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劉克襄的菜市場哲學
觀鳥,行山,穿過大小村落,沿著鐵道旅行,三十年來,劉克襄一直觀察、描繪并記錄著自己目所能及的自然生態變化和發展。
這一回,他把眼光放到了菜市場里。
觀鳥,行山,穿過大小村落,沿著鐵道旅行,三十年來,
劉克襄一直觀察、描繪并記錄著自己目所能及的自然生態變化和發展。
這一回,他把眼光放到了菜市場里。
劉克襄 綽號鳥人、山人,作家、主持人、臺灣“自然觀察解說員”,被龍應臺稱為“自然詩人”。從事自然觀察、歷史旅行和舊路勘探近三十年,以詩歌、散文、小說、繪本及攝影作品等各種形式,呈現自然界的一草一木、食物與風土的溫暖記憶。著有詩集 《漂鳥的故鄉》、小說《風鳥皮諾查》《永遠的信天翁》 、散文《小綠山之歌》《11元的鐵道旅行》等。近期攜新作《男人的菜市場》來上海,講述其逛菜市場的獨特經歷,并親身尋訪本地菜市場。
中午11點,劉克襄出現在酒店大堂,他身材瘦削,架著眼鏡,穿墨綠色T恤、牛仔褲,素樸到毫無亮點。攝影師端詳半晌,拿起鏡頭試了又試,總覺得效果不佳,于是同他商量:“劉先生,能不能換件衣服?”他寬厚地笑笑,轉身回房間。
幾分鐘后下得樓來,依然T恤、依然墨綠色。唯一的變化是色澤明亮些。“實在抱歉,我只帶了幾件T恤,沒襯衣。”想想也對,逛菜市場,不就應該這副打扮嗎?
逛菜市場是劉克襄每到一地的“必修課”,他還就此寫了本《男人的菜市場》。按他的說法,菜市場是一座城市“最大的交流平臺”,其品種比超市豐富得多。“你很難在超級市場看到白鳳菜、八月豆、角菜道理很簡單,考慮到栽種、裝運和口味,果菜公司的采購意愿不強,那么,它簽約的菜農就不會栽培。”而在菜市場,這些品種隨處可見。
劉克襄尤其關注當地農戶售賣的谷物和菜蔬。那既反映了城市周邊的自然環境,也蘊含著天然有機、友善土地的精神。
此次來上海,當然少不了逛菜市場。一大清早,他就在出版社編輯的陪同下去了酒店附近的嘉善老市菜市場,隨后又探訪了位于復興中路襄陽南路的復興菜場。一路上,劉克襄有疑必問,用小本記菜名、產地,用單反留影像。而菜市場的小販們,也對他的“臺灣國語”表現出濃厚興趣。
在上海的菜市場,劉克襄發現了草頭、雞毛菜,那是臺灣、香港所沒有的。他也細心地注意到,此地的空心菜、薺菜、菠菜等普遍比較細小。“這大概就是江南風格吧??吹贸?,上海人的生活非常細膩。”
劉克襄在上海逛菜市場。
臺中老城區的舊調子
劉克襄是第一次來上海,復興菜場則是他迄今抵達過的“中國最北邊的菜市場”。“畢竟只花了一個早上,還無法對上海菜的市場做深入判斷。那需要更久的累積。”
劉克襄真正熟悉的還是臺灣菜市場,那兒有他沉淀近三十年的溫暖記憶。
“如果你問我哪里是最原汁原味的臺中,我一定會說第五市場。”第五市場位居臺中老城中心,由樂群街、自立街、大明街、四維街圍成。它面積不大,卻有半個世紀的歷史,云集著各類商販,生鮮、蔬果、雜貨應有盡有。周邊居民多半在學校、法院工作,構成所謂“文教圈”。他們天長地久地來第五市場采買日常所需。
這里的小吃也很出名。論資歷,還超過同城的東海夜市、逢甲夜市。“樂群街上的蚵仔粥、蚵仔面線、魷魚羹、飯團、肉圓,舊市區人人知曉。”1950年代,一家商鋪發明了“太空紅茶冰”,廣為傳播。據說,那就是后來風靡海峽兩岸的冰紅茶始祖。
不遠處的第二市場也是臺中老城的代表,且歷史更悠長。它由日本人建于1917年,為當地最早的三翼型磚造市場。居民又以日本官員及眷屬為主,因此專售高檔貨品,曾被稱作“有錢人的市場”。直至今日,當地人仍戲稱第二市場為“五星級市場”。
在劉克襄看來,第五市場比第二市場親民,并且后者的商業消費功能越來越凸顯。“顏家包子店每顆包子的價錢,連臺北二一六巷著名的潮州包子都甘拜下風!”由于實行統一管理,傳統菜市場那種凌亂、駁雜的況味也消失殆盡。“它更像商場或辦公樓。”
何止第二市場?隨著現代化進程加快,新城區取代老城區,生活方式也改變了。原本熱鬧的第一市場、三民市場、民生市場等或凋零或變味。“批發性格”成為主流。
唯有第五市場似乎置身時光之外,保持著舊調子。低矮舊屋“起落不一地灰暗著”,毫無變革之心。攤位雖小,攤主卻往往經營了二三十年,像熟悉額頭的皺紋那樣熟悉此地的每一方寸—十多年間,劉克襄的母親就經常光顧一個不及兩坪大的水餃攤,品嘗地道的手工水餃。菜市場里永遠人來人往,喧嘩與騷動,但隱然有一種“無秩序的規矩”。
每次回臺中,劉克襄必定會過來走走、看看。即便不買菜,也能和攤販們隨意地聊天,拍照記錄。從中,他觸摸到某種在其他地方已然瓦解的“社會情誼”。
臺北盆地的“清明上河圖”
“三十歲以前,我是五谷不分的單身漢。”劉克襄笑言。盡管熱衷于鐵道旅行,也四處游晃品嘗美食,對“買菜做飯”他卻一直沒興趣。直到結婚生子,要分擔家務,這才走進菜市場。另一方面,長期致力于“自然觀察”的劉克襄也想看看餐桌上食材的“原來模樣”,了解它們的栽種環境、流通方向。
自然先從居住的臺北市區開始,并逐步擴及整個臺北盆地。幾年下來,積累了相當豐富的經驗。
劉克襄將臺北盆地的菜市場分為外圍和市區兩類。市區囊括了士林、中山、南門、三水街等,面積雖小,但不同區域的市民屬性有差異,菜市場各具特色。外圍則寬泛得多,有淡水、北投、新店、木柵、樹林等,面積遼闊,人們依山聚居。
“大體來說,市區菜市場以精致干貨、點心食品和高檔果物見長,品種穩定。外圍的集中了大宗蔬果,品種繽紛多樣,流動性大。”劉克襄更偏愛外圍,特別是木柵菜市場。
木柵位于臺北市東南邊,景美溪畔,舊時因建有防護性木柵而得名。通常,劉克襄先搭車到木柵舊公交車總站,隨后穿越“全臺北最窄小低矮”的騎樓,緩步走向開元街。周遭的氣氛漸漸從清冷轉到熱鬧,進而沸騰。“木柵菜市場可是百年大市哦。1950年代,還有大批隨國民黨來臺的‘軍公教’到此地群居,越發熱鬧了。”
木柵附近有貓空、草、坡內坑等山區,向菜市場供應天然農作物。石碇、平溪等遠方鄉鎮的農產也被吸引過來。“前些年雪山隧道通車,宜蘭的農產得以快速進入臺北。”
劉克襄習慣從開元街走入木柵菜市場,欣賞街市兩側的菜鋪果店,更醉心于散落在角落里的個體農戶。“百年前,他們的祖先從貓空、草下山,或者從偏遠的土庫、烏涂窟、楓仔林出發,甚至從遙遠的平溪搭船,到這里落腳、經營、繁衍。”此情此景,每每讓他想起北宋名畫《清明上河圖》。
由于臺北市區管得緊,菜市場紛紛“標準化”,已經很難看到這幅由個體農戶匯成的“清明上河圖”了。這是劉克襄舍近求遠的重要原因。
他還有一套理論:個體農戶的蔬果雖然也會使用農藥,但只要常打交道,了解其產地和種植過程,風險會降低很多。經驗是,“外形越尋常乃至于丑陋,越可能是小農自家食用之余拿出來零售的。”為證實這一點,他曾做過“跟蹤調查”。
在臺東池上鄉旅行時,劉克襄看到一位阿婆騎腳踏車賣菜,遂悄悄尾隨。“每到一個店鋪,商家就會出來買她的菜。他們都是熟識的。”他一路追到阿婆的菜地,仔細觀察。“阿婆不打農藥,澆菜的水也是干凈的。這樣的食材比較的令人放心。”
劉克襄在內地出版的兩本書《11元的鐵道旅行》、《男人的菜市場》。前者是對臺灣鐵路的發現和探索,后者則是從菜市場的角度講述一種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活方式。
從“鳥書”到“小綠山”
劉克襄生于1957年1月,三十歲正值1987年,迄今,他已逛了二十多年菜市場。他把木柵菜市場算作“小學課堂”,由此起步,足跡所至包括臺中、花蓮、鹿港、臺南、澎湖臺灣大大小小的菜市場幾乎走了個遍。
其間,臺灣生態環保運動從萌芽到興盛,風起云涌。
臺灣的工業化始于1950年代,隨之而來的是農人離鄉離土,“進城”蔚為風尚。劉克襄的老家在臺中縣烏日鄉九張犁土角厝,祖輩代代務農。到了他父親那代,覺得種稻太辛苦,渴望脫離。終于在劉克襄五歲那年,全家移居臺中。
至1970年代中期,工業化的負面效應日益顯現。比劉克襄小十一歲的臺灣學者薛仁明告訴記者,其老家高雄縣茄鄉就是工業污染重災區,“鄉北邊有一條溪,岸邊堆積著廢棄的電器、電纜,工廠經常把它們燒掉,或者用鹽酸洗掉。風一吹,毒害氣體彌漫整個茄鄉。”靠近小溪的幾個村曾出現大量畸形兒。
1985年6月,飽受農藥廠污染之苦的臺中縣大里鄉民眾發起抗議活動,次年成立反公害團體。鹿港鎮、新竹市等緊隨其后。彼時臺灣尚處于戒嚴時期,“黨禁”未開,此類舉動被視作對政府威權的挑戰,遭受打壓。但社會各界已認識到環保的迫切性,紛紛伸出援手。大學生、學者組織社團、工作隊,走出校園,下鄉做田野調查。
性格溫和的劉克襄沒有直接參與社會運動。他有他的方式。
1978年,即將從文化大學新聞系畢業的劉克襄出版了處女作《河下游》,接下來幾年,連續推出《松鼠班比曹》《漂鳥的故鄉》《在測天島》《小鼯鼠的看法》4部詩集。他的詩關注動植物,尤其鐘愛鳥,在文壇上獨樹一幟,也深受年輕人喜愛。
在小詩《觀鳥小記》中,劉克襄表現出對未來生態狀況的憂心:
一八六三年,中國繼續有戰爭/
英國鳥類學家史溫抵達淡水河/
發現一萬只水鴨飛起/
一九八三年,臺灣繼續有意識之爭/
我旅行淡水河做四季鳥類調查/
看見一千只小水鴨棲息/
二○○○年,臺灣/
五百名賞鳥者趕到淡水河/
爭睹一只小水鴨浮游
畢業后劉克襄服役,任海軍少尉。兩年間,得以“隨軍艦各地來去,手拿望遠鏡,看港口的老鷹、離島的海鳥群”。1981年退伍,進《臺灣日報》任副刊編輯,并開始旅行。方式很特別—游走于臺灣中部地區的森林、水域,觀察鳥類,撰寫札記。1982年出版自然著作《旅次札記》。此書以鳥類為描寫對象,故又稱作“鳥書”。
透過“鳥書”,劉克襄表達了自己對過度工業化的深刻焦慮。同期他也和諸多關愛自然環境的文友,諸如韓韓、馬以工等為報紙副刊“自然環境的關懷與參與”專欄撰文,呼吁公眾關心生態問題。他的《大樹之歌》后被收入臺灣的國文教材。
劉克襄的視野逐步從記錄鳥類擴展成“自然志”。1992年,他選中臺北盆地的一座小山,做全面而細致的調研。三年后推出的《小綠山之歌》三部曲,以其豐富的生態知識、精致的攝影和素描作品,觸動人心。
有機,重在生活
《小綠山之歌》之于劉克襄的創作生涯有里程碑意義。此前,他雖以“自然保護的尖兵”自許,但所關心的伯勞鳥、黑面鷲離日常生活太遠。小綠山則處在“都市現實”的包圍中,像一座公園,以之為觀察對象,容易引起普通人共鳴。
這當然和三十歲后的“菜市場旅行”有關。
“傳統菜市場是動態的地方生活博物館。周遭鄉野物產,每天都在街頭熱鬧上演。”在新作《男人的菜市場》中劉克襄這樣寫道。他認為,保護環境,就是保護這種傳統的、健康的生活方式。“我是透過逛菜市場告訴大家,追溯日常飲食的栽種、收獲、販售,你才能真正感受到保護環境的必要性。”
每到一地菜市場,他都悉心觀察—季節性食材、當地人鐘愛的蔬果、老字號的風味,甚至小販來去的時間點,皆值得探究。由無數細節入手,他體悟著當地的風土與人情。
“水果的口味總是跟著人們的味蕾偏好、飲食觀念而改變。今天流行的,明天可能就不見蹤影。地方上的獨特小吃和飲料,說不定有歷史淵源,譬如,跟傳統節日、風俗相關聯。”劉克襄特別提醒人們,即便在鄉鎮的菜市場,合成物、添加物也不再鮮見。純自然的農作在萎縮,這又牽連著食物安全、生態環保。
劉克襄心中的理想食材要“土”,“比如野生土橄欖,不施化肥、不噴農藥,自生自長,不需要太多照料,可謂天然有機。”
但他并不迷信“有機食品”。“你去臺灣的超級市場看看,不管什么食物都貼著‘有機’兩個字。到底有沒有有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價格是以前的兩倍!”劉克襄認為,“有機”不應該體現在吃上,而是生活上。
對兩岸都很熱衷的土雞和土雞蛋,他也持謹慎態度。“我算過,一只土雞一年大概才生80顆蛋,市面上那么多土雞蛋從哪兒來的?”真想吃土雞蛋?就得像劉克襄那樣,去菜市場與個體農戶打交道,摸清從飼養、運輸到上攤的全過程。
除了逛菜市場、鐵道旅行,劉克襄還做電臺節目,分享食材經驗,上臉書和網友交流。專欄更是沒斷過。
他努力用最生活化的方式傳遞環保理念。有一次他想,日劇、韓劇里經常明星有吃米飯的鏡頭,這對粉絲會有影響。他于是寫文章建議臺灣偶像劇學習,以改善年輕人不愛吃米的趨勢。影視界立刻表示將參考。“你看,要這樣走才有機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