來直去的小東要學會忍耐,“這不是容易的,等你跌足了跟頭,才會明白”。晚年,難愈的疾病折磨得他行動不便不能言語,但在1994年靳以85年誕辰逝世35年紀念中,孔羅蓀奇跡般以毛筆一字一句寫下了近百字的題詞,以寄托他對摯友的一片深情。
在《尺素集》自序中,章小東寫道:“無論是美麗還是丑陋,純潔還是骯臟,我都無所謂,因為在真實面前用不著謊言。”
把文豪還原成真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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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巴金變成“巴老”,一堵結實的墻便橫在了巴金和大眾之間。而在章小東的眼里,父親一生的摯友巴金,依然是那個平凡而真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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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漫畫家丁聰曾經說起巴金,笑呵呵地擺手感慨:“巴金在抗戰前就名氣很大了,年輕人都讀他的《家》、《春》、《秋》,個個熱血沸騰,為自己為國家找出路。我那時還只是個20歲的小伙子,靠畫一些救亡漫畫養活自己,比大文學家巴金小11歲,我與他在30年代的上海搭不上話。”
而在章小東的眼中,大文豪巴金卻是個真誠的平凡人。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章小東的母親陶肅瓊正就讀愛國女中。高二時,后來的巴金夫人蕭珊(陳蘊珍)轉學來到女中,與陶肅瓊同班。當時,陶肅瓊是學生會主席,蕭珊是學生會的活躍分子,她們一同參加抗日活動,很快就成了形影不離的摯友。后來,陶肅瓊正是通過蕭珊結識了巴金的好友靳以。
高中畢業后,她們跟隨巴金和靳以一同離滬,乘坐開往香港的太古號輪船離開了上海。一篇陶肅瓊口述的文章里寫到當時的情景,“我是背著家人偷偷走的,父親的尋人告示還在船上的擴音喇叭里不斷回響。”四人到達香港后同赴廣州,隨后,蕭珊與巴金去了桂林,陶肅瓊和靳以則去了重慶。
靳以曾與巴金合編《文季月刊》、《文叢》、《收獲》等雜志。上世紀50年代,靳以和巴金幾乎天天見面或通電話,靳以的學生、1957年《收獲》創刊時就任編輯的彭新琪回憶,“他們都是對人特別真誠的人。那時有不知名的年輕作者上門來,訴說自己的困難,他們都會送錢給人家。”
1959年靳以去世,巴金是治喪委員會成員。直到最后,兩家人還保持著密切交往。
在《隨想錄》中,巴金寫下了這樣的文字:“靳以逝世的時候剛剛年過五十,有人說,‘他死得太早了。’我想,要是他再活三十年那有多好。我們常常感到惋惜。后來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和其他幾位老作家在‘牛棚’里也常常談起他,我們卻是這樣說,‘靳以幸虧早死,否則他一定受不了。’我每次挨斗受辱之后回到‘牛棚’里,必然想到靳以。‘他即使在五九年不病死,現在也會給折磨死的’,我有時這樣想。然而他還是‘在劫難逃’,他的墳給挖掉了。幸而骨灰給保存了下來,存放在龍華革命公墓里。”
1995年,章小東從美國第一次回來省親,和家人一起去看望巴金,一行人分別坐著三輪車到了汪莊。“我說,‘到了’,領頭的車夫嚇了一跳,嘎一下聲扳下剎車,他說,‘這里面是不能進去的呀,弄不好要吃官司的。’我說,‘亂講,今天我們非要進去。’經過來來回回幾番交涉,那些拿槍的終于退步了,手一揮——放行。”
“當時巴金先生坐在一個門廳里面看到我,大笑起來,‘曉得就是你,沒有別人這樣三輪車撞進來的。這個地方三輪車從來沒有進來過,就是你才這樣撞進來的’。我也不搭腔,一個勁嚷嚷著熱,先去沖個冷水澡。巴金連忙說,‘有熱水的,不要貪涼感冒’……”
章小東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稱呼巴金為巴老,“尊重他是應該的,但也是平實的,就是普通的一個人。他不是一開始就是巴老的,他年輕時也有小巴的時候。我這樣講,也是要提醒他,他也是平常的人,只不過漸漸變成巴老了以后,在他身邊筑起了一道墻,跟大家隔開來。‘進不去,不可能撞進去的’。我是沒有能力拆掉這個墻的,但是起碼挖一個洞,讓大家看一看,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章小東又強調了一次,“我寫的是‘人’,而不是‘名’。”
孔羅蓀夫婦抱著年幼的章小東。
種韭菜的大家閨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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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士釗將張充和比作才女蔡文姬,焦菊隱則稱其為當代李清照。于章小東,她是“充和姨媽”,也是把菜園子照顧得最好的大家閨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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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赴美國的時候,章小東的母親曾經告訴她,在美國有一位爸爸的故舊,那就是“民國最后一位才女”張充和,蘇州教育家張武齡的四女。在張武齡的影響下,四姐妹個個才華橫溢,其中,當數張充和為最。
1958年秋季,巴金和夫人陳蘊珍、靳以和夫人陶肅瓊四人在巴金的花園里合影,當時陶肅瓊正懷著章小東。
當年張充和經常在蘇州唱昆曲,靳以非常喜歡過去聽,聽到絕妙之處還會拍案叫好,動情之處則涕淚漣漣。后來,張充和隨夫君赴美,五十多年來,她先后在哈佛、耶魯等二十多所大學執教,傳授書法和昆曲,。
剛到美國的時候,章小東并沒有想過要去見她,“我想,我不要巴結她”。2004年的一天,章小東突然萌生了想去看張充和的念頭,那時她已經九十多歲了,先生剛剛去世。“我們第一次到耶魯去拜訪她,她一見到我兒子就抱住,一下子我就有了親情感。”張充和當即讓章小東不要再以“張先生”相稱,“就叫我姨媽”。
從那以后,章小東便時常去探望這位老人家。“后來她身體不好,拒絕別人探望,但只要我和她通電話,她就一定會叫我過去。她特別了解我,我講一句,她就懂了。”
當時,張充和已經封筆,但是章小東每次求字,她都是有求必應,“《吃飯》的書名就是她題的,據說為此她還練了好幾天書法呢。連下一本書的《小獅子》書名都已經題好了。”張充和還告訴小東,“你想寫什么題目,你都講出來,我給你寫。將來就像做作業一樣,一個一個把它們寫出來。”說到這里,章小東仍然非常感動。
孔海立分析,“充和姨媽為什么對小東那么好?這里面主要是因為她爸爸,使她產生了對小東的移情,所以對她特別關照。” 別人也經常問章小東,“別人向她求字都拿不到,她(張充和)怎么這么喜歡你呢?”章小東有一次索性認真地問起“充和姨媽”:“你是不是愛我的爸爸?”張充和認真地回答:“不要這樣講,我和你爸爸是很純潔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作為民國時最有名的才女,張充和卻喜好在家種地,種的韭菜一排排整整齊齊,長勢喜人。章小東見了,就從充和姨媽那里拔了一些回來種。“很多沒有照顧好,都死掉了,我就繼續去她那里拔。”張充和問小東,你拔回去種活了嗎?“我就說,活了活了,然后隔三差五的還去她那里拔。”
“你總來我這里拔也不行的啊,總有一天要自己長出來的。你不可以懶惰,要澆水施肥除草的。”張充和再三叮囑,章小東這才開始耐心照料從姨媽家拔回去的韭菜。“當然,現在我的韭菜也長得不錯。”說到這里,章小東露出了孩童似的頑皮笑臉。
張充和院子里的蔬果被她照料得非常好,這讓孔海立也記憶猶新,“當時我們去看她,她已經快100歲了。知道我們來了,她還特地跑到小花園里去摘小西紅柿,拌在沙拉里給我們吃,非常新鮮、非常好吃。”
張充和待人之誠,從年輕時就很出名,以至于曾令詩人卞之琳誤讀,可張充和無意于他。據說她明白卞之琳是好人,但“不夠深沉”,故對其總是冷淡、疏遠。四川大學的幾位熱心教授,曾經給詩人幫腔,定期設宴,邀張充和出席。她討厭這些,一氣之下還曾離家出走。
章小東曾經問她:“姨媽,你為什么嫁給了一個德國人呢?”張充和的回答是“中國沒有人愛我”。章小東便拿聽來的八卦消息說事,“我說,怎么沒有,卞之琳啊。”張充和倒是不忌諱,“她說,我們兩個不搭。”
除了種菜、寫字,張充和偶爾也在家里唱唱昆曲,“她的心很平靜”,章小東說。
2000年3月,章小東和莫言在美國寓所的院子里。
“文化中心”里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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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第一次到訪章小東和孔海立在美國的家時甚是拘謹。直到看到后院的土地,聊及土地上可以種植的農作物,他才突然接了地氣,變得健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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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孔海立是美國的文學教授,來他們家做客的人也都是作家和文學研究教授。“我們家被稱為是‘文化中心’,最熱鬧時樓上樓下住了七個人,來住的都是學者和作家,間間房間都可以住人,沙發都是可以拉出來睡的。很多人都喜歡到我家吃飯,都會問今天吃什么。”章小東笑著說。
有一次,作家馮驥才前來做客,人都到了,行李卻在機場遺失了,“他人長得特別高大,家里根本沒有適合他的衣服穿。”章小東就為他做了一碗餛飩湯面,他高興極了。
莫言還沒有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也曾經前來做客,章小東回憶起當時的場景,“我生怕他不習慣美國三月乍暖還寒的氣候,把房間暖氣開得很足。他估計也覺得熱,但仍然裹著那件筆挺的西裝,顯得有些拘謹。”但到了院子里,莫言一下子活泛起來,好像兩只腳踏上了泥土就接到了地氣。他先是感嘆院子里的土地好,挖開來可以種很多東西,然后又看了看土地上面種的稀稀拉拉的蔥蒜,對章小東說,“你這哪里是挖地啊,僅僅刮破了一點地皮,真是浪費了”。最后莫言還伸出手,管章小東要挖地用的鐵鍬,“我來幫你挖,只要給我兩天時間,我就可以把你這片土地統統開發出來!”
如今,種地已經成為了章小東的新愛好——在“文化中心”的院子里,章小東搭了個種豆角和絲瓜的架子。“平時搭架子,土比較硬,插不進去,所以搭不牢。有時下雨下了幾天,雨后土地松軟,我馬上拿個棍子出去,插到土里,然后整個人都吊上去。”丈夫孔海立在一旁看了忍俊不止:“你這么大歲數啦,還是個有點小身份的人,像個猴子一樣掛上去。怎么不怕大家笑話啦?”章小東不以為意,倒是自豪得很,“我種的東西,多大的風都吹不倒的。”
去年,章小東回國,在上海丈夫就給莫言發了短信。當時莫言人在北京,他立即回復并邀請章小東夫婦次日在京吃飯。接完電話,章小東夫婦便立刻坐上高鐵去了北京??吹侥詴r,章小東第一句話便是:“你今天不找我吃飯,我就到你鄉下家里拆一塊磚頭。”莫言笑著回答:“磚頭不要拆,房子就要塌下來了。”
“那我就去拔你家的莊稼”,章小東說。莫言又笑了,“現在院子里連草都沒有了。來吧,吃一頓。”
前不久,章小東和先生孔海立一起去了莫言在高密的老家,他筆下的“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高密“東北鄉”(大欄鄉平安莊)。照片里曾經長滿野草的小院子,果然已經光禿禿一片。據說,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一出來,這里就涌進來很多的來訪者,院中蘿卜地里的蘿卜也被拔去不少。莫言的老父親管貽范如今已經九十多歲,雖然已經搬到莫言二哥家里住,時常還料理著這處被廢棄的老宅,守著那三間紅瓦黃墻的土房,守著那片土地上長出來的郁郁蔥蔥的故事。
章小東站在那片土地上,好像看到了站在紅高粱當中的莫言——他一個人站在屬于他的土地上,若有所思地和土地對話……
【人物簡介】
靳以 原名章方敘,作家。魯迅先生的扶柩人之一,也是巴金、曹禺的好友。曾與葉圣陶等合編《中國作家》,與鄭振鐸合編《文學季刊》,與巴金合編《文季月刊》,并共同創辦《收獲》雜志。
巴金 作家、翻譯家、社會活動家、無黨派愛國民主人士,被譽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良心”。代表作包括《家》、《春》、《秋》、《寒夜》、《隨想錄》等。
蕭紅 女作家,被譽為“30年代文學洛神”。代表作包括《生死場》、《孤獨的生活》、《砂?!?、《馬伯樂》、《呼蘭河傳》等。
端木蕻良 原名曹漢文,著名作家、小說家。曾與蕭紅有過一段婚姻。代表作包括《科爾沁旗草原》,、《大地的?!?、《鴜鷺湖的憂郁》等。
張愛玲 作家。代表作包括《傾城之戀》 、《半生緣》、《紅玫瑰與白玫瑰》、《小團圓》等。
柯靈 原名高季琳,電影理論家、劇作家、評論家。曾任《文匯報》副社長兼副總編、上海電影藝術研究所所長、《萬象》和《大眾電影》雜志主編。
孔羅蓀 原名孔繁衍。作家。歷任《國際協報》副刊《蓓蕾》、《紫線》及《戰斗》旬刊主編,參與發起成立中華全國文藝抗敵協會并任理事兼出版部副部長及《文學月報》主編,南京文聯副主席,上海文聯、作家協會秘書長,《文藝報》主編,中國現代文學館名譽館長。
張充和 蘇州教育家張武齡的四女,在書法、昆曲、詩詞領域造詣頗深。有“民國時代最后一位才女”之稱,章士釗將其譽為才女蔡文姬,戲劇家焦菊隱稱其為當代李清照。曾在哈佛、耶魯等二十多所大學執教,傳授書法和昆曲。
莫言 作家,2012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包括《紅高粱》、《檀香刑》、《豐乳肥臀》、《生死疲勞》、《蛙》、《酒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