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深情
這個標題來自李澤厚的書《華夏美學》里的一個篇章。
80年代在大學讀書期間,正是因為這樣感性的文字,讓我這個起初夢想做作家的學生轉頭去喜歡上了哲學、美學這些看起來很深奧的學問。
不過,那個時候,哲學、美學還是很時髦的學問。青蔥男生在校園里行走,如果不夾本尼采、薩特、海德格爾的書;和女生聊天,如果不說幾句“上帝死了”、“存在即虛無”、“詩意地棲居”之類的話,那簡直就淺薄得不行。
李澤厚也是一定要掛在嘴邊的,那是當老外的名字都說完了,一定要說一個中國哲學家名字的話,很勉強地把這個人帶出來。然后,無奈地說一句:他的書湊合也能讀一讀吧。
我是因為從所謂浮淺的文學青年跨過來讀他的書的,所以,遠不敢這樣談論李澤厚。從《美的歷程》開始看起,隱約知曉了“龍飛鳳舞”是如何體現了中國美學的萌芽,青銅器皿上那些看起來神秘莫測的符號如何體現了先民對美的原初想象,理解了《詩經》的淳樸和《楚辭》的浪漫之美,想象著魏晉南北朝時期放浪形骸的士人生活,吟誦著盛唐之音,宋元詞曲,在明清市井小說的閑情逸致中哀嘆著帝國的末世。在李澤厚的筆下,美學俯瞰著藝術的諸多門類,又和王朝的起落,思想和潮流的變遷,天下蒼生的苦樂等融匯在一起,是一門感性的激蕩中閃耀著理性的光芒、嚴謹說理的文字中體現著豐富精神感悟的學問。
以后讀他的中國三大(古代、近代、現代)思想史論,跟隨他的筆觸,像美的歷程一樣,游歷中國傳統文化的數千年長廊。從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到仁者愛人的價值觀,中庸之道的行為觀,溫柔敦厚的審美觀以及由個人修為,外化到家庭、宗族、鄉里乃至天下的社會、歷史觀。從先秦一直游歷到民國,跌宕起伏,是一場精神和思想的盛宴,也是對自身的一次大解剖:理解了爺爺為什么在家族里有那么高的地位?父母為什么會這樣處理鄰里關系?老師為什么會這樣對待我們?最關鍵是審視自己,發現成長過程中形成的一些觀念,行為方式,原來是數千年積累下來的某種稱作思想的東西,像刻錄機一樣的,復制在我的血脈中了。
讀完這些,再有機會去讀他的《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讓中國人有機會用相對通俗(實際上沒有辦法很通俗)的語言,解讀哲學史上公認最晦澀難懂的書《純粹理性批判》。也讓我們從康德哲學晦澀語言下的嚴整邏輯出發,看到他內心激揚的對現實生活和世界的思考,進而看到李澤厚本人對中國及中國道路的思考。也會理解他為什么會喜歡康德,理解一個文人平靜的書齋生活其實翻涌著澎湃的激情,這個激情關乎世界,關乎中國,關乎久遠的歷史以及現實的人生,更關乎每一人的內心,是對人的內在的、深情的關照——這就是美。
而我自己也由這本書出發,再去讀康德,然后德國古典哲學、現代美學等等。個人早年的興趣和夢想從文藝少年,轉向了哲學青年。
以后離開校園,告別象牙塔,到南方尋活計,在金融業謀生,離哲學、美學是越來越遠了。但李澤厚的名字跳到視野中的時候,總會讓自己心中泛起年輕時的諸多波瀾。
大約10年前,經濟觀察報的觀察家年會在北京舉行。通常財經、金融的話題那次卻變成了李澤厚的演講。這是第一次有機會近距離聆聽他的講演。經濟民生、理性、建設性結合他的吃飯哲學、實踐哲學,有他自己的精彩解讀。雖然長年游歷境外,隔著千山萬水,但他對國內的情況非常了解,時尚的話題也頗知悉。
如今的李澤厚,快85歲高齡了。寬厚的儀容下依然是精進的思維,超然的心態下依然有深切的關照。他求真出發,向善而生,美在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