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念沙龍】呂澎&黃專 我們為什么看不懂當代藝術
當代藝術在中國越來越熱。新的民營美術館不斷在城市中興起,而越來越多的藝術展覽也正在逐步進入市民大眾的生活。但是,即便我們懂得欣賞古代書畫的韻味,懂得欣賞青銅器的大氣、瓷器的精美,卻不一定能看懂當代藝術背后蘊含的思想和深意—影像、裝置、行為等多種形式下的當代藝術,讓普羅大眾既感到好奇,卻又不得其門而入。
當代藝術在中國越來越熱。新的民營美術館不斷在城市中興起,而越來越多的藝術展覽也正在逐步進入市民大眾的生活。但是,即便我們懂得欣賞古代書畫的韻味,懂得欣賞青銅器的大氣、瓷器的精美,卻不一定能看懂當代藝術背后蘊含的思想和深意—影像、裝置、行為等多種形式下的當代藝術,讓普羅大眾既感到好奇,卻又不得其門而入。
作為目睹并參與了中國當代藝術從萌芽到壯大過程的兩位學者,對藝術策展行業了如指掌的呂澎和黃專,用最簡單的語言,為普羅大眾分析為何我們看不懂當代藝術,而要真正看懂當代藝術,我們又應該做出哪些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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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澎 我們對一個藝術現象看不懂,都是因為我們不能夠把眼前的藝術現象跟它的產生原因,跟它里面所要說的話的可能性和我們的知識背景、歷史知識聯系在一起。沒有這種知識就不能理解這個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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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走進美術館、展廳,我們都有可能遭遇到過去從未見到的藝術現象、藝術作品。對于各個學校、藝術機構中從事藝術研究、藝術批評、藝術史工作的老師、專家來說,其實也會在面對這些新作品和新展覽的情況下產生很多的疑問,所以實際上,為什么看不懂當代藝術,這個問題對于我和普羅大眾來說,其實是共通的。
觀看藝術需要歷史的判斷
我們如何去了解文化領域里面的創造或者新的現象呢?首先應該有一個歷史的判斷。我理解的歷史的判斷是什么呢?當我們看到一件作品,我們會知道這是誰、在什么時候、用什么材料呈現在眼前的一個作品。如果我們具備基本的歷史知識,馬上就會知道,這件作品也許跟我們今天所了解的社會發生關系,也許跟我們了解到的過去的藝術的某一個現象、某一個藝術家或者某一種風格發生關系。不管怎么樣,它總能夠跟我們的知識背景發生聯系。
但大家都知道,1949年之后,中國跟西方世界幾乎斷絕了關系,起碼在文化的交流上是這樣的。大概是上世紀的五十年代,中國美術界還介紹過幾期印象派,可是在那之后,“反右”運動全面展開,印象派被簡單地批判為資產階級形式主義的藝術,于是從此之后我們就看不到印象派的作品了。
換句話說,那個時期的中國人,根本不了解同時期發生在西方國家的藝術現象以及它的背景,所以我們很難知道更多的藝術知識。簡單說來,就是當時的各種社會因素,導致我們不了解歷史,不了解過去。
歷史上的政治運動,導致我們的美術院校幾乎沒有美術或藝術的教育。沒有這方面的教育,就沒有這方面的知識,人就是一張白紙。在過去,我們在大街上能看到毛主席語錄,有大字報,有批判資產階級、劉少奇、鄧小平的漫畫,因此很多人概念中的美術,就是這些東西。當然,我們也會在不同的媒體里,或者家里的老報紙老雜志上,還能夠知道一點點。
我是1956年出生的。從出生到1978年這么長一段時間中,我幾乎沒有任何關于藝術史的知識,記憶中唯一的藝術知識,來自70年代初期一個早年讀美術的長輩送給我的幾份老美術雜志。今天的藝術史書籍很多,每個書店都有,根本買不完讀不完,但我學藝術史的知識,是在學校圖書館找尋,找不到,就去省圖書館找,好不容易找到錢君陶老先生的西洋美術史綱,很薄的一本小冊子,內容是從古希臘開始的,最后說到現代主義,抽象主義和未來主義、超現實主義。
那是1979年到1980年,我讀大學二年級,看到這本書如獲至寶,可是沒法借出去,在圖書館里也看不完,怎么辦?我就把它全部抄下來了,這本書一共就七八萬字,全抄下來,圖只能靠記憶,回到家里反復背誦。為什么要背誦呢?因為要獲得知識。我是通過這個路徑知道了西方美術史的基本線索。
再說說今天大家比較熟悉的中國當代藝術家,張曉剛、周春芽。他們兩個是什么時候接觸到現代派的呢?1979年的一天,他們到四川美院圖書館去,碰上了一套日文的《世界美術全景》,打開一看很震驚,原來還可以這樣畫畫。在那之前,能接觸到的大都是蘇聯畫家的畫冊,看到的是俄國的巡回畫派和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畫,因為時值“文革”后期和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只有這些書能看,所以我們所能了解的只有這些繪畫。那個時候對于藝術的記憶,只有這些東西。
當我們腦子里面只有大字報記憶的時候,突然面對一個從未見過的藝術現象(當代藝術),那么對它的回答很簡單,就是看不懂、不知道什么意思、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
把問題從作品中剝離
當你學習了藝術的基礎知識,從藝術院校畢業,這也并不意味著你就懂藝術。你的知識有限,閱讀觀看有限,當你走進美術館的展廳,你面對藝術作品,還是看不懂。再加上今天的社會生活日新月異,變化太快了。社會生活的變化導致出現新的藝術現象,需要你重新理解,所以就出現了知識的更新問題。
我們對一個藝術現象看不懂,都是因為我們不能夠把眼前的藝術現象跟它的產生原因,跟它里面所要說的話的可能性和我們的知識背景、歷史知識聯系在一起。沒有這種知識就不能理解這個藝術。過去有一個基本習慣,我們喜歡用一個詞—“審美”,用美不美,或者好不好看來界定藝術。這是我們過去的常識性習慣,而當今天的藝術觀念已經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的時候,我們發現,簡單地用形式分析,用風格分析,這樣的路徑太狹窄了,也許要從政治、社會各個角度,甚至從文化學、語言的角度重新觀察我們眼前所發生的藝術現象。所以,我們為什么看不懂當代藝術?最核心的問題,就是缺乏對涉及藝術過去知識和綜合知識的了解。
什么叫懂?有句話相傳是畢加索說的。有人問畢加索,你這個畫我看不懂,你說說究竟是什么意思。他這樣回答,“你聽過鳥叫嗎?”對方回答說聽過。“那你覺得好聽嗎?”對方說好聽。“你說好聽,但是你聽得懂嗎?”畢加索說。
面對藝術也可以這樣來理解。換句話說,這個“懂”有很多不同意義。是我們喜歡的“懂”;還是理解了藝術家的想法從而達到某種共鳴的“懂”;還是通過自己的分析和判斷,產生了一個新的看法的“懂”?實際上,這個“懂”是非常復雜的,是需要我們去分析的。
一般的經驗來說,面對一個畫作,我們經常會聽到別人介紹這個畫很抽象,這個作品用了很綜合的材料,它是古典藝術。很多人一聽古典藝術,感覺自己就明白這幅作品的意思了。但是你真的懂古典藝術嗎?你懂的古典藝術到底是什么呢?真正去仔細想一想,你會發現如果沒有經過藝術史的學習,如果沒有經過長期的宗教、哲學以及相關人文領域知識的學習和培養的話,你的“懂”,無非是“知道”,就像知道這是一個蘋果,那是一個男人。懂這個有什么意義呢?嚴格說來,它根本不是一個藝術問題。
當我們將拉斐爾的作品,喬托的作品,和文藝復興早期基督教題材的作品擺在一起,然后問你,它們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你會突然發現,我們一般經驗中的“懂”,似乎有一些問題。不能簡單地去定義,說因為拉斐爾畫得很像,喬托畫得不像,所以拉斐爾畫得很好,喬托畫得不好。實際上懂和不懂,背后涉及的仍然是關于藝術、宗教、哲學大量的知識。當我們把這些知識歸納起來的時候,就會識別出藝術家所要表現的題材是什么,他是從什么角度表達的,為什么要用這樣的手法和方法表達……把一個一個問題從作品中剝離出來,剝離得越深就越懂,剝離得越淺就越不懂。
懂是什么?不是看到眼前的東西,判斷出我們喜歡或者不喜歡,而是從中看到識別。所謂懂的本質,是我們知識的加深。這跟文學詩歌的知識加深是不同的:文學、詩歌是通過文字,而藝術是通過圖像,通過實物,通過銅、鐵、物塊以及各方面材料合在一塊,或者在不同情況下你都能夠進一步理解它,分析它,闡釋它,甚至發展它。這才是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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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專 在當代藝術面前保持對任何權力控制有意識的警覺、不輕易屈從時尚和輿論的壓力,我們也許才能獲得觀看的最大自由,成為一個真正自由的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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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問當代藝術對于我們普通觀眾有什么意義,我的回答是,它提供了一種觀看的自由。所謂觀看的自由,就是用理性的態度和視覺的方式去發現或表達發現的自由。
“自由”通常被理解為一種思想、一種行動,當我們通過語言、文字、出版、藝術表達思想時,很容易體會到來自社會權力機制的控制,體會到“不自由”。
表面上看,觀看通常是一種無語的心理活動、一種非表達的內向性行為,但事實上它卻往往無時不處于“外在”和“內在”不自由的雙重狀態之中。我們使用語言、文字表達自己的思想,當無法出版自己的著作、無法正常在微信或微博上發表意見時,我們都會直觀地感覺到不自由。
觀看是一種主觀行為,為什么也有自由不自由的問題呢?舉個例子,微博上的信息經常遭到屏蔽,它說明有一只無形的手在幫我選擇什么適合觀看、在限制著我們觀看的自由,但這只是來自外在的觀看限制,是一種外在的不自由。與之相比,觀看的最大的不自由,來自于我們主觀,來自于我們觀看的內在機制:有時來自于我們自己的理性或知識缺陷、有時來自我們的自我審查機制,這是根本意義上的不自由,它是一種更深刻、更基礎的不自由。
觀看當代藝術的最好途徑
普通觀眾觀看當代藝術的途徑大概有四種:新聞、市場、展覽和藝術史。
在我看來,前三種提供的,大多數是關于藝術的片斷或錯誤的信息,而只有后者才能提供真正提供我們觀看藝術時相對完整的信息和一些必要的理性知識,也只有它們才能為我們帶來真正意義上的觀看的自由。我們對藝術品的觀看通常不可避免地是片面和斷裂式的,很難真正看到藝術的“全貌”。
巫鴻先生有一個關于藝術品的有趣概念:“歷史物質性”—所有藝術品(一件在墓葬中的器物或一件在展廳中的裝置)并不自動顯現為歷史的形態,它需要我們的歷史研究才能真正被“還原”和建構為一件藝術品,在藝術史研究中,前者被稱為“實物”,而后者則被稱為“原物”。
這個藝術史中的有趣概念,我認為同樣適合于對當代藝術的觀看:對我們普通觀眾而言,無論是在新聞里、拍賣會上,還是在展覽中,幾乎都很難獲得“原物”觀看的經驗,所以“觀看”總是某種片斷的觀看。
杜尚的小便池并不是在它開始進入展廳那一刻就被視為“經典”的,它的“歷史意義”是在20世紀20年代“達達主義”思潮和50、60年代觀念主義運動中被逐漸“發掘”出來的。每件藝術品都是一種單體生命,藝術家將它生產出來以后,它就沿著自己的生存軌跡發展,并不服從藝術家的意志,所以,對藝術品的真正觀看應該是一種歷史性的觀看。對普通觀眾而言,在當代藝術面前“看不懂”的焦慮,恰恰來源于那種非歷史性的觀看。
另一方面,除了受制這種片斷式的觀看方式外,我們對當代藝術的觀看還往往受制于各種藝術解釋權力的暗示和誘導,博物館、策劃人、批評家、拍賣市場、時尚新聞都有可能成為我們觀看經驗的控制者,它們共同構成一種情境壓力(現在不喜歡當代藝術、看不懂當代藝術往往被視為一種落伍的表現),造成我們的“觀看焦慮”,剝奪我們觀看藝術品的樂趣和自由。
我想說的是,普通觀眾看不懂一件當代藝術作品是正常的。你說你看懂了當代藝術,那無非有兩種可能性:一個是你在說謊,一是你真正理解了它在藝術史中的位置。所以,我覺得看不懂當代藝術一點也不丟人。
在當代藝術中獲得自由
對普通觀眾而言,在當代藝術面前獲取“觀看的自由”,首先是要使這種觀看的動機服從于自己的直覺、趣味和經驗。
一般觀眾去美術館和博物館的心理期待是觀賞性的,對他們而言,要求藝術品首先具備觀賞性是合理的,雖然我們知道這種觀看期待其實并不與生俱來。一個在18世紀“美的觀念”中培養出來的觀眾,在當代藝術、觀念藝術面前無所適從,也許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面對當代藝術,他們仍然有權力討論“觀賞性”問題,甚至把它作為我們觀看當代藝術的一個主要理由。當代藝術的普通觀眾既有喜歡它的自由,也有拒斥它的自由,既有以這種方式觀看的自由,也有以那種方式接受的自由。
當然,通過藝術史的知識了解、審視、評斷當代藝術,并由此找到喜歡它們或厭惡它們的理由,也許是在當代藝術中獲得觀看自由的更佳途徑。在當代藝術面前保持對任何權力控制有意識的警覺、不輕易屈從時尚和輿論的壓力,我們也許才能獲得觀看的最大自由,成為一個真正自由的觀眾。
“觀看的自由”,就是以理性的態度去控制、發現、表達自己觀看行為的個人權力,如果我們在當代藝術中無法獲得這種自由,那么即使我們真正“看懂了”當代藝術,在我看來也毫無意義。
呂澎 著名藝術史家、策展人、批評家,中國美術學院副教授、成都當代美術館館長。著有《中國當代藝術史:2000—2010》等,策展有威尼斯雙年展特別邀請展“給馬可波羅的禮物”與“歷史之路”,以及“溪山清遠”系列等。
黃專 著名策展人、批評家,廣州美術學院教授,0CAT文獻與研究館執行館長。曾策劃了大量具有影響力的當代藝術展,如“氣韻:中國抽象藝術國際巡回展”、“視覺政治學:另一個王廣義”、“靜音:張培力個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