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宜徐不宜疾

 (趙嘉 /圖)

趙嘉,慢拍了西藏長達二十年。西藏于他,不再是是常規的旅游景點,他先是一個觀察者,慢慢地, 便融入了藏民生活,成為一個親歷者。

有關西藏的故事在趙嘉先生的一幀幀幻燈片中不住流淌。“故事太多,時間太短,很遺憾沒能一一說完。”趙嘉面帶抱歉。每一張作品閃現出來時,他都被回憶擊中般輕聲喊“哦”,先低下頭后又快速抬起?;貞浱食?,輕聲講述,語調徐徐。這些細碎的圖片故事拼在一起,便可以管窺趙嘉在這片廣袤清冷的土地上行攝二十年的全貌。

趙嘉熱愛并愿意一頭扎進西藏。在陽光明媚或暴雨滂沱的日子里,泡在寺廟、帳篷、市集里,與牧民、喇嘛、游客交流,用影像記錄時間。他必須坐飛機飛到成都,兩天車到甘孜,一天小面或摩托車,最后騎馬才到跟拍了二十年的友人家帳篷,觀察并記錄他目見點滴。

心靈成長不一定依靠某種宗教形式

趙嘉剛從西藏轉山歸來。“我是個戶外男,最近先是去試試騎自行車走岡仁波齊轉山路,轉完了山我又回到拉薩去拍照片。”藏族人相信人要承受六道輪回之苦。若想免除只有兩個方法:其一修成活佛,并不現實;其次便是可行的轉山。他們篤信如果在神山岡仁波齊轉足數量,可以在死后永遠免除六道輪回之苦。

剛剛過去的2014年是對藏族人而言意義非凡的馬年。相傳釋迦摩尼出生于馬年,藏族人認為轉一圈相當于其他年份轉十三圈,最為靈驗,易積功德,虔誠的人們自然不會錯過??v然從拉薩到神山要顛簸三天,轉山路上苦難異常,甚至有老人在轉山途中離世時,藏民表示了艷羨之情:能在此處安眠,定是成了佛。

虔誠的朝圣者不顧困苦如約而至。“一輛東風卡車上居然可以搭40個朝圣者和他們所有的家當,帳篷、炊具、食品、衣服——很多行李就都掛在車外,一路上叮叮當當的。”趙嘉描述道。在他的鏡頭下,轉山途中甚至有被塵土染得黝黑,臉上凍得發紫且眼神迷離的孩子。母親篤信孩子也要經受這種苦難,把孩子豎抱在肩上一路前行。鏡頭里,孩子一臉委屈。

不停升高的海拔考驗著每個人的神經。趙嘉在路上碰到一個人,問他轉了幾圈,那人回一句:三十多圈啦!給自己三十圈,還要幫別人轉三十圈!轉山是滌蕩心靈之旅,還可以有人替代?完整體驗過不止一次轉山的趙嘉笑了。

轉山還有諸多充滿宗教隱喻之處:在“死亡之地”,滿山坡都是衣服、布條覆蓋的瑪尼堆,這些代表著一次象征性的死亡,人們認為應該滴上一滴血或留下一縷頭發,象征自己已經經歷過一次死亡;在小路被兩旁的大石頭壓迫而變得狹窄的地方,便是罪惡的檢驗石。據說如果人前世作孽太多則無法通過。

“很多年前我以為通過轉山可以獲得心靈很多東西,實際上獲得這些東西,并不需要一個特別的宗教形式。而且追求自己的內心安寧和感悟的價值并沒有我期望的那么高,現在我更愿意通過更多對當地人關注和思考去獲得教益。”趙嘉如是總結。

此時幻燈片打出一幀反差度很高的照片。一個包著頭巾、手執鏟具的佝僂身影蹲在畫面右下方。趙嘉側過頭來,“這是一個藏民在挖蟲草。這是我最近正在追拍的故事。”蟲草是大熱補品,“當年我剛到藏區時賣一毛錢一根,后來漲到五毛錢一根,現在幾十塊一根。”而因為最近藏區很多地方的活佛為了“一心向善”,提倡“十不準”,包括不許殺生、抽煙、賭博,所以不允許牧民再賣牛羊到市場上。

這對牧民來說幾乎等于斷了現金來源。為了生活,他們只能依賴于挖蟲草,這導致一系列的問題。一個鄉里有的村有蟲草,有的沒有;沒蟲草的得向有蟲草的村子買許可才能挖,不然只能偷偷跨區去挖,甚至有四川的牧民跑到青海去挖。

趙嘉為了記錄這段現實給予的無奈,跟拍了許多挖蟲草的人。“其中有人是跨區偷挖蟲草的,同時我還跟另外一些人去巡山,去截這些鄰村過來挖蟲草的。好玩的是有時候這倆角色有時候是同一個人——也就是說在自己村里截別人,回頭又去別人那兒偷挖。”趙嘉與這位迫于生計的哥們騎著摩托,冒著雨夾雪跋涉原路,巡完山后偷挖蟲草。“這事細想一下還真的挺荒誕的。”

趙嘉認為,再談當地人如何打酥油茶、畫唐卡是沒意思的,而蟲草這個話題聯結了太多政治、經濟和文化意味,更有可挖掘性。“20年前,西藏在我眼里是五彩斑斕的萬花筒,現在不這么看了,萬花筒不再那么吸引我。拍一個專題往往不僅僅要生動,而是要求更深入。挖一個洞,不是要求漂亮,而是要盡量地深。年輕時我總追求拍得好看、有意思,而現在同樣一個故事在我眼里變得不一樣,不再色彩斑斕、光怪陸離,卻有更多的價值。大多數人到西藏只拍風景旅行,而本地人看不到這些變化,外地人則受到語言和生活條件的限制,不太關注這些東西。其實每一件小的事情能窺見整個中國的復雜性。”

生活經過時間壓縮會變得有戲劇性

12月上旬,趙嘉回了一趟甘孜州去趕赴吉珍的婚禮,“我接到消息的時候只有兩天的時間,本來以為來不及了,但是最終還是千方百計的趕了過去,”趙嘉說,“我第一次拍這個家庭大概是1997年的事情,一直跟拍了他們家有十六七年了。”婚宴后,趙嘉在燈光昏暗的帳篷里為他們拍了一個全家福,藏族人臉上獨有的紅黑色調映著暗黃的燈光,有一臉笑容的,也有一臉愁容的。

吉珍是康嘉的大女兒,而康嘉是趙嘉《那時西藏》書中第一章的主角,一個命運多舛的藏族男人:他年輕時酒后失手殺了人,按當地慣例把所有財產都賠給了人家,去拉薩朝圣、刻瑪尼石,寄望于通過這種方式實現自我救贖和心靈澄凈。

康嘉的命運即是全家的命運,他的三個孩子因為父親的決定而產生了重大的命運變遷。大女兒吉珍到了拉薩后挨不住苦,跟一對內地游客跑去青島,打算讀書;后來因為語言基礎等問題只能回到家鄉,隨后她又跟一個男人私奔了——“私奔到哪去呢?男人帶著她跑到拉薩繼續刻瑪尼石。”趙嘉笑著講述這些悲喜無常和波瀾起伏,如今吉珍便是與這個男人完婚。而康嘉的大兒子湯托千辛萬苦都想當喇嘛,最后因為家里貧窮只能成為一個純粹的牧民;小女兒美多措讀書也沒讀成,后來的生活也很曲折。

在這些故事中,趙嘉先是觀察者,開始慢慢進入他們的生活和情緒之中,到最后變成一個類似親人的角色。他曾經拍過一張康嘉與妻子色勒在床上相顧微笑的特寫,樸實堅硬的質感和暖人的笑顏相融一處,頗為動人。“怎么能拍出自然的照片?去跟被攝者住在一起吧。如果他睡覺時允許旁邊一個人睡覺,說明他對你是放心的。”趙嘉說。“我作為一個異鄉人跟這個藏民家庭在一起十多年??导嗡麄兪悄軌蚪邮芪也⑶页ㄩ_心扉的。但這要慢慢來才能做到。宜徐不宜疾,很多事情都是這樣。”

當被問起“為何行攝西藏者眾多,而你尤為特別時”,趙嘉平和地笑笑:“我應該是勝在時間這兩個字——是一種堆積吧,時間的堆積,說積累比較玄乎。開始我只是常識拍下了很多素材,然后慢慢試著把它條理化,扒拉來扒拉去地找線索。”

幻燈片繼續流轉,有一張照片出現了康嘉的岳父。趙嘉一頓,“他是個很傳奇的人物。”他并沒有展開說,這又會是一段曲折冗長的生活拼成的故事,“你會慢慢發現深入拍攝,故事會向你涌過來。越來越豐富。而最初的時候一定要從小的點入手,拍你熟悉的題材。”趙嘉的行攝先從拉薩大昭寺的幾個喇嘛拍起,先從以康嘉為代表的家庭拍起,慢慢再拍到部落里、縣里。

趙嘉拍了一張康嘉和家人的圖片,康嘉和家人騎著馬奔向草原和藍天。當年被解讀為“經過朝圣、受苦的自我救贖,康嘉的靈魂得到解脫,從此過上幸??鞓返纳?,奔向藍天。”趙嘉解釋:其實我拍的本意不是這樣。但在這張照片之后,康嘉一家的故事發展得更為復雜,已非簡單的三言兩語所能概括。“生活經過時間壓縮,會變得很有戲劇性。十年后看十年來的故事,比任何戲劇都要曲折。我要做的是深入再深入地繼續去挖,而不是讓觀念先行,非要影像服從于我的主觀判斷。”

攝影拍的就是時間

十二年之后再次拍攝馬年轉山,趙嘉不再從宗教的角度,而更愿意探尋著時間給藏族人帶來的改變。他在5700米的山口待上5個小時,固定在一個地方拍攝,來觀察12年后來往人群的行跡舉止,表情變化。“攝影是一門時間的藝術,我們拍的就是時間。”

趙嘉曾經在寺廟中拍一張老百姓清潔法器的照片。眼前朝圣者如織、光線昏暗并且是手持拍攝,難度可想而知。趙嘉為了拍下這個場景,把相機靠在柱子上硬是慢慢地連續過了三個膠卷,最終才拍出一張清晰的照片。“很多人說攝影是不是全靠靈感,其實還不是,也得靠耐心和時間。那張清晰的照片可能剛好是我手震的某個波峰和機震某個波谷給抵消了。”

有一個圍繞酥油燈展開的小專題頗為難拍。每天黃昏只有幾分鐘有紫色晚霞,而趙嘉想拍一張朝圣者在大昭寺主殿點燃酥油燈,有“人與晚霞在一起”的照片,于是開始了長時間的守候。他恪守著報道攝影“不擺拍”的原則,拍了七天才拍到一個當地人在晚霞的映照下為酥油茶添油的畫面。“之前是有人的時候沒晚霞,有晚霞時沒人往酥油燈里添油。而且前景酥油燈的照度只有幾分鐘的時間適合拍。”

他甚至在上街買菜的時候都會在菜籃子里裝一臺中畫幅相機,就是為了抓住藏民每一個有紀念意義的瞬間。一支超廣角鏡頭記錄下了趙嘉在拉薩一條狹窄小道上的所見:他先拍了一個鮮花裝飾、色彩喜人的神跡遺址,隨后一個喇嘛過來朝拜,他退后把這個收入畫面;此時他感覺可能接下來還有好的畫面,便等待了幾分鐘。最后出現了一個小姑娘去欣賞遺跡。趙嘉再退后一步,把她嬌小的身軀也納入了鏡頭,得到了三張遠近和意味都不同的照片。

趙嘉在器材選擇上傾向于“遵從內心”,想拍什么,就用什么。一般的觀光客,廉價相機甚至手機都能夠滿足要求,“無須過分追求過長、過廣的鏡頭和太奢華的機身。奇技淫巧不重要,流程更重要。”而趙嘉本人在近一次西藏之旅用的是索尼A7R、尼康D810、哈蘇CFV-50C數碼后背和金寶ACTUS技術相機。前兩者都是家用常見,是趙嘉的隨拍機與備機;而哈蘇CFV-50C的像素數高達五千萬,而金寶ACTUS技術相機則更是驚人,達到一億六千萬像素,可以打印1.5×1.5米收藏級別的巨幅照片。“為什么我要不厭其煩地用這么復雜的器材拍?大家都拍家庭照片,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樣的感覺:過個十年再看,當時覺得不那么重要的東西,比如一些擺設、小物件甚至污漬,都顯得那么珍貴動人。高像素能記錄更多的細節,讓你在回味過去時更為觸動。”

人一直在變

趙嘉畢業后便在西藏工作。早期便對“藏區人的生活與喜怒哀樂”這一素材極為關注。年輕的趙嘉喜歡在大昭寺里與僧侶為伍,觀察并記錄他們的生活是他興趣所在,“大昭寺的建筑是死的,但人是一直在變的,這很有意思。”他逃班去大昭寺幫僧侶們賣票、數錢、交朋友、拍照片,“我甚至曾經還有個辦公室呢。”他打趣稱“我經常開玩笑說,我活到現在能活得挺好開始主要就是因為拍了大昭寺。”

大昭寺是西藏第一座寺廟,“非常小,只有大概一個足球場那么大。”是松贊干布為迎娶尼泊爾的尺尊公主而建。趙嘉90年代年便開始以它為主題拍攝,到2002年圖片漸多時便開始發表照片,慢慢賣到全世界。

趙嘉有一張大昭寺的照片被大量使用,甚至被用為多家媒體做西藏專題時的開篇圖:一個小喇嘛平趴在大昭寺外的高墻上,居高臨下望向寺廟。順著他的視線,很自然地聚焦到廟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關于這張圖片有個插曲:一位買下此圖的西班牙攝影媒體人對趙嘉說:“我注意到你在照片下方拍進去了幾個開著的可樂罐,這太棒了,完全是點睛之筆!這充分展示了古老的寺廟如何被現代文明侵蝕,他們留下的痕跡有多么糟糕。”

趙嘉面對這樣的溢美之辭哭笑不得:這幾個易拉罐只是是構圖因素,剛好被拍進去了;很多解讀跟攝影師的攝影初衷還真的有出入,有時候沒被領會到,有時候被過度解讀。

其實圖片的意旨并不復雜:這個向著大昭寺張望的孩子就是趙嘉本人的寫照:充滿好奇、不動神色地觀察著無數鮮活生命的舉動和思想。

趙嘉認為與人溝通應該是拍之前的必要工作。趙嘉又一次跟大昭寺的堪布格列活佛時打趣說:你已經六十歲了,而我才三十歲,你現在有什么想跟轉世交代的話,要不先告訴我,我以后認識轉世活佛的時候轉述給他?”格列活佛樂了,咧開了嘴。趙嘉手指一閃拍下了這張自然純樸的照片。

有一年雪頓節,趙嘉在拉薩西郊的宗角祿康草地上偶遇了一家人。他按動快門,定格了兩個孩子笑著跳起的溫馨瞬間。“我能講簡單的藏語,先友善跟人打招呼,拍一張給人看一下,甚至可以相機給對方,對方給你拍,讓他們感受到拍照并不是特別侵犯的事情,先溝通再拍照會容易的多。老想拿個300mm f2.8的鏡頭說也不說地去偷拍人家,人家肯定用石頭砍你。”趙嘉舉例道,“比如問你叫什么,為什么來,到這來準備了什么,花了多少錢,然后去哪?過兩天還來的話,我說不定可以把照片給你啊。諸如此類。”

趙嘉非常喜歡在這么一張照片:寺廟下起雨夾雪,一位老喇嘛在風雪中緩緩走來,畫面透著一股紛亂凄清的美感。“壞天氣是攝影師最好的朋友。它能讓過去看著平常的東西突然變得很有魅力。所以,絕對不要在任何時候收起相機。”

一萬個人心中有一萬個西藏。每個人探訪西藏的方式或深入或靈動,角度不一。“我首先是觀察,我曾經在那兒工作,有很多朋友,可以相對專注地、近距離觀察他們的生活,也愿意傾聽他們的想法。想什么,困難是什么,他們每天喜怒哀樂的原因,對過去的事情怎么回憶,對未來的事情怎么期許。這些確實需要時間。”對于趙嘉而言,大多數人喜歡的自然風光并非他的首選。他喜歡拍人,他認為“人是最豐富而具有不確定性的。”

一輪攝影講座之后,趙嘉準備再次上路。路上有他的心之所在,用攝影記錄普通點滴才是他衷情之事。他依然秉持這樣的態度:“了解別人越多,了解自己就越多,這點非常重要。攝影師拍的是外在的東西,但照片里都是自己。這是一個自我發現、自我了解的過程。什么事情都不要急,不要急于讓人接納你,不要急于把你的想法灌輸給別人,做一個合格的觀察者。”

(趙嘉 /圖)

趙嘉

知名攝影師,長于紀實攝影和專題報道。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攝影顧問,GORE-TEX戶外英雄團隊成員,GETTY、GAMMA圖片社等多家機構的簽約攝影師。出版了攝影作品集《今生》、《那時西藏》,以及《一本攝影書》、《攝影的骨頭》、《兵書十二卷》等多本攝影類暢銷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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