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耕者遠行
在云南這個中國詩人的原鄉之地,雷平陽架設了云南通往世界的心靈棧道。“晝為仆役,夜是國王”,在眾聲喧嘩時,他深耕云南,甘做書寫故鄉的“仆役”,日攻一卒,以堅持消融爭議;在云南神奇的山河間,他“國王”般逡巡,深情,如“針尖上的蜂蜜”,迷醉四方。
客居云南大理的詩人潘洗塵時隔多年,還記得這樣一件事。那時主編一份詩歌刊物,向一位云南詩人約稿,電話未打通,不久,接到對方短信:我在基諾山上干活,拍螞蟻。“神人,專門抽時間躲在山上拍螞蟻,第一次聽說。”潘洗塵向記者連連贊嘆。
見多識廣的潘洗塵和這位神人第一次相逢,是在紙上。那大約是2005年的事情,“我在哈爾濱,雖不寫詩了,但全國的詩歌刊物,基本全訂著,《瀾滄江在云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七條支流》(下文簡稱《瀾滄江》)就是在一本詩刊上看到的,當時感覺作者的寫法“另辟蹊徑,令人非常震撼”。
1983年,潘洗塵就以一首《六月,我們看海去》聲名隆著,作品曾入選中學語文課本。兩次給予潘洗塵震撼的“神人”,是“長得平凡”的雷平陽。“很多詩人,八十年代很牛,九十年馬上陷入平凡。雷平陽,讓我另眼相看,他是每隔幾年,就能出一個經典作品的神人。”
今年10月23日,云南大理。這座魅力小城的文化名人基本奔向一場名為“山水課”的書法展覽。雷平陽,這個被潘洗塵贊許為“近20年中國最好的幾位詩人之一”,正是這場書法作品展的主人,而潘洗塵,不是以詩刊編者,而是以展覽策劃人的身份,與老朋友再續詩壇佳話。
從爭議到追捧
雷平陽曾立下宏愿:對云南的幾條江和幾座神山進行調查,進而為之立傳。每逢創作假,“挎上一個包,包里放個筆記本、幾支筆、照相機”,雷平陽就上山了。常待到“鼻毛撐到嘴唇上,胡子也長了,像毛長嘴尖的人猿泰山”。
在朋友眼里,雷平陽,這個喜歡瞇著眼笑,笑起來還有那么一點壞壞味道的詩人,最不喜與人拉幫結派,但詩名聞名全國之初,就卷起風沙,引起爭議。
“數以百萬計的人為一首詩的好壞展開激烈爭論。繼上周上海、北京等地一撥新銳詩人被搬上8月號的《時尚先生》,一首《瀾滄江在云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三條支流》來勢兇猛,不久前,《羊城晚報》和‘天涯網站’等媒體對此進行了‘全民式’的大討論。”這段話源自2005年8月10 日《東方早報》的一篇報道。
《瀾滄江》一詩全詩35行,2005年首發于《天涯》雜志。“瀾滄江由維西縣向南流入蘭坪縣北甸鄉/向南流1公里,東納通甸河/又南流6公里,西納德慶河……”2005年7月在海南尖峰嶺舉行的詩會上,《瀾滄江》便成了爭論的焦點。有人熱烈褒揚,學者臧棣認為,《瀾滄江》一詩“在它的固執的羅列里,有一種固執的不同尋常的詩意。”《天涯》雜志主編李少君也對該詩予以肯定,他認為,“其獨特的個人經驗與地域特征結合得精微得當,但同時又有某種大氣象。”
但與以上觀點相左,有人對該詩的價值表示了“懷疑”。廈門城市大學中文系教授陳仲義以該詩為開端,指出了當今出現的“類型化寫作”癥候,并嚴肅地批評了它的“格式化”特性。此詩流傳到網上后,立即在更大范圍內引發了討論。不少網友納悶:“這樣的詩,還是詩嗎?” 部分網友對此這樣的寫作表示了“傷心”;甚至還有極少數人以“墮落”斥之。
對于那場討論,雷平陽事后說他“保持了沉默”。一是因為他不會電腦,上不了網;二是因為他也想靜靜地做一個旁觀者,真誠地去聆聽一下人們的聲音。這是從不惹是生非的雷平陽第一次陷入輿論漩渦。
如同很多上世紀八十年代進入大學的自卑而寡言的農家少年一樣,雷平陽在校園點燃了文學創作的激情。1985年,雷平陽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鹽津縣委做秘書。五年的下鄉蹲點、調查,讓他在“爬過一座又一座山”中看到自己不想要的生活。
辭職后,雷平陽先后輾轉過一家報紙、一家企業和兩家雜志。2002年,正好是他工作逐步穩定的時候。是年春天,閑下來的雷平陽花了一個月,走遍了金沙江下游的一個個古鎮,以及“群峰之上的一座座已淪為廢墟的地主莊園”。
雷平陽曾和朋友立下宏愿:對云南的幾條江和幾座神山進行調查,進而為之立傳。這年秋天,雷平陽開啟瀾滄江之行,那趟旅行,“讓我得以打開了滇南和滇西的山河畫卷,它像一條上帝架設的通往世界之心的偉大走廊。”2002年10月26日,雷平陽從云龍縣搭乘一輛夜行貨車回到大理古城,風塵未洗,就在酒店的留言信箋上寫下了這首《瀾滄江》。雷平陽對這首詩的寫作頗為看重,他向記者一再強調:“那是憑自己的親身經歷,又借助客觀的地理資料,并讓這些資料依靠觀念而復活,從而寫出了這首詩歌。”
那時的雷平陽嘗試以“純凈”的語言寫作。在與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羅振亞的一次對話中,他說,“寫詩就是說人話,應該讓一個個漢字活起來”,談及他燒掉或扔掉了過去的一些詩稿,他說:“一點也不后悔,理由當然很簡單:它們要么是語言的灰燼,要么與我所期待的語言存在巨大的差距,無非少年輕狂時期的譫言與妄語,空虛、空洞、空泛。”
書寫云南而注重細節,使得雷平陽迥異于那些泛泛的以強調所謂“地方性”為其標志的詩人。云南的山河進入雷平陽的筆下,或葳蕤雄奇,或神秘蜿蜒。雷平陽告訴媒體:“我寫云南的一個原因是,以前強調人們開天辟地、改造世界的能力,云南是一個泛神論的地方,但知道敬畏的詩人很少,我們要維護自然的秩序,讓我們有道德、有標準、有秩序。”
雷平陽的“深耕”,得到了文學界的肯定,他先后獲得第二屆華文青年詩歌獎、第三屆“茅臺杯”人民文學詩歌獎、中國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2006年度青年作家”獎、第五屆華語文學傳媒“2006年度詩人”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我只愛我寄宿的云南,因為其他省/我都不愛;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也不能繼續下去/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雷平陽的詩歌,尤其是這首《親人》,被眾多詩朋和詩歌愛好者廣泛追捧,成為時下各種詩歌朗誦會上的“???rdquo;。
如寓言般的生活
邊地云南,民俗豐富,神話叢生。雷平陽喜歡奔走在山川,“人煙沒有斷絕,神靈還在頭頂”。云南那“山河割據而又自成一體”的天人生活圖,滋養著雷平陽的精神世界,并賦予他獨特的敘事能力。
“平陽的話很少,但說起話,非常具有魅力。”潘洗塵提及雷平陽的講述能力,贊不絕口,“他不講什么技巧,大都是自己經歷的,譬如說云南,很多人不就是轉述書本上的云南嗎?平陽不,他講的是自己碰到的人或事。”
去年冬天,一個北京的朋友到大理,潘洗塵、雷平陽作陪。作為土著的雷平陽,當然成為場上講故事的主角,譬如他講起這樣的事情。一次,他去西雙版納采風,請了一群當地的向導和翻譯。山路起伏。走了一段后,有人說自己的老相好住在附近,要去探望一下。繼續走,又有人叫嚷口渴,就獨自一人下山喝酒去了。到了山上,他們遇見了一群獵人,然后又有幾個向導“樂癲癲地跟著獵人們一起瞧熱鬧去了”。最后身邊只剩下了一個年輕的翻譯,浩浩蕩蕩的隊伍不到終點就變成了孤單的二人行。最令雷平陽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倆人經過一個村寨時,一個姑娘從一大堆晾曬的衣服里露出了頭,翻譯看見了,立馬石化了,決定留下來,直到那個姑娘嫁給他。任憑雷平陽苦口婆心地勸說,翻譯“我自巋然不動”。雷平陽哭笑不得,整個隊伍未到終點,就只有他一個人了。
類似這樣如寓言般的故事,任誰聽了都會著迷。北京的朋友就此喜歡上這個看上去并不善言的詩人。今年潘洗塵創辦的天問詩歌藝術節啟幕前,這位朋友聽說雷平陽也會到場,興奮地告訴潘洗塵,要再來大理聽雷平陽講故事。
這種滿是細節看似詭異的故事,在雷平陽看來,稀疏平常。“我的老家昭通不僅每個村莊都有一本行進中的《聊齋志異》,而且現實生活中也總是房屋與墳墓混在一起,沒有邊界。”那兒的人們在講述某些事件的時候,也總是將死人與活人放在一起,“分不清誰死了誰還活著”。
譬如父親住院的故事。雷平陽的父親在去世之前生過一場大病。住院手術時,一大群鄉下的親戚聞訊趕來,站滿了醫院的走廊。見此陣勢,父親嚇壞了,他以為親戚都是來“送”他,死神找到他了。所以,“在上手術臺之前的那個晚上,他驚恐萬分,臉色寡白,雙手顫抖得連衣扣都扣不上。”可在次日早上,父親忽然鎮定自若,像臨終遺言一樣鄭重地將雷平陽叫至床邊。父親歷數了村里他一生所見的一個個人的死和死的情狀,以及這些人死后轉世投胎的去向,“聽得我驚心動魄,而他則從這些死亡案例中獲取了面對死亡時的那份從容與坦蕩,似乎還夾雜了‘我見過了那么多的死,我的死又有何懼’的潛在意識。”
云南昭通市歐家營是雷平陽的出生地。1980年,雷平陽“陰差陽錯”地考上了高中。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國家恢復了中考和高考。學校的教育走上了正軌,但雷平陽說他的心還是野的,不在課堂上,而在圍墻外的田野中。一有空,他就會跑到學校外,躺在墳堆上,曬太陽。老師發下來的課本,他一本也沒有興趣看,只愛讀、或者背誦一本叫《漢語成語小辭典》的書。因此,“每次寫作文,總是文白夾雜,樂此不疲地堆砌詞藻”。
除此之外,雷平陽喜歡抄山歌。他的同學來自整個昭通的各個鄉鎮,每個人都會唱幾首山歌,雷平陽就把山歌一一地抄下來。“月亮出來月亮黃,照個石頭像我郎。抱著石頭親個嘴,想著想著笑斷腸。”類似的情歌,雷平陽回憶說,讓他發現了“身體中躲著的那些春天的野獸”,但真正讓雷平陽陷入歌唱之網的,不是它們,是民間唱本,《蟒蛇記》、《柳萌記》和《說唐》之類。那是跟村里幾個拉二胡唱書的老人學的。
志怪傳統和注重說唱的生活閱歷,也許就這樣成就了雷平陽非同一般的敘事魅力。
“書法像高超的醫生”
在雷平陽看來,“詩像是神靈鬼怪,讓我情緒化;散文像是情人,讓我溫暖;書法像一個高超的醫生,能馬上讓我收心,讓我靜下來,停頓一下。”
雷平陽以詩人、散文家的身份為公眾所知,而他在書法上的成就,被他的朋友們大為推崇。讀高中時,雷平陽就開始練習書法。據朋友回憶,當時的語文老師經常在課堂上表揚他的書法,批評他的作文。
今年國慶長假,雷平陽應潘洗塵之邀,攜帶妻兒前往大理小住。他的詩人朋友李亞偉、樹才已等著他來品茶喝酒。在潘洗塵主辦的天問讀詩書院,雷平陽像以往一樣,聊天的空隙,捏起身旁的毛筆抄寫起朋友的詩歌。
潘洗塵看著書寫興起的雷平陽,突發奇想:給平陽辦個書法展吧。這個動議馬上得到了在場和不在場的朋友的支持。于是國慶的假期成了雷平陽的加班日。“每天早上8點,我們還在睡,雷平陽就開始揮毫寫字了。早上連續寫兩個小時,清晨寂靜,他的字沉靜有勢;晚上喝酒歸來,雷平陽繼續寫,字帶酒氣,剛勁有力。”詩人樹才說,這個“勞模”連寫5天,寫出了100多幅字,涉獵王維和白居易的詩篇,也有朋友的詩句,“還有他多年攢在肚子里的好句子”。雷平陽精心挑選,選出最40多幅,作為展出作品。
雷平陽認為,好的書法,唯一的標準,是每個漢字都有生命。“我感覺山水是我的老師,是我的神明,它們一直給我上課。這次展覽,是我以書法的名義向山水致敬。”
當然,這不是雷平陽第一次舉辦書法展覽。著名文學評論家謝有順對書法研習頗有心得,他認為雷平陽的書法有“山野氣”和“書卷氣”,“他的筆之所至,隱隱的,總覺得是在揮灑一種性情,內有熱烈的東西,也有一種寂寥之感,只是,他的熱烈和寂寥都是節制的,引而不發的,這就形成了他的書法作品中那種獨特的隱忍之美。”
著名作家王祥夫也盛贊雷平陽的書法“更好在不做態”,“書法之大忌在于做態,須知‘天真爛漫’要在法度之間才好看,如無法度便不可看。平陽書法用筆力度把握亦好,說到書法,筆弱則奇怪生焉。平陽用筆是爽利生風而不是亭亭靜靜。”
“有一次,他和阿來、謝有順去安康,途經西安,我們見面、喝茶,說有趣的話,也談論書法。我才知道,他在寫字,而且在文學界,書名很盛了。那天,在我的書房,有順鼓動他當眾寫一幅,他的表情有點怯,提起筆來,卻有大將風度,筆法沉著,腕力沛然,寫的‘正身率物’四字,有碑意,也率性恣肆,文人氣息濃厚。他的字奇而正,不像其他一些文人,不受約束,不尊先賢,任意而為,紙面上就難免有滑俗的意味。”著名作家賈平凹在一篇文章中談及雷平陽的書法,很是贊許,就連雷平陽寫在茶餅包裝紙的手札,他也是滿心歡喜,“每寄一種茶,都會用毛筆在民間土紙上寫幾段話附上,說明這茶出自哪座山,哪個作坊,采自何時,系何人所制。我平時是很喜歡讀這些便簽、手札的,它最能見出一個人的性情和旨趣”。賈平凹眼高,很多書法家之字,也難入他法眼,但對雷平陽的字格外欣賞,“最可貴的一點,就是有拙正、莊重的味道,所以在他的筆端,常見方筆,他的筆是定得住的,意到,筆才到,入了一種境界。”
來自書法名家的贊譽,也不絕于耳。雷平陽聲稱自己從來不臨帖,這讓著名書法家于明詮有點吃驚。在他的觀念中,臨帖是學書法的不二法門,但看了雷平陽的書法后,他釋然了,作為一名優秀的詩人,“在眾多學書者的隊伍里自有其不‘一般’的靈性與稟賦,學書的方法也就有一點‘不一般’了。不臨,怎么學呢,讀,看,揣摩,體悟,等等。雖然不臨,但絕不是不學。他迷戀顏魯公《祭侄稿》蘇東坡《寒食帖》及徐渭王鐸傅山等,朝夕摩挲,以手劃空,如癡如醉。”他說雷平陽是以寫詩的方法——以詩歌思維橫超直入頓悟式地“寫”進書法里來的。
著名書法家王冬齡的評價更是詩意磅礴:雷平陽的書法,自由、隨意、服從于心,每一個字都是鮮活的,都有生命,但我在其字的背后,仍然看到了魏碑、魏墓志和漢碑風骨。他的字其實就像是一個個微醺的詩人。“這微醺的狀態就是他書法的狀態”。
雷平陽喜酒,而“酒”字入他的書法,亦是常見。李亞偉至今唯一收藏雷平陽的一副書法,也是雷平陽抄寫李亞偉一篇酒氣淋漓的詩作——《酒中的窗戶》,“……山外的酒杯已經變小/我看到大雁裁剪了天空/酒與瞌睡又連成一片/上面有人行駛著白帆”。
安魂與走出
除了以詩告慰地震中的幸存者,雷平陽行動起來,邀約國內名家的書法作品,義拍賑災。雖傾慕“笑指風濤險”的人生境界,但不妨他入世時用心的赤誠、動情的激烈。
與詩歌圈往來多年,潘洗塵深知這個江湖的水有多深,“像平陽這樣詩品和人品俱佳的詩人太少了,我敢說他是詩壇扶老挈幼的人。”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起,中國詩壇門派林立,幾乎稍有成就的詩人都有“弒父情結”,拍死長江前浪,重樹自己的大旗。“雷平陽從八十年代走過,但他沒有這些習性。對老一輩好的詩人,他始終敬重。沒聽說他人前背后講過他們的壞話;對年輕詩人,他向來樂于提攜。一次我編輯青年詩人特輯,他一下就給我推薦了18位優秀的詩人。你別看他眼睛小,但看得準。”
即使點頭之交的朋友,雷平陽亦是笑咪咪處之。如果恰巧詩歌美學比較接近,私交就更好一些。哪怕兩個仇人,他跟雙方也可能處得久。雷平陽說,“關鍵是你無論對別人,還是對朋友,都要真誠。”“一個始終襟抱坦蕩、天真無邪、快意恩仇的人,我不相信他的身邊有邪靈”,這句他書寫朋友的話,也可用在他的身上。
雷平陽的妻子陳黎描述丈夫,格外詩意,“他就是一個身體里面裝滿了沙子的人”,“每一顆都很干凈、很純潔”,但也是有分量的,“這些沙子融入了他的身體,成就了他的生命意義,而他樂于接受這份責任,他覺得這是他活著的意義”。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身處滇南一隅的雷平陽初聞噩耗,震驚災難的巨大,心情沉重。不久,共青團云南省委邀請雷平陽為這次大地震作詩祈禱。很少寫朗誦詩的雷平陽立即允諾。曾親歷麗江、普洱地震的雷平陽說,作詩之初,他曾花了好長一段時間,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一天,雷平陽的好友聽說他要寫悼念大地震的詩,跑來要給他提供素材,不料當著他的面,慟哭了兩個小時,“自始至終,只字未提素材之事”。雷平陽努力讓自己不哭,提起筆卻無從落筆,他在尋找靈感和情緒的爆發點。在某個凌晨的3點,他的筆終于寫下了“安魂曲”,接下來,壓抑了太久的情感沿裂隙噴發。天微亮,《安魂曲》以“從天堂回家的路/最后一站,它的學名叫四川,小名叫天府”嘎然而止。
人類的悲傷沒有句號。8月3日,云南魯甸強震。故鄉的災情讓雷平陽震驚。忙完魯迅文學獎評選,8月12日,雷平陽趕回昆明;8月13日一大早,雷平陽就趕到魯甸龍頭山。親眼目睹災難的慘烈程度,“遠遠超出了屏幕信息和我的想象。災區的兩個晚上,我無法入睡。”朋友一起前往災區,察看災情。他想盡自己的綿薄之力——除了用詩《讓我們默哀吧》來告慰故鄉親人外,他還想發動自己的朋友,征集他們的作品,義賣救災。
從不用微信的雷平陽在10歲兒子雷皓程的幫助下,開通了自己的微信。不定時圖文播報征集到的名家的書法作品,成為他刷微信的例牌。“今晚由中航云璽公司舉辦的魯甸賑災藝術品拍賣活動,我這幅抄寫蒼雪大和尚詩歌的書法,拍了17000元人民幣。如果還有類似活動,我還會去參加,無論拍賣價格多少,只想盡盡自己的心力!”這是雷平陽8月30日發出的一條微信。
很少有人看到雷平陽金剛怒目時。和雷平陽交往多年,潘洗塵知道雷平陽有個不能觸碰的底線,那就是不能“反自然”。“他是一個隨和的人,但一個對自然不給予充分尊重的人,一個對自然靈性沒有敬畏的人,是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
2003年,一個攝影師在昆明做影展。鏡頭下全是云南邊寨的兒童。攝影師輾轉找到雷平陽,請他去,同時希望雷平陽為之寫篇文章,“吹吹他”。礙于情面,雷平陽去了,但看了不到三分之一,掉頭就走。攝影師來電話催文章,雷平陽直接告訴他,你的攝影作品讓我非常惡心。理由如下:第一,他冒充了上帝;第二,他可以是個慈善家但不具備藝術工作者的素質;第三,他與鄉村生活隔著一堵墻……雷平陽還告訴了他:“30年前,我亦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個,貧窮固然讓我痛徹心脾,但快樂也讓我成了一個小神仙,如果藝術成為方法論,你所用的‘藝術’是虛假的、偽善的,和我搭的不是一輛車,用的不是一本字典。”
雷平陽那時真的怒了,“如果,每一個孩子的雙手,都在向天空揮舞,想抓住上帝;如果,每一個孩子的眼睛都是空的;如果,每個孩子的肉體都是骯臟的……他媽的,你相信嗎?”雷平陽說,那是他第一次對著一個藝術家爆出粗口:“你這個雜種!”
電腦的出現和時代的原因,讓書法離我們的生活越來越遠。但雷平陽堅持不用電腦,他認為文人還是應該有一點古代士大夫的情懷,“現在很多書家沒有文人的修養,而文人也大部分沒有書法的訓練。比如你去書畫裝裱店,到處都是‘難得糊涂’、‘天道酬勤’、‘淡泊明志’這樣的條幅,實際上卻一點也不糊涂,一點也不淡泊,充滿了商業氣。”
一次,朋友囑咐雷平陽抄寫《列子?周穆王》??吹接衅鸵壅f,“人生百年,晝夜各分。吾晝為仆虜,苦則苦矣;夜為人君,其樂無比。何所怨哉?”心有所動,雷平陽轉換表達,以“晝為仆役,夜是國王”句,發于微博。贈予朋友,也明示自己。有朋友贊嘆,這是一種偉大的生活——不被世俗雜事遲滯腳步朦朧雙眼,人生應該快樂地享受夢想的澄明高潔。
在雷平陽看來,生活有三種境界:一種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一種是“河山天眼里,世界法身中”,而境界最高的一種是“老僧笑指風濤險,坐看江山不出門”。而云南的大山大河,能讓他感受到“老僧”笑談的禪意。不過,他不會“坐看”的,他喜歡“出門”,走過瀾滄江、基諾山后的雷平陽說,“不久將來,我要寫一部關于烏蒙山的書。”
[對話雷平陽]
每個漢字都應是有生命的
以書法的名義向山水致敬
記者:這次“山水課”書法展覽,是有備而來?
雷平陽:完全是無心插柳。國慶長假,帶家人到大理游玩。閑暇時在洗塵的天問讀詩書院用毛筆抄寫了朋友幾首詩作。抄著抄著,洗塵就說要給我辦個書法展。旁邊的朋友們多是激勵,恭敬不如從命,于是開始認真寫書法。大理七天一身墨,寫了上百幅字,最后挑選出四十多幅,作為展覽的作品。
記者:這次書法展覽,怎么取名“山水課”?
雷平陽:命名基于三點理由:一是舉辦地大理本身就在蒼山和洱海間,是山水美地;二是我本人向來喜歡在云南的山水間來往。敬畏山水,拼命于山水,是我的寫作方向,也是我寫作的基礎性資源;三是“山水課”是我先前出版的一本詩集的名稱,我喜歡這個名字。這次借用,基本原因是:山水是我的老師,是我的神明,它們一直給我上課。這次展覽,是我以書法的名義向山水致敬,向山水謝恩。
記者:朋友們都知道你不會用電腦寫文章,是學不會嗎?
雷平陽:也不是學不會,而是覺得一個詩歌越寫越短的人,用了電腦,像個小說家似的,不好意思。而且,許多年以來,我始終迷戀動手在紙上書寫的感覺,很多時候,與朋友通信,我還用八行箋、毛筆和墨。寫信,有地址,有送信的人,緩慢地送達,有寫與讀的儀式感,我享受這種感覺。
記者:你心儀的書法是什么樣子?
雷平陽:我心儀的書法作品,唯一標準,每個字都是有生命的?,F在的漢字,被一些書法家寫出來,就像死掉了。我喜歡顏真卿的《祭侄文稿》,過去這么長時間了,每個字看上去,還是那么鮮活,它是有生命的,生活在紙上,有那種永垂不朽的感覺。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記者:中國詩壇派系林立,有人喜歡抱團嘯聚江湖,有人喜歡一個人默默地寫。你屬于哪類?
雷平陽:我應該屬于單打獨斗的那類。很多年我一直埋頭寫作,除了讀師范時加入過一個文學社團外,后來從來就沒有加入過任何文學社團,或者說文學流派。沒有湊熱鬧,就這么靜悄悄地待在邊緣,一個人寫。
記者:你是自覺地拒絕?
雷平陽:我也沒有刻意拒絕什么團體,也沒有什么團體非得要找我。自己的性格比較內向,不愛熱鬧,喜歡一個人做一些事。你要讓我真的去操持一個詩歌刊物,我也嫌累;還有我的寫作方式決定了我的處境。我喜歡到處行走,看見的東西,打動了我,我才會去寫。那種休閑詩歌我不大去寫,我的寫作類似行吟詩人,是在一種在路上的寫作。
記者:你喜歡在詩壇走動,結交朋友嗎?
雷平陽:倒還好,雖然我沒有加入什么團體或文學流派,但我也沒有把所謂主流與邊緣,官方與民間分開來對待,沒有有意識地決定和誰來往,和誰不來往。大體上我覺得無論什么團體或流派,或地域性組織,我都不懷偏見,都能和他們來往,或者說他們也愿意接納我,不排斥我。
記者:這主要是和你的性格相關吧?
雷平陽:和性格有很大的關系。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要怎么做,不會公開地或者說有意地去炒作,有意地去挑起爭端論戰。什么流派,或者說什么美學方式,審美的追求,我都會尊重。
記者:是你不愿意卷入?
雷平陽:對。卷入了,它會花去你大量的時間。精力還是要放在詩歌創作上,如果放在詩歌之外的東西上,我感覺有些愧對自己。
記者:大家都在玩微信,你對微信是什么態度?
雷平陽:因為前段時間老家那邊地震,兒子幫我弄了一個,我在上面發布募捐來的書法作品的信息。之前一直沒有開,其實這就跟我對待電腦的態度一樣,我把它們當成一樣的體系,我也沒有那么多的話要說,沒有那么多的思想觀點需要販賣。
很多東西是可以一點點改變的
記者:最不滿意自己的地方是什么?
雷平陽:如果從寫作的角度來說,有時候自己還是莽撞了一點,太率性了。自己的寫作不像很多詩人那么有計劃,就是說不能把它當成平生很認真做的事情。我自己沒有很大的理想,人家都說我的寫作是一種沒有遠方的寫作,把自己盡可能地往小處壓,壓在一個小地方。如果真的對自己有什么不滿,我想主要就是懶惰吧。
記者:詩人趙野最想生活在宋朝,對你而言,最向往什么樣的生活?
雷平陽:我自己對唐宋那種文人的生活方式比較向往,向往歸向往,但是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做一些對社會切實有用的事情。比如這次我的老家地震了,死了這么多人,難道我就不聞不問?肯定不現實,我肯定要行動。我要發揮自己的一些優勢,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很多東西是可以一點點改變的,如果我們每個人都不做,都在評價和嘆息,都只守護自己心中的終南山,桃花源,那樣我們終將會放棄這樣一個世界。
記者:今年魯迅文學獎的評選結果出現很大爭議,作為詩歌組評委,你也有委屈?
雷平陽:他們就不知道,有很多具體的事因為我們也不能說,誤解肯定是會有的,但自己問心無愧就夠了。
記者:你平時也獲獎不少,你怎么評價評獎標準?
雷平陽:建立一個標準或者說建立不同的標準,讓詩人得到他們應該得到的榮譽,我覺得這些都是可以的,都是值得提倡的。像我們這樣一個詩歌曾經像宗教存在的國度,沒有評獎的具體機制,不管如何,都是說不過去的。但是每個獎都有它特定的標準。
記者:這個標準,除了文學的標準之外,還有什么其他的標準可以考量?
雷平陽:有些有,有所謂的非文學的一些東西。其實現在評獎,有一個比較大的問題是很多人似乎在煽動一種情緒,以前大家說仇富,現在可以說是仇獎——只要你評的任何獎,他都要仇,他都要往壞處去想。其實哪有這么多的問題。就像這一次,別人說怎么跑獎,我就沒有見過。這種胡亂猜忌,是大眾的一種心態。
記者:在這種大眾心態面前,你怎么選擇?
雷平陽:中國社會本來也是人情社會。沒有人情,中國就會變成一個冷漠的社會,這也是可怕的。人情社會,世態復雜,于是很多因素影響我們的評獎。要讓每一個評獎平臺是絕對優秀的,也不現實。況且每個人對優秀的認可又不一樣。明年魯迅文學獎評選,如果再邀請我去當評委,我還會去。如果都選擇放棄,不堅持,就沒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