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曹誠淵 放松跳舞
不再上臺跳舞之后,曹誠淵似乎對“現代舞”這三個字有了更深的了解?!艾F代舞是夾縫中的藝術,更是一股引領著整個社會往前走的鋒銳力量?!?
不再上臺跳舞之后,曹誠淵似乎對“現代舞”這三個字有了更深的了解。“現代舞是夾縫中的藝術,更是一股引領著整個社會往前走的鋒銳力量。”
曹誠淵 著名舞蹈家,有“中國現代舞之父”的稱號?,F為廣東現代舞團總監。1979年創辦城市當代舞蹈團,1992年創辦廣州實驗現代舞團(廣東現代舞團前身),2005年成立北京雷動天下現代舞團,擔任舞團總監及藝術總監。
那是曹誠淵第一次從香港坐夜船到廣州。夜深了,他離開船艙走到甲板上,兩岸被夜色籠罩,分辨不出一絲風景。他索性在甲板上就勢躺下,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入睡。
江風一陣陣地吹來,把他從夢中凍醒。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他突然被眼前的所見攝去了魂魄,星星從黑暗里傾瀉而出,潑灑了整個夜空。“仿佛一床柔軟的被子,披在了我的身上。”那個片刻,滿滿的幸福感拉著他墜入了無聲的靜寂。
三十多年后,當被問及第一次看現代舞的感覺,曹誠淵回憶起了那個如夢似幻的夜晚。“就是那樣的,第一次看現代舞,就是我睜開眼睛時看到眼前景色的那個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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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愛 ▏少年時與現代舞的一次邂逅,讓曹誠淵尋找到自己夢寐以求的自由世界。幸而有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現代舞的種子得以在香港萌芽、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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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誠淵對舞蹈的熱愛并不是天生的。他出生在一個商人的家庭里,對舞蹈最早的概念,不過是小時候被父母帶著去談生意時看見夜總會里的歌舞表演。讀中學四年級那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曹誠淵在街頭看到一張舞團表演的海報。海報上的舞者擺出的架勢,讓人覺得新奇有趣,于是他索性用自己的零花錢買了一張票。
“哇!驚為天人!”——他這樣形容那次演出給他帶來的感官刺激。舞者在舞臺上自由而肆意“使用”著他們的肢體,觀眾席里的曹誠淵雖然看不懂他們在臺上做什么,卻被深深吸引。“哎呀,我當時就有種沖動,希望我也能跟他們一起站在臺上。”
那是第一次,曹誠淵親眼目睹了現代舞的形狀——自由,沒有束縛,甚至不需要別人的理解……這就是曹誠淵夢寐以求的世界。此后,他跑遍了香港,卻再也沒有遇見像那臺表演一樣的現代舞,直到留學美國,主修商科之余,他選修了學校的現代舞學科,四年的專業學習下來,曹誠淵才發現,原來現代舞里蘊含著如此多的學問,“就像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上世紀70年代中后期,在美國的學業完成之后,曹誠淵回到香港,開始試圖把在國外學習到的現代舞經驗帶入這個當時還一度被視作“文化沙漠”的城市里。讓曹誠淵感到欣喜的是,當時的香港已經開始有了現代舞的萌芽,一群像曹誠淵一樣的香港人,正在把現代舞一步步帶進香港。
同樣從國外留學歸來不久的黎海寧,便是那撥人中的一個。由于同樣的興趣和經歷,她與曹誠淵幾乎一拍即合,成立了香港最早的工作坊,一方面向熱愛舞蹈的人教授現代舞,另一方面也將志同道合的舞友們聚到了一起。曹誠淵和黎海寧都是幸運的。他們出生在有一定經濟實力的中產家庭里,成長在經濟高速發展、開放性包容性也愈來愈強的香港,國外的留學經驗開闊了他們的眼界,“我們可以不用為了生存拼命賺錢,而有了可以選擇做自己喜歡的事的機會。”
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跨過了一無所有的殖民地時期,香港也逐漸尋找到自己的位置。隨著新一代年輕人的羽翼逐漸豐滿,許多文化產業開始在香港興起。新浪潮電影便是當時勢頭最猛的一個,大批電視幕后工作者投身電影圈,和曹誠淵年紀相仿的徐克、許鞍華、嚴浩等人帶著個人色彩鮮明的電影作品,打開了香港影壇嶄新的一頁。
那是屬于香港文藝圈的黃金時代。曹誠淵突然發現,自己原來不是一個孤獨的個體,一個新的社會面貌也在隨之形成。這種充滿未知的挑戰給了曹誠淵更加無畏,也更加強大的使命感。“前一輩人將自己視作香港的過客。但我們這一輩不一樣,我們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對我們來說,香港是一個家。”曹誠淵決心要組建現代舞團,為香港做些事情,“做藝術、做舞蹈,不光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我生活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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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難 ▏在一片荒蕪的中國土地上做現代舞,各種困難相繼襲來。曹誠淵把全副身心都放到了舞團里,一次次地對抗,一步步地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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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5月,在曹誠淵家頂樓的天臺上,香港城市當代舞蹈團成立;2004年,他接下正在進行體制改革的廣東現代舞團;一年后,他在北京創辦了雷動天下現代舞團。
一開始,曹誠淵同時擔任著舞者和管理者的角色——除了日常的訓練和表演,他要處理許多行政工作,同時還得給新來的舞者授課。這樣忙碌的狀態一直延續到1985年。一次舞蹈排練中,曹誠淵在半空中躍起,卻突然眼前一黑,狠狠摔在地上,隨著一聲清脆的“咔嚓”,他右腳腳掌的三根骨頭骨折了。這次受傷來得毫無預警,隨之而來的是腳掌上的兩根鋼針。至今,這個疤痕還清晰地留在他的腳上。
曹誠淵用一百天的休養期做了一個決定——不再跳舞,全身心投入到舞團的管理中去。“舞,沒有了我還有其他人跳,但是團沒了我,就沒人管了。”雖然對舞臺還有留戀,但曹誠淵還是接受了這個命運給他的轉型。
大學讀商科給他建團帶來很多便利。但是困難也隨之而來。由于推崇肢體的釋放和意識的自由,現代舞在當時的中國被打上了“西方舶來品”的標簽——“當時我們面對的最大問題,是人們對于現代舞錯誤的理解。他們覺得現代舞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產物,鼓吹的是個人主義”,為了替現代舞發聲,曹誠淵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去撰寫文章,針對這些反對的聲音進行辯解。
那段時間的瘋狂紙上“對抗”,也讓曹誠淵得到了更多舞者身份之外的收獲。面對各方的質疑,曹誠淵開始思考現代舞的意義所在,“我開始從深度上去了解、去挖掘現代舞本身的那種重量,我知道這不是一個輕飄飄的東西,它確實是有根源的”。
當現代人的觀念逐漸在一點點改變,另一個現實又席卷了舞團。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香港乃至整個中國的經濟開始徹底起飛,“市場化”像一顆投在人群里的無形炸彈,整個社會被這個詞或“牽引”,或“挾持”。曹誠淵的舞團也不例外——周遭的同齡人相繼下海,過上了有房有車的生活,年輕的舞者卻只能靠每月領到的微薄工資生活。物質社會的種種誘惑、生活的巨大壓力,讓他們面臨著艱難的選擇——是要留在舞團繼續過清貧的生活,還是應該像其他人一樣,去干一些掙錢的行當?
人心浮動下,曹誠淵的態度是“不強求”——“趕快走,不要浪費時間”,這是那段時期曹誠淵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想著炒股,功練得不好;忙著練功,股票也炒不好。硬留在舞團,何必呢!”曹誠淵樂觀地想,這也許就是一個老天替他過濾篩選的過程。“在那個浮躁的時期,坐不住的人都離開了,能留下來的人都是真正愛現代舞的人。”
如今,舞團走過了那個被市場化捆綁的年代,終于走到平穩的發展狀態。除了演出,曹誠淵也會接一些和商業品牌的合作,收益用作舞者們工資之外的補貼;政府也提供了許多場地和政策上的便利,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舞團自負盈虧的壓力。曹誠淵笑說自己現在的身份是“補漏工匠”,處理舞團的日?,嵥槌闪怂咳展ぷ鞯年P鍵——對他而言,這已經相當難得。“世上沒有任何一個藝術家,能說自己身處的環境是完美的。正是因為沒有所謂圓滿的藝術家園地,所以我們只能一步一步地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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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 ▏是否符合最佳的舞蹈身體條件標準,是否經過正規系統的舞蹈教育,在曹誠淵看來都不重要。他挑選舞者,開放而坦誠的心態是第一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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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邢亮出現在廣東舞蹈學校排練廳的門口,抱著自己的行李和被褥。曹誠淵嚇了一跳,但很快便認出了眼前這個年輕人。
1991年,曹誠淵應邀來到北京,給北京舞蹈學院中國青年舞團編排了一臺名為《鳥之歌》的現代舞,當中有一段三分鐘的獨舞,需要一個身體條件和舞蹈技巧比較好的舞者,曹誠淵在舞團里一眼挑中了邢亮——這個十歲起就開始學習古典舞的年輕舞者,曾拿下1988年、1991年兩屆全國“桃李杯”舞蹈比賽少年組和青年組的一等獎,是當時舞壇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
后來,舞團去東歐巡演,也帶上了《鳥之歌》,不跳其他段落,光演邢亮的獨舞。邢亮日復一日地跳著,卻絲毫沒有厭倦,相反地,他在舞蹈中感受到另一方天地,爆炸性的肢體語言,給了他從未有過的豁然開朗。他清晰地嗅到了屬于自由的氣息,那是在他十二年的習舞經歷中從來不曾有過的。
回國后,邢亮重新跳起古典舞,總覺得別扭、恐慌,再也找不回那種自由。于是,沒來得及辦退團手續,也忘了開什么證明,他立刻打包了行囊,跳上了從北京到廣州的火車。
他的沖動和執著,讓曹誠淵既訝異又感動。事實上,像邢亮這樣,來到曹誠淵這里“朝圣”現代舞的舞者還有很多。曾經有一個來自沈陽軍區的舞者,原本只是到廣東現代舞團學習一年,進修期滿后她卻無論如何都不愿意回去,最后還是軍區派來了軍隊,把她“抓”了回去,把曹誠淵嚇得夠嗆。
還有舞團里年紀最大的喬楊,雖然如今已年過五十,卻依然在臺上跳著。1987年,現代舞教學正式被引進至中國,她是當時國內的第一批現代舞學員,也是曹誠淵在國內發展現代舞的第一批伙伴。
“上了臺她和19歲的年輕人一起跳著雙人舞,下了臺舞者們都管她叫阿姨。”曹誠淵笑著說。很多人認為,舞者的黃金年齡到三十歲便結束了,但喬楊一直跳了二十多年,甚至在結婚生子后又回到舞臺繼續跳舞,“上了舞臺,你根本感覺不到她的年齡”。除了喬楊,舞團里還有幾個年過四十的舞者,“他們很安心在舞團里跳舞,而且跳得特別好”,在曹誠淵的眼里,他們這些“元老”,就是舞團里的定心丸,帶領著一幫年輕的舞者邁入現代舞的世界。
曹誠淵的舞團里,不乏邢亮、喬楊這樣學院派出身的好苗子,更多的是從地方招來的舞蹈生。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沒有經過正規、系統的舞蹈教育,在學院派看來,他們的一招一式完全“不入流”,屬于“歪瓜裂棗”的類型。但曹誠淵并不看重這些,開放而坦誠的心態是他挑選舞者的第一標準。“舞蹈技巧,只要有信念,靠后天拼命去練,肯定能練出來。但要是他們對舞蹈有一種既定的觀念,這個心態就很難扭轉了。”
舞蹈生想要考進曹誠淵的舞團,基本的考核過了,還必須到舞團里來上課。其實上的無非是普通的舞蹈課程,曹誠淵考核的是舞者面對訓練的態度。“上課的時候,他們嘴上雖然不說,但你都能一眼看出來。有的人覺得自己的條件好,簡單的動作都不稀罕做;還有的人一看動作太難,立刻躲到一邊,不愿意嘗試。”
一堂課下來,曹誠淵就能篩選出自己需要的人——那些認真努力,愿意嘗試新事物的舞者,哪怕他們的身體條件并不突出。“這一方面,我的眼睛比較尖刻。”曹誠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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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場 ▏面對市場的挑戰,曹誠淵曾經做過很多嘗試。和影星合作舞劇,擔任選秀節目評審最后,他還是選擇做真正純粹的現代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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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蔭路大概是廣州城藝術氣息最為濃厚的地段之一,除了數十家大大小小的舞蹈用品專賣店,這里還云集了眾多出版社、雜志社、劇場、琴行、舞蹈學校、演出公司。
廣東現代舞團也在這條路上。要不是一樓的玻璃墻上貼著幾張色彩鮮艷的演出海報,很容易會錯過綠蔭掩蓋的辦公樓。辦公樓旁邊便是舞團的小劇場,劇場門口有一個空曠的小院,等待演出開場時,觀眾們會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來看現代舞的觀眾大多都是同一群人,廣州文藝界的人士,舞蹈學校的學生,還有一些現代舞愛好者,一來二去的,大家都混成了熟臉孔。
曹誠淵的辦公室在舞團的二樓。有演出的時候,他會從辦公室下來,到旁邊的小劇場觀看演出。小劇場確實很小,只有120個座位,舞臺設計簡單,是典型的黑匣子劇場。平日里的票價也很便宜,只要80元,比起廣州動輒上千的話劇票價,只能算個零頭。每個月,小劇場都有現代舞表演,但能把觀眾席都坐滿的演出其實并不多。
這讓很多人擔心起舞團的票房——實際上,曹誠淵最常被問及的問題便是: “現代舞有市場嗎?”早在十多年前,曹誠淵就曾經做過一些嘗試,希望能讓更多人到劇場里來欣賞現代舞,帶動市場票房。2000年,他在香港城市當代舞團排演了舞劇《三千寵愛》,請來當時貴為影后的袁詠儀作為演出嘉賓。演出非常成功,比平日多賣了兩千張票,但曹誠淵發現,許多舞團的鐵桿粉絲并沒有出現在觀眾席上。一問才知道,他們覺得這場現代舞因為袁詠儀的出現散發出太濃的商業味,失去了現代舞藝術的純粹。
原先的鐵桿粉絲流失了,沖著明星來的觀眾也不愿意再為沒有明星的現代舞買單。這次得不償失的經驗,讓曹誠淵更加劃清了商業化和現代舞之間的界限,“長遠地看,商業化不會讓現代舞的普及和推廣變得簡單,相反,娛樂化會毀掉那群真正熱愛現代舞的觀眾的信念”。
近幾年,越來越多從未走進過劇場的大眾,開始在電視舞蹈選秀節目中認識到“現代舞”。曹誠淵也常被邀請擔任選秀比賽的評審,推脫了很多次,實在推不過了,就作為特邀評審到電視臺里錄了一回節目。本來是抱著學習的態度去的,想研究一下擁有上億觀眾的娛樂性節目如何運作,沒想卻目睹了評委和選手、 評委和評委間的唇槍舌劍。曹誠淵把這段有趣的經歷寫到博客上,平時只有兩三百閱讀量的博客文章一夜之間暴漲到十萬點擊率,甚至還有廣告找上門來,讓曹誠淵跌破了眼鏡。“所以,你看娛樂的、商業的、市場的威力多么強大。”
湖南臺的拳頭綜藝《天天向上》也向曹誠淵的舞團發出過邀約,想借此向大眾介紹現代舞。曹誠淵知道,舞團在電視上露個臉,也許就能換來更多的觀眾走進現代舞的小劇場,于是高興地接受了邀約,但對方卻提出了要求:準備幾個時長三分鐘、且要積極向上的現代舞。曹誠淵很頭疼,現代舞更多的是表現意識的東西,舞者的一個呼吸、一個情緒、一個動作可能就要花掉一分鐘的時間,三分鐘之內的舞蹈,根本連現代舞的皮毛都還沒碰著。況且現代舞反映的大都是舞者對社會現實、對生活狀態的看法,自然會摻雜各種情緒,光要表現積極向上的一面,“這就不是現代舞了啊”。
“今天,現代舞似乎開始被很多人喜歡,但大眾喜歡的,其實是娛樂性質的現代舞,是電視選秀節目上的一個符號。那和現代舞的本質是相悖的。”三番思慮下,曹誠淵拒絕了邀約。“真正的現代舞,需要你走進劇場里,安安靜靜坐下來,在全場燈都關掉的氣氛下,慢慢去感受、去思考舞者在舞臺上長達一個小時甚至更長時間的表達”,在曹誠淵看來,這跟電視上那種讓人眼前一亮的舞蹈是截然不同的,“電視是為大眾服務的媒體,現代舞卻是小眾的,是走在夾縫里的藝術??墒峭褪沁@種夾縫中的藝術,才是引領著社會往前走的那股鋒銳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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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執 ▏個性隨和的曹誠淵也有屬于自己的偏執——穿格子襯衫,用老式手機,更新博客,不服老,還有一顆從來不曾改變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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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的拍檔、廣東現代舞團的行政總監Karen,笑稱自己的老拍檔是“那個穿格子襯衫的人”——格子襯衫似乎是曹誠淵的符號,夏天是短袖格子襯衫,冬天換成長袖,日復一日,趕上出席正式場合,也不過是多套上一件黑色外套。
他的偏執還表現在自己的手機上。這么多年來,他用的還是最老款的手機,除了接電話和發短信,沒有任何其他功能。他也在年輕人的鼓動下換過智能手機,沒用幾天,不小心按了一個鍵就把信息全都刪了,最后只好用回自己的“老爺機”。
人們紛紛開始玩微博,玩微信。曹誠淵卻還在寫博客——他的博客已經寫了足足七年,至今仍保持著三五天更新一次的頻率。他喜歡寫作,常常說要是有一天退休,不做現代舞了,就去寫武俠小說,構造一個筆下的江湖。
他喜歡旅行,但苦于舞團事務的牽絆,總是無法抽出足夠長的時間去享受一段不被打擾的旅程。后來他想通了,舞團每回到國外演出,他就跟著一塊去,做一些溝通上的工作,閑暇時候就跑到街上逛逛,“也當做是旅行啦”。
他還喜歡運動,年輕時是狂熱的足球愛好者。年紀大了,綠茵場上的高強度運動不再適合自己,他便一頭栽進泳池,游個痛快。
有一回,團里的年輕人約曹誠淵去滑水,自認滑雪好手的曹誠淵滿心覺得自己肯定不會被這種簡單的運動難倒,便痛快地答應了。眼看著年輕人輕松地在浪頭上翻騰、跳躍,曹誠淵下水試了好幾次,好不容易站穩了,“游艇一加速,我就又趴下了,根本滑不到浪上去”,最后還拉傷了跟腱,只能坐在一旁看其他人玩。為此曹誠淵還有些懊惱,直到歸還器材的時候,他才看到告示上有一行醒目的標注:“十二歲以下兒童、五十歲以上長者不宜參加。”
“哎呀,不服老不行啊。”明年,曹誠淵就滿六十了。每周,曹誠淵還在舞團給舞者授課,課堂上,他就像個年輕人一樣充滿活力,但學生們可就不輕松了,一旦曹誠淵興頭起,手舞足蹈地示范起動作,他們便緊張得不得了,生怕他弄傷自己。曹誠淵笑著說,“所以現在只要是沒事兒,我也就只能坐著看看書了”。
耳順之年,在曹誠淵的理解中,算是走到了一種面對各種不順和磨難,都看開了、不再介意的狀態??匆娢枵呔o張地跳不好舞步,“放輕松點,只不過是跳舞而已”。聽到節目部的人報告票房不好,“沒關系,下次再努力就是了”。
曹誠淵說,年輕時那種“不成功便成仁”的極端心理,甚至于推廣現代舞藝術的沉重使命感,在自己走到六十歲的時候,終于消失殆盡。“月圓月缺,潮漲潮落。你今天成功了,不一定代表著明天會更成功。我相信每個事物都有它的周期,著急也沒有用?,F代舞也一樣。”
曹誠淵投身現代舞已經足足四十年。當年在街頭盯著現代舞團海報心生好奇的少年,一轉眼就成了如今這個年至六十的自己。曹誠淵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從未變過。“我現在坐在這里,好像跟那一天躺在地板上的自己沒有兩樣。只不過一閉眼,再睜開,就突然到了今天。”
他說的“那一天”,屬于1979年的初夏。曹誠淵找了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決定在香港創辦城市當代舞團。他在自己家頂樓的天臺上加蓋了一個頂棚,里頭安上了把桿、鋪上了木地板。隨著這個最原始的排練廳的建成,舞團就算建起來了。
排練廳正式啟用的那一天,曹誠淵和大家約好早上九點一起練功。但他八點就到了,是第一個到排練廳的人。他推開排練廳的門,見時間尚早,便在地板上躺了下來。他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看著這個空蕩蕩的房間,突然感覺一切都結束了。
至今他依然很難解釋那種莫名其妙的終結感——是結束,也是重生。
“我圓滿了,因為夢想完成了”,他把緊貼冰冷地面的脊背懈了下來,然后大松了一口氣。“我終于是一個完整的人了”,他想。
[對話曹誠淵]
我們為什么非得出一個皮娜·鮑什呢?
記者:對作家而言,是存在“理想的讀者”的。對你而言,是否也存在著“理想的觀眾”?
曹誠淵:有,絕對有。而且他們已經出現了。我們的每一場演出,都能一點點地看到,來看演出的那些人的進步。
1992年我到廣州建團(廣東現代舞團),每次演出前我都要和觀眾先打好招呼:“請大家不要說話,不要拍照,請管好你們的小朋友,不要讓他們走來走去……”說了也沒用,很多人還是坐在觀眾席里大聲聊天。甚至有電視臺的記者,在演出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打開大光燈直接跳上舞臺來拍攝。當時的感覺,唉,實在太恐怖了,現代舞的觀眾不應該是這樣的。后來我想,就是因為從來沒有看到過現代舞,所以觀眾到了劇場根本不知道要遵循哪些規矩,需要一個教育的過程。
現在來看現代舞的觀眾都很自覺、很安靜,有時也會遇見掏出照相機拍照的,我們在旁邊小聲提醒,他們立刻就不好意思地收起來。這就是一種進步啊。
記者:你認為理想的觀眾是怎樣的一群人?
曹誠淵:很難去界定。但肯定不僅僅是遵守劇場規矩而已。我們每年的舞蹈周,都會邀請很多外國的表演藝術家來演出,演出完還會安排一些演后談。在國外,最后會留下來參加演后談活動的觀眾,一般都只有二三十人,而且大多還都是藝術家的朋友??墒悄?,我們這邊動輒留下來三四百人,還有許多人會提問,問的還都是比較專業的問題。那些國外藝術家非常震撼,完了還跟我說,你們中國的觀眾真不得了,很專業,你們到底是怎樣培養這些觀眾的?
我記得有一個德國的舞蹈團到北京演出,演后交流時,突然有觀眾問及當中用的一段爵士音樂和現代舞之間的關系。臺上的演員非常驚訝,因為那位觀眾準確說出了這首上世紀二十年代、并不流行的爵士音樂的曲名。一問才知道,這位觀眾是音樂學院的教授。那些德國舞者非常激動,因為在德國根本不會有教授買張票到劇場里看現代舞——他們忙得不得了。當時我就覺得,在中國,現代舞擁有這樣的觀眾,非常幸福。所以我覺得理想的觀眾隨時在我們周圍。
記者:很多人覺得目前中國的專業舞蹈院校雖然很多,但并不成熟。對此你是如何看的?
曹誠淵:用西方的舞蹈觀念來看中國,當然怎么看都不對。我覺得,還是要和所處的時代和社會背景結合起來看。就拿民間舞來說,中國有院校的專業科系在教授這個舞種,有一套系統的基礎訓練,目的是在舞臺上表演??墒俏鞣饺擞X得這個一點都不“民間”——因為它全是我們創造出來的。國外的民間舞是原生態的,屬于民間大眾的舞蹈,他們平時耕田種地,沒事就在田地里跳上一段,這才是真正的民間舞?;仡^看現代舞,中國的現代舞團寥寥無幾,掰指頭就能算出來。而在國外,一個城市就有十幾個現代舞團,一個國家甚至擁有幾百個現代舞團,大大小小各有特色。你看這種反差。就說對舞蹈的概念,國內外就有很大差別,所以怎么能以西方的標準去衡量中國的舞蹈教育呢?
記者:中國的現代舞教育呢?
曹誠淵:今天中國的現代舞教育確實是有問題的?,F代舞,我們鼓勵的是發展自我,每個人去做他自己喜愛的東西,表達他自己的情緒和意見。但是傳統的舞蹈教育方法呢,手型、動作、坐姿、笑臉,甚至于呼吸的節奏,都是有一個標準的。這很恐怖。把每個人都模式化,這樣弄出來的現代舞,哪里還能算是現代舞呢?
但我們中國的現代舞教育方法有問題,并不表示我們整個舞蹈教育方法有問題。因為每個地方有他自己傳承下來的東西。也沒有必要盲目地跟隨國外的教育方式,搞不好,未來中國那一套教育也有可能成為世界主流呢。我提倡的現代舞教育,是希望能夠讓舞者接觸更廣泛的領域,多看看不同類型的舞蹈風格,讓每一個學生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聲音。
記者:現代舞這種藝術形式,和它所處的時代、社會的關系是什么?
曹誠淵:舞蹈不像文字,很難直接描述這個時代?,F代舞更甚,它不是具象的東西,不像話劇《雷雨》那樣,說一個故事,然后就能把中國某一個時代簡單呈現出來。
偌大一個中國,偌大一個時代,肯定有糟糕的一面、骯臟的一面、無奈的一面、悲劇的一面,也有很光鮮的一面,很喜樂的一面,這些無法通過一個現代舞來一一呈現??墒悄阃ㄟ^演員肢體的擺動,呼吸的節奏,取材的角度,可以很直觀地感受到中國最敏感的那部分人在關注什么,在感受什么——正因為他們不說故事,也就沒有了虛偽的裝飾,留下來的是真實的呈現。他不是演員,不需要用別人的身份,來表演一個并不屬于自己的愛情故事,在現代舞里,他只需要做他自己就可以了。
你見過以色列的現代舞者嗎,他們的舞蹈動作基本上都非常有力,雖然有些編導喜歡詩意的表達,有些編導喜歡幽默的表達,但你能夠看見他們在肢體的運用上,擁有同樣的發力方式,你可以直觀地感受到以色列現在正在發生的戰爭,人們的緊繃和信仰。
同樣地,中國的現代舞者每次出國演出,最多的西方評論都是說,中國的舞者身上有種敏銳的、靈巧的、多變的、輕盈的氣息。我們自己感覺不到,但他們看到了,我們身上映射出了當代中國在社會轉型期的最核心的變化。所以我覺得這種關系非常有趣。
記者:中國現代舞缺的是什么?
曹誠淵:中國現在一點都不缺好的編導、好的舞者,缺的是一些好的舞蹈評論者。舞蹈家在編舞的時候,其實只有很模糊、很抽象的概念,他用自己敏銳的思維,直接地把這些東西變成他的肢體表達,可你要問他為什么這樣,他缺乏語言表達的能力,他說不出來。我們需要好的舞蹈評論者,來為我們的舞蹈家梳理、發言。
為什么外國的現代舞在一百年來發展很快,是因為后來西方出現了很多優秀的梳理者。皮娜·鮑什很好,但她之所以能出來,擁有那么大的影響力,是因為有很多人在試圖理解并書寫她在舞蹈中投射的觀念。曾經有人和皮娜討論她在舞蹈中表達的意義,皮娜聽了覺得很有趣,因為她根本“沒想過”??梢娺@種梳理是很重要的東西,我覺得中國現在缺的就是這個。
記者:所以中國也能出一個皮娜·鮑什?
曹誠淵:我覺得很多編導的東西都很值得去研究記錄,像是香港的黎海寧,廣州的劉琦,等等等等。我記得以前在香港,有些評論人很刻薄,仗著自己看了一些西方的現代舞作品,寫文章發問,說“為什么香港就出不了一個皮娜·鮑什呢“。我看了非常生氣,和他們打筆仗,說“當然,我們香港是出不了一個皮娜·鮑什,但他們德國也出不了一個黎海寧吶!”我們為什么非得出一個皮娜·鮑什呢?香港,乃至全中國都不是沒有好的藝術家,而是沒有好的評論去把這些好的作品更好地呈現在大眾面前。
當然,中國也不是沒有評論文章,但我看到的更多是吹捧的文章, 把作品捧得跟神一樣, 其實并不好。我們需要的是真正專業的梳理者,他們要站在一定的高度之上,從評論的角度去梳理作品的脈絡,分析它的原因、背后的動機,以及它對社會的影響等。我暫時還沒有看到有人這樣做。
記者:你還記得自己的初心嗎?
曹誠淵:我的初心,大概就是在香港建城市當代舞團的那一刻。上班第一天,我來早了,就躺在排練廳的地板上,看著天花板,那時就覺得,啊,我已經做完了——就是我已經得到了我要的自由,完成了我的夢想。什么是我的夢想呢,就是希望自己能過上一種用我自己的身體,很自由地去說一些我自己的事兒的生活。
在那一刻,我覺得“哎呀,我達到了!”之后我遇到的困難,要面對的問題,就成為了我的生活的一部分。后來的成功失敗、喜怒哀樂,乃至于我過的每一天,也只是在那一個時刻的延續而已。
好像一個重生的概念——我以前是一個很普通的人,營營役役地去做一些大眾認為對的、好的事情,比如讀書要拿高分,工作要掙大錢,用整個社會的一些既定標準來衡量自己??墒蔷驮谀且豢?,我感覺不用再去證明什么了,我就去做自己最喜歡、最享受的事情。我做到了人生中最關鍵的那一點,我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了。
要說初心,我想那一刻的感受,就是我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