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一摸河對岸(26)
中國改革開放的經歷說明,人的自由恢復越多,政府管制放松得越多,私人空間包括私人財產空間擴大得越多,經濟活力就提升越多。中國的經歷并沒有反證自由促發展的一般性結論,正好相反,是證明了中國人、中國社會也不例外。
陳志武: 國企需要一場哲學反思
2010年11月3日,國務院常務會議決定,從2011年起,將1631戶國企納入中央國有資本經營預算實施范圍,對其收取紅利。國企分紅,天經地義。但分多少?怎么分?國企的強大,對中國貧富格局乃至整個經濟運行的利弊何在?國企在國民經濟中,究竟如何定位?這些問題,都需要一場更深刻的哲學反思。
經濟增長需要更大自由度
南方周末: 最近你出了本書叫《沒有中國模式這回事》。如果沒有“中國模式”,中國的經濟增長,跟其他經濟體的增長,異同何在?
陳志武: 中國改革開放的經歷說明,人的自由恢復越多,政府管制放松得越多,私人空間包括私人財產空間擴大得越多,經濟活力就提升越多。中國的經歷并沒有反證自由促發展的一般性結論,正好相反,是證明了中國人、中國社會也不例外。什么更有利于經濟增長?人的自由、私有產權,加市場經濟和法治。——這是人類的模式,不是中國特有的模式。
驅使人們早起晚歸、勤奮耕耘的根本動力是一樣的,就是要生活得更好、有更多的自由。不論哪個社會,對經濟權利和財產權利的行政管控,就是限制個人的自由,必然抑制經濟活力,給創新進步設置障礙,顯然不利于經濟增長。否則,當初何必改革?是各種私人自由的增加,而不是還存在的政府過度管控,帶來了過去三十年的增長。
1978年,不管在私人空間還是經濟空間,到處都是政府的影子。
南方周末: 那時可能90%的經濟社會空間都被管控,現在這個比例還有多大?
陳志武: 要看領域,有些領域減少得多。原來婚姻是被管控的,要領導同意才能結婚、離婚,現在決定權回歸到了個人,私人空間的自由度提高很多。
南方周末: 有人說現在這么多問題,是市場化改革帶來的。郎咸平就認為產權改革不是要規范而是要回到國有制。
陳志武: 我搞不太清楚他說了什么,因為他經常變。
在原來的計劃經濟國有制下,權力制衡缺失,體制問題嚴重,只是由于計劃經濟產生了貧窮,權力雖然無所不入,也不受制約,但權力尋租能夠得到的也不會多,體制問題在以前不是以金錢方式表現出來的。
后來的市場化改革創造了巨大價值,經濟自由度的增加不僅使民營經濟發展很大,也迫使國企開始盈利,于是,權力就有了尋租的基礎,但必須清楚,權力缺乏制衡的問題在計劃經濟時期就嚴重,不是市場化改革造成的,只是市場化之后讓這些問題有機會以金錢方式顯現出來。
一個貧窮的國家里,權力可以失控,但當權者不一定個個都能尋租撈很多錢;一個錢多的市場化社會里,權力制衡局面不一定更壞,但以金錢表現出的貪污腐敗、權力尋租可能更處處可見。
南方周末: 自由的增加帶來了經濟繁榮,但因為缺乏法治規范,是否也帶來諸如貧富分化、社會不公這些嚴重后果。
陳志武: 有些貧富分化、社會不公是因為還有許多不自由、權力滲透到太多領域所致。在自由的市場經濟里,資本會往回報高的地方走,哪里投資太少,往往那里的單位資本回報就更高,各地區、各群體就更能享受到“水漲船高”的效應。如果行政權力不顧投資效率地配置資源,表面看好像更能促進公平,但據我研究,實際情況是,國有經濟比重越高、行政配置資源程度越高的社會里,貧富差距越大、社會不公越嚴重,因為在這樣的社會,越要靠權力、關系配置資源,機會不平等、社會不公越嚴重。
很多人懷舊,說1978年以前沒什么自由也活得蠻好,現在并不一定幸福。
這涉及基本價值,也涉及系統思考的問題。1978年時,人們沒什么選擇空間,有口飯吃,有個地方住,就很滿足了,談不上個人尊嚴,因為尊嚴過于奢侈。
1980年代初,我去中國社科院一位研究所所長家里,三代人住一間小房。白天工作時,必須把床收拾了做桌子。幾家人共用一個廚房,廁所更少。普通研究員連這都沒有。很多年輕老師為了分一間閣樓,就勉強結婚。那是一種什么生活呢?現在買不起更好、更大的房子,這問題是很大,但跟市場化改革前比較,這是錦上添花的問題,原來可是基本生存、基本尊嚴的問題!
1998年住房市場化改革后,房價漲了很多,有些是過去政策不當所致,但住房商品化后,人們的居住環境比1978年更糟了,還是反之?房價高不是否定住房市場化改革的理由,那次改革帶來的住房自由選擇空間的擴大,使社會絕大多數人的居住條件大為改觀。
現在的供應量大大增加。一線城市北京、上海的自有房比例可能在80%以上。
南方周末: 有這么高嗎?只算本地戶籍人口?
陳志武: 對。今天,一般人有自己的衛生間、廚房,還有書房,設計很寬敞舒適!當然,也有很多人買不起房子,或者在還住房貸款。但即使抱怨的人也知道,這與1978年是完全不同數量和性質的問題。
自由增加了,市場發達了,也會有頭痛的問題。億萬富翁也頭痛: 子女怎么培養?小孩一出生就有很多錢,為什么還要去工作?整個人生意義在何處?這就是人啊。
機會平等比結果平等更重要
南方周末: 意義感屬于精神層面的問題,更多的人是貧窮病,或貧富不均的病。
陳志武: 美國、挪威或瑞典人都有挑戰,而且很大!人就是這樣的,沒有挑戰就難有幸福感和真正的滿足感。幸福不幸福,是非常個人化的感受,沒有統一的標準,也不該有。
一旦走出溫飽挑戰,幸福更多來自追求結果的過程中,而不一定是結果本身。有充分的選擇自由是幸福的前提。
自由增加后,每個人都能選擇、管理自己的生活,更加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是由領導來安排。這是更高境界,但你要對自己的生活和行為負責,責任和自由是相配的,這就有了一種跟生存壓力不同的挑戰。
南方周末: 有時“自由是一種重負”,它需要你承擔更多責任。但同樣是“自由度”的增加,會不會某一部分群體增加得太多了一些?
陳志武: 這主要體現在起點差別上,農村出身和城市出生不同,農民工子女和富二代、官二代面對的機會就更不同。前者是城鄉戶籍制度歧視所致,是人為的即可以改變的,而后者是家庭背景不同所致。
1970、1980年代時,農村和城市出生的差別不大,因為大家都沒有太多機會受教育,都比較無知??墒?,到互聯網時代,城市孩子和農村的差別就太大了,社會階層間的流動越來越難。
人的天賦不一樣,姚明個子高,籃球打得好,其他人沒法比。但在非天賦方面,設計制度就應避免歧視,尤其要通過制度設計,包括適當的稅收支持,讓背景不同的孩子們盡可能享有平等的教育機會,如九年免費義務教育等。
機會平等比結果平等更重要,更符合公正原則。
國企一定比民企和外資安全嗎
南方周末: 民營資本的創業自由是個人經濟權利的延伸。但在行業準入和融資方面,民企與國企、外資的待遇差別較大。這種不平等該如何解決?
陳志武: 國企的存在,造成機會和權利的不平等,問題非常嚴重?,F在連國企主管部門也不一定清楚,國企、國有經濟的定位到底是什么?
最初推出國有經濟時,整個制度建構背后包含的哲學非常清楚,當時認為私有制是所有社會不平等、社會之惡的起源。為了解決社會不公,革除這個“萬惡之源”,通過政府擁有、經營企業,通過土地的公有,來消滅私有制,消滅不平等和剝削,實現共同富裕。
盡管事后看,那是一種烏托邦式制度設計,有邏輯上的漏洞,但至少當時背后有非常強的政治哲學基礎??墒?,現在沒人重新在哲學上把這個事弄清楚,今天國有企業、國有經濟的存在,到底為了什么?
國資管理體系里,一時要國企追求利潤最大化,一時又要他們追求資產規模最大化,或者追求銷售收入、市場份額的最大化,變來變去,讓國企高管很難把握,因為每種不同的目標意味著不同的企業策略。還有,通過國企壟斷賺了很多錢,需不需要上交?上交多少?
如果是為了共同富裕,國企利潤,包括國企股權賣掉以后得到的錢,就應該上交財政部,減少社會大眾的稅負??墒?,今天國企沒有這樣做,國企股權賣了,也不見得要上交國家,利潤分紅也少得可憐。但國企賺錢或把股權出售后,留下來,自己成立投資部門做直投。國有企業不再是全國老百姓的財富,而是具體國企內利益群體的利益,國有變成了一小部分內部人的私有。
南方周末: 中國國企去海外并購,不也被美國和俄羅斯拒絕過?會不會有人擔心外資后面是外國政府在控制,要搞垮或控制這個行業?
陳志武: 從產品安全角度來說,即使資產控制權由外國人掌握,也未必比由國企或民企掌握更不安全。國家掌握著立法權、執法權和司法權,只要按法律經營,產品供應的安全度不會有差別。外企在中國,對中國的條條框框通??吹酶J真,民企,尤其是國企,反而不把這些條條框框當回事。
用什么定義國家經濟安全?就業?員工的收入和生活保障,還是產品?這很關鍵。很多人籠統地覺得不安全。實際上,奶粉和其他食品行業基本以國內企業為主,但是,不也是出了那么多安全事故嗎?有多少是外資企業做的?
如果以就業來定義國家經濟安全,那么多銀行貸款和國家投資都砸到國企,帶來多少就業?這些年每年新增的就業中,接近90%來自民企和外企,所以,維持太高的國有經濟反而威脅中國的就業安全。
如果從報酬和待遇定義經濟安全,富士康問題很多,但如果把富士康跟國企或民企制造企業的工資、待遇、工作環境比較,前者通常還更好。
國企給一些特權者提供了高收入的機會,很難說真正實現了經濟安全。
南方周末: 前段時間中國媒體去美國競購一個新聞雜志,結果第一輪就被淘汰。是不是它也會考慮資金來源,不給中國媒體同樣的競爭機會?
陳志武: 美國不應這樣做,是有些政客短視、無知所致。
南方周末: 這是否也可以部分解釋有些人對經濟安全的擔憂?中國跟西方國家在制度和意識形態上都不一樣。
陳志武: 在中國,重要戰略行業連完全由中國公民擁有的民企都不能介入,這不是外資、內資的問題,保留國企壟斷地位,才是實質。
南方周末: 有人說國企是執政基礎。需要一個經濟基礎在那,能保證執政安全。
陳志武: 要有更多關于為什么要保留國企的深層討論。這么多國有財富,到底是為何、為誰、為哪?不能繼續是小部分人的私庫。
南方周末: 1990年代開始國企的“抓大放小”,很多人批評“放小”是不規范的私有化,產生了很多不公正。
陳志武: 抓大放小是換湯不換藥,大國企反過來收購了小國企甚至很多民企,包括如今的房地產民營企業。很多人以為央企的數量減少到50個就行了,千萬別忘記國資委只有一個。如果所有國資委下面的資產都集中到一個公司,它的資產和領域比原來翻了50倍或更多倍,我們真的相信那是國退民進了嗎?
改變國富民窮: 要改掉“等級制”
南方周末: 你有個計算說政府擁有全國75%的財富。是不是有個分配階梯,誰占更多?
陳志武: 那當然。越往社會底層,得到的越少,整個中國社會被劃成很不同的群體。國企管理層是一個群體;國企員工是一個群體;能進國企和集體企業的是第三個群體;第四個群體是進城但進不了國企的農民工;第五個群體是農民。
南方周末: 1985年鄧小平有個講話說: 如果兩極分化了,改革就失敗了?,F在有什么力量能夠阻止兩極分化?國富民窮變動的起點在哪里?
陳志武: 國富民窮的局面要根本扭轉,不能只做修補。近幾年,財政部在民生項目方面有了更多投入,包括衛生、教育、社保,增幅比以前大了。但這種修補不改變結構問題,不能改變國富民窮越來越惡化的趨勢。征稅權不受制約,使越來越多的民間收入進入政府手里,這是憲政問題。
目前,全國人大各專業委員會還沒對征稅權進行真正監督和問責,國有資產的民有化改革也還沒進行。這些改革不到位,國富民窮局面就很難變。
政府的遠見: 別走不下去才跳出來
南方周末: 最近物價上漲較多,有些地方甚至開始限價。這會帶來什么后果?
陳志武: 很多人會抗議。如果一方面限制價格,不讓上漲,另一方面政府又多發鈔票,要別人賣東西,會越來越難。假如今天相對于昨天的貨幣供應量翻了一倍,而蔬菜、糧食的貨幣價格又不讓升高,那等于讓菜價、糧價跌了一半,有糧食的人可能會選擇不賣,貨物的供應會大大減少。會出現社會沖突。
南方周末: 會出現短缺?
陳志武: 對。很多人會選擇不拿東西出來賣。
南方周末: 不賣東西靠什么去維持自己的完整生活?
陳志武: 很多人寧可去把那些東西留下來。從經濟學角度講,這很正常。把東西賣了變成貨幣買不到什么東西,還不如把東西留下來。
南方周末: 會不會用其他方式補償實際價格?
陳志武: 黑市可能會出現,但成交量會大大下降。這樣社會就亂了。
南方周末: 那時放開壟斷,或是減稅的壓力會變得更大?
陳志武: 這給改革制造新的壓力,必須把經濟理順。那時會認識到,政府對資源的壟斷,對資產、財富的壟斷不能這么多,行政權力應該受到更多制約。對整個經濟而言,政府投資與民間消費的關系要調整,經濟增長不能再靠投資特別是政府投資帶動,而是要更多靠民間消費、靠民生帶動。
(原載于《南方周末》2010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