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個好話” 評書藝術這些年
3月2日凌晨,評書名家袁闊成逝世。大家紛紛提起他的藝術造詣,稱頌他的品格,或慨嘆他未正式收徒的往事,由此而憂心評書的未來。
責任編輯:李宏宇 袁蕾 劉悠翔 實習生 陸璐 宋雅潔 楊金蘭
2010年11月,袁闊成在香港出席一個化妝品的開幕禮。評書界有一個說法“無派不宗袁”,袁闊成的好,在于“入情入理,入筋入骨”。
2015年3月7日下午,北京宣南書館第414次評書演出,連麗如接演《三國》,主角是“酣戰太史慈”的小霸王孫策?!度龂非昂?,她的弟子與義子分別接演《明英烈》與《水滸》。這是書館在春節假期之后的第一場演出,一如慣例,每部書近一小時,總共約三個小時。
演出結束,連麗如站在劇場門邊休息,偶爾跟路過的親人、徒弟或保安聊上幾句。連麗如的丈夫賈建國在一邊的儲物間忙碌,把清洗干凈的茶壺整齊地擺放在架子上。七年多來,這是演出后的必經程序。
這天來了二百六十多人,劇場座位不敷使用。除了拎著水壺給聽眾添水,工作人員不時提來臨時座椅。演出結束后清理場地,也就比平日要久一些。當天接演《明英烈》的梁彥,也在幫忙收拾場地。他說,清理演出現場的都是師兄弟、家屬,“一家的人”。
那幾天評書界彌漫著悲戚。3月2日凌晨,評書名家袁闊成逝世。大家紛紛提起他的藝術造詣,稱頌他的品格,或慨嘆他未正式收徒的往事,由此而憂心評書的未來。
8日的袁闊成追悼會上,有曲藝愛好者特地趕來磕頭,雖然與逝者從未謀面。今年80歲的老聽眾崔桂祿,已經聽袁闊成評書四十多年,參照媒體報道用心總結了他的藝術特點,滿滿當當地寫了一大張四開白紙,印了幾十份,分發給參加追悼會的其他曲藝愛好者。那天晚上,南京大學的學生評書社團“對對書場”,為袁闊成舉辦了紀念演出。
“好”的說書者
1987年2月13日,在寫給巴金的信中,冰心談起了評書。12點的午飯之后,她在休息時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小說連播,先是圍棋名家陳祖德的自傳《超越自我》,后來便是袁闊成的《三國演義》?!度龂萘x》她本來并不喜歡,書是斷斷續續看完的,但經過袁闊成的再次“演義”,她覺得很吸引人。“人物性格都沒走樣,而且十分生動有趣,因此我從‘話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直聽到‘三分歸一統’。”
那是評書的又一個黃金時代,在“文革”中積聚起來的能量,通過廣播一下子釋放出來。袁闊成播講的《三國演義》1983年8月26日開始在央廣播出,長達365講,與《岳飛傳》與《楊家將》一起,成為這個黃金時代的重要代表。
袁闊成曾說:“說書就是說人。”評書魅力很大一部分,在于對人的洞悉。說書者讀史閱世的通達,有助于描繪人和理解人。在給巴金的那封信中,冰心還寫道:“我覺得能成為一位‘好’的說書者,也真不容易!”
冰心沒有再詳細說明這個“好”字。袁闊成去世后,媒體與回憶文章多次提到“古有柳敬亭,今有袁闊成”這個說法。柳敬亭被認為是評書祖師,與他并列,無疑能夠從側面證明袁闊成的“好”。
明末文人張岱,在《陶庵夢憶》一書中記錄了柳氏在南京的受歡迎程度。柳敬亭一天只說書一次,每次一兩白銀,請他說書得提前十多天送定錢,還未必能夠約上。在張岱眼中,柳敬亭說書時“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
同時代的知識分子黃宗羲經由《柳敬亭傳》一文,記述了柳敬亭在明末清初的經歷。柳敬亭歷經世事滄桑而技藝日益精湛,“每發一聲,使人聞之,或如刀劍鐵騎,颯然浮空,或如風號雨泣,鳥悲獸駭,亡國之恨頓生,檀板之聲無色”。
政局變幻,非常賞識柳敬亭的明朝將領左良玉病逝。除了情感上的打擊,柳敬亭在經濟上也因此而日益窘迫,加之事業遭遇困境,連去世的兒子都無力安葬。最終,文人錢謙益幫助發起了一次募捐,才為暮年的柳敬亭籌得了一塊墓地。
依學者包澄絜的研究,北京的評書由明代評話與詞話傳統發展而來,自清代的雍正、乾隆年間興起。柳敬亭實際上承接了明代評話的傳統,表演時有伴奏,唱說結合??滴跄觊g,他在北京收王鴻興為徒。王鴻興及他并稱“三臣”的三位徒弟安良臣、何良臣和鄧光臣,真正成就了評書藝術,并開創了評書從北京發源,流布到整個華北及東北的過程。
作家徐鳳文認為,評書在北方輝煌的歷史很短,真正的源流應該在南方。北方的傳承,與皇太極對《三國演義》的喜愛有關。從清軍入關、定鼎直到“康乾盛世”,評書都起了重要作用。
由清代至民國,書場是最重要的評書表演場地。曲藝史家金受申受到評書啟蒙,就是在大約八歲時用買茶葉的錢去茶館聽書。他非常贊賞說《聊齋》的評書大家陳士和,說他能把該書“說成世俗的事,但又俗不傷雅”。
民國時期,評書也通過電臺播出,而且是直播。陳士和由北京去天津之后,就在電臺講過《聊齋》。他的威望很高,有個綽號叫“通天教主”。評書演員王靜說,當時的評書節目里甚至有咳嗽、喝水,說車轱轆話,更加隨意,好像聊天。
福州玉葉書場被認為是當地最后一個原生態書場,演出內容是可以追溯到宋代的福州評話。每天聽者云集,聽眾年齡從六十多歲到九十多歲,所有聽眾也都是躺在躺椅上。
“這有什么嚇人的地方”
因為平實、易懂,引人入勝,評書在土改工作中已經被有意識地用于宣傳。1950年,《人民日報》曾轉載《中國青年》的文章《怎樣運用文學作品來進行宣傳教育工作?》,作者吳小武是“一個小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青年”。在文中,他回憶了1947年冬借鑒評書形式向農民宣傳土改的往事。“一連講了兩天兩夜,既未敲鑼召集人,也未派人按家按戶去叫,聽講的人卻越來越多,聽講的時候,中途溜跑的、打瞌睡的人是沒有了!”
評書一度被認為是“最簡便、傳播新事物最迅速的文藝輕騎兵之一”。雖然自己熱愛的藝術得到了更廣泛的肯定,但評書從業者們卻漸漸發現,在政治地位提高的同時,他們需要盡量主動地接受思想改造,以及表演形式、演出組織上的變革。
1949年5月15日,農歷四月十八,北平曲藝界人士拜祭祖師爺周莊王的儀式,已經被新政府改為“曲藝節”。在紀念大會上,就職于文管會文藝部的戲劇家馬彥祥告訴參會的五百多名藝人,他們應當改變“祖師爺賞飯吃”的觀念。
共和國成立后,民間藝人開始獲得編制,進入各級專業曲藝團體,獲得了過去無法想象的禮遇。連麗如的父親連闊如在1949年7月參加了全國第一屆文代會,并在全國文聯領導下籌備成立“中華全國曲藝改進會籌備會”,擔任副主任,協助王尊三、趙樹理工作。此后,他還組織北京市的京劇、評劇、曲藝演員成立“戲曲界藝人講習班”,并與趙樹理等人一同當選“中國曲藝研究會”的副主席。
藝人們積極參與了整理評書文本的工作,陳士和整理的《聊齋》文本,就相當出名??上У氖?,他于1955年去世,沒有最終完成這項工作。
當時出版的評書文本,經常并列署著講述者和整理者的名字。整理出來的文本,當然還沒有“立起來”,缺少與觀眾的互動,以及表演者隨機應變添上的“小話”,不再適應社會需要的“糟粕”也遭到剔除。
面對邏輯與話語的巨大變化,出身評書世家的袁闊成并不被動,而是敏銳地主動調整與改良評書藝術。他率先嘗試說新書,并把一些小說改編成評書。
在為數不多的電視采訪中,袁闊成說過一些他嘗試說新書時的笑話。在講《創業史》梁生寶進城買稻種時,他留下懸念:“此次去買稻種,買得回來,買不回來,咱們明天再講。”結果,“第二天一個人都不來了”。他問觀眾為什么不來,對方回答:“買不回來,買回來,與我們有什么關系!這有什么嚇人的地方,你說得還有聲有色。”
另一次是政府號召“說新唱新”,他準備說革命戰爭小說《新兒女英雄傳》。“一下子大海報出去,我也是整裝收拾,規規矩矩、干干凈凈換好服裝上臺演出。等我坐這兒往下一看,下面的觀眾聽眾——三位。”他親耳聽到,經理已經懷疑他的號召力,說這是“請了個票友”。
經過與朋友的討論,他認為問題在于自己的表演形式還不夠新。“我說那武工隊的打扮,跟黃天霸一樣;掏槍那動作,跟拉刀一樣。”他的應對是下基層,體驗生活。“到工廠里面去,下農村,到部隊。我演戰士也像戰士了。”
在陜西延川說書是盲人的專利,他們以此為生,視力健全的人很自覺地不跟盲人搶這碗飯。當地人因此稱之為“盲人說書”,也叫“唱酸曲”。
陳云說:你們名副其實是先生
1957年,北京評書的代表人物,與袁闊成同屬“闊”字輩的連闊如被劃為“右派”。此后,隨著時局變化,評書界陷入了無所適從的狀態。接受學者楊旭東采訪時,老藝人馬岐說:“說傳統書目,那都是毒草;說《聊齋》,那是迷信;說新書,《紅巖》,作者羅廣斌是個叛徒;說《鐵道游擊隊》,隊長劉洪的階級出身還沒查清楚。”
1967年,在一篇題為《扶植封建文藝的罪魁》的文章中,“文化部機關紅旗延安總團”列舉了舞臺上的若干“牛鬼蛇神”,其中就包括《海瑞大紅袍》、《濟公傳》、《三俠劍》等“反動的長篇評書”。
早在1957年,袁闊成就萌生了一個重要的念頭,并真的付諸實踐。那一年去福建前沿慰問時,因為感覺幫他扛桌子增添了別人的麻煩,他決定去掉桌子、折扇和醒木這三樣評書的固定道具。
撤掉桌子是革命性的創新,由半身面向觀眾改為全身,給演員帶來了很大的困難。“又沒有服裝、道具、布景、燈光,什么都沒有,就一活人,站著,還是個男的,相聲還有倆人呢。而且,大劇場要照顧全面,要動起來,要調度。”評書演員王靜說。新的形勢,逼著評書藝人們去思考和創新,給評書帶來了變化。1970年代末,劉蘭芳的《岳飛傳》一炮而紅,由東北帶動了全國對評書的關注。青年相聲、評書演員徐德亮說,東北的幾位老說書先生都有西河大鼓的背景,而西河大鼓的書鄉土氣息濃,在藝術上有獨特之處。“文革”造成十年文化斷層,加之幾位演員確實非常優秀,說的書也包括傳統評書里的精華,“所以當時就火了”。這就如同昔日的情況,“評書演員到一個不認識的、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一個茶館,靠說話就能掙錢”。
2014年初的一次小范圍見面會上,袁闊成向學生及學生的徒弟們講起了1984年春節的往事。那一天,他和侯寶林、駱玉笙、劉蘭芳等曲藝界同仁一同前往中南海,向陳云拜年。袁闊成記得,陳云說自己在上海時聽不起評彈,就站在窗戶外面聽。而陳云的姐姐就因為聽書,能夠滔滔不絕地講《水滸傳》的故事。因為陳云對大家說“你們名副其實是先生,是我的老師”,袁闊成感動得熱淚盈眶。
借那次拜年的機會,大家提出了建立曲藝學校和曲藝研究所的建議。很快,天津市北方曲藝學校于1986年成立,王靜就于那一年入校學習。
不過,舊事的余波還沒有完全消散。
在一篇紀念老師馬增錕的文章中,徐德亮回憶道,他小時候叫對方“馬老師”,稍大一點稱其“馬先生”。一次擠公共汽車的時候,這位出身西河大鼓世家,很早就參加文藝干訓班及慰問演出的長者對他說:“我就不愛聽先生這個詞。我們一說先生,都是說資本家,要不就是特務,那才叫先生呢。”就此,徐德亮把稱呼改回了“馬老師”。那時已經是改革開放之后。
由于脾氣倔強甚至古怪,不合時宜,“不茍言笑,動輒發怒”,馬增錕生活坎坷,郁郁不得志。遇見少年徐德亮時,他正在北京市崇文區東花市文化站做門房,兼看公用電話。1994年,晚年馬增錕終于得到去中央電視臺錄制評書的機會。因為電視臺已經錄過他拿手的《大隋唐》,所以他摘出羅家這一支,錄《羅家將》。“他一生最愛一部書,在電視上也說了這一部書,也算完滿。”這部書大約在1995年6月向全國播放,而馬增錕卻已經在1994年底去世。
1983年8月,袁闊成播講的《三國演義》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據新華社當時報道,袁闊成把總共一千多元的報酬全部送交他領導的遼寧省營口市曲藝團,作為該團的集體收入。圖為1983年,袁闊成為農村社員演出。
“為市井細民寫心”
“小時候什么都沒有,就是抱著話匣子。”曲藝愛好者、評論人侯磊說,他喜歡上評書,就是因為從小聽得多——中午12點到家吃飯,1點到1點25有評書或相聲,聽完了正好走到學校。“那時歲數小,字兒都認不全,聽完了就忘不了,記得特瓷實。”
曲藝從業者的啟蒙與學藝則更加復雜,往往學習若干門類,觸類旁通。出生于1970年的評書演員王靜,最早接觸的是西河大鼓。事后想起來,冥冥中好像有無形的東西在牽引著他,“稀里糊涂地就認準了”。一天放學后,他翻墻去鄰近的西沽公園,趕上西河大鼓演員王鳳賢在講《楊家將》,“覺得挺有意思,有彈弦有唱”。那是他第一次聽書,時年十歲,還是個小學生。
以后,他就留心哪里有說書的,四處去聽,還去鄰居家讀評書的文本。“回來就瞎說,給家長說,給同學說。夏天在河邊給小朋友講,人慢慢多了,現在已經不知道當時說了什么,就是復述書上的東西。”天津市實驗曲藝團在天津勸業場的天華景劇院演出,每天下午兩場,他創紀錄地逃了一周的學,自己都覺得驚訝:“我不是那種孩子啊。”
終于,1986年,他考上了當年成立的天津市北方曲藝學校。那曾經是“中國唯一培養曲藝人才的專業學校”,如今校名猶在,但已經在2002年與天津市藝術學校合并,成為天津藝術職業學院的組成部分。
能夠接觸評書,徐德亮要感謝的是小花藝術團——由北京市崇文區東花市文化站開辦的小型藝術團體,完全免費,面向東花市地區的小學生。他說,如果沒有這個藝術團,就沒有包括他在內的一些曲藝演員的藝術生命。馬增錕等授業老師,名氣不大,但技藝都非常高超。
徐德亮在評書上師從袁闊成的學生汪良,所以稱袁闊成為師爺。他把評書演員的選材稱為緣分:“其實沒什么具體要求,說起來比如口齒清楚、思維敏捷、性格開朗等等,其實這些話都跟沒說一樣。”他說自己無論嗓音相貌,都不適合說書,“陰錯陽差走上了這條路,不太好的條件反而成特點了”。
王靜則把先天看得非常重要,后天的學習、鍛煉,像一個挖礦的過程。“一張嘴,挺平常、挺沒勁的一句話,擱在大家嘴里就不一樣。”他見過許多默默無聞的說書人,藝術很精湛,但因為有天津口音,說齒音字,沒辦法錄音。“一代又一代評書藝人淹沒在海洋中。沒有錄過書的,有的是。”
曲藝學校畢業之后,王靜到天津的中國大戲院工作了11年。除了領導崗位、技術崗位,其他工作他都做過一遍。好在他還堅持練習,“自己哄自己玩兒”,終于在2002年加入天津市曲藝團。2010年底,田連元夫婦金婚,又逢田連元70歲大壽,王靜在遼寧本溪拜師,成為田連元的第五個徒弟。
盡管在形式上有很大差別,評書還是承接了中國悠久的講故事傳統。作家徐鳳文說,自己并不是一開始就喜歡袁闊成的評書,隨著年齡增長才喜歡上了,整理書房時會聽著袁闊成的《三國演義》。談起評書,他喜歡提兩句話,一句是《太平廣記》中的“說一個好話”,另一句是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用來形容《三俠五義》的“為市井細民寫心”。
徐鳳文說,評書最關鍵的就在講故事,以非虛構的“本事”為基礎,說話、評述、寫作,設置懸念。他把這個傳統追溯到《周禮》中為婦女說古的盲人——“瞽者”、寫《史記》的司馬遷,以及四川出土的說唱俑。講故事的地方性也相當重要,即用方言說“風俗閭里之事”,記錄街談巷議、地方笑話、民俗風物。一百多年前,評書由北京進入天津,就與天津的本土文化結合,一個代表是評書《沽上英雄譜》。這部書有個更加本土化的名字《混混論》,1953年,它成為文化部明令禁止公演的第一部評書。
他還注意到,《三言二拍》中經常會出現書會中的“老郎”,而書會正是評書奠定期宋代的組織。在宋代,勾欄瓦舍在夜間有市井活動,說書進入民間。書會與藝人之間發生互動,整理評書,由此產生了最早的話本。直到現在,河南寶豐馬街仍有書會,據傳有兩千多年傳統,能對應上宋代的勾欄瓦舍。正月十三前后,全國各地的說書藝人都去那里,不光說大書,很多說小書,說唱,賺錢與揚名立萬兼得。
照徐德亮的看法,評書重在評論,有強烈的代入感。日常聊天,說“我們街坊有一人,長得特高特大”,這就已經有了代入感。評書要講理,不管說到哪點兒,都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他記得,馬增錕老師總是說:“什么叫評書?評論是非,探索學問才是評書。”
在《中國俗文學》史中,鄭振鐸把“俗文學”定義為“不登大雅之堂,不為學士大夫所重視,而流行于民間,成為大眾所嗜好,所喜悅的東西”。他沒有理會“俗文學”與學士大夫傳統之間的互動——譬如冰心對評書《三國演義》的喜愛。但正像他所說,所謂“俗文學”,的確具有鮮活而長久的生命力。
3月2日上午,因《百家講壇》欄目而聞名的歷史老師袁騰飛在微博上說,自己就是因為袁闊成的《三國演義》、劉蘭芳的《岳飛傳》及田連元的《楊家將》而愛上歷史。“后來在百家講壇和騰飛五千年中講《兩宋風云》、《塞北三朝》、《漢末三國》,正是受這三部大書的影響。”
電視劇編劇賈東巖認為,電視劇和評書都采用連貫的方式,包含懸念地講述一個篇幅較長的故事,評書對他的工作有幫助。“西方一般是用點和面形成故事,中國傳統是用點和線形成故事。有很多這樣的敘事手法的原型。”他花了兩年時間泡在書館,留心查詢資料,并結交評書界的朋友,“來了解我們傳統敘事方式中被大家忽略的部分”。
單田芳、劉蘭芳、田連元(從左到右),和袁闊成一起被稱為“評書四大家”,袁闊成與前三位相比,要低調很多。
《海賊王》也有評書版
“評書四大家”中,劉蘭芳、田連元與單田芳三位,曾共同出現在湖南衛視的《天天向上》及2015年的遼寧電視臺春晚等電視節目中。相形之下,袁闊成一貫低調、安靜,露面不多。但是,他仍然關心著評書。
在2014年初那次見面會上,袁闊成對他的學生們諄諄教誨,希望后生們尊重觀眾,多讀書,要創新,要腳踏實地。他以自己為例,“我們家過過窮日子、苦日子,再困難,一個夾袍,一個大褂,一個棉袍,不賣不當。被臥當了都行,這三樣不能當。到上臺的時候,領子重新洗,把小褂的領子、袖頭洗得干干凈凈,晾干了。穿好,套上。”
評書面臨困境,也是不爭的事實。數位業內人士及愛好者,對南方周末記者表達了相對悲觀的看法。袁闊成一向承認這種困境,但仍然保持著達觀心態。接受中央電視臺《大家》節目采訪時,他說:“我覺得我很樂觀,就是個挑戰。其實沒有人跟你挑戰,是自己跟自己挑戰……現在相聲舞臺,其他舞臺上,‘80后’‘90后’的學生是新生力量,我看著樂不可支。他們帶來朝氣,一派新的氣象。這也合乎事物發展的規律。”
徐鳳文記得,1970、1980年代,天津的街道文化活動站有很多說書者。而在許多城市,蓄力多年的藝人得到平反后重新開始表演,聲譽日??;“評書員”也成為一種正經職業,由政府組織,很多人在街道文化館里說書,一兩毛錢就能聽。
徐鳳文曾在成都淘來小半麻袋評書資料,其中就有《評書員培訓教材》,講到評書的史話、基本功、分類、要求,講“十三寶,十八法”,即十三部大書和“草蛇灰線,節外生枝”等講述技法。電視逐漸普及時,相聲開始跟電視結合。徐鳳文說,評書始終有一個問題,不適合上電視,而適合電臺。
移動互聯網的興盛,使評書的載體由廣播、電視、光盤轉向智能手機。有聲演播行業從業者劉春萍的工作,就包括付酬約請小說演播者和評書演員錄音,錄制完畢之后再賣給需求方。這個行業最早的需求方是一些文學網站,移動互聯網興起后,三大電信運營商的有聲閱讀內容及相關手機應用成為需求主體。
據中國文化管理協會有聲視聽文化委員會副秘書長孫雨估計,國內版權鏈完整的有聲讀物現在總時長為十萬余小時,其中評書的總作品量約占十分之一。
與互聯網結合,評書獲得了新的選題來源,而這有利于適應年輕聽眾的需求。臧汝德播講的暢銷小說《鬼吹燈》,就受到聽眾的熱烈歡迎。孫雨參與了這部書的選題、演員遴選及確定播講風格的工作。據他介紹,雖然資深演員播講的版本早已發布數年,臧汝德這部付費收聽的評書在首發的天方聽書網已經播放287萬次,在客戶端播放了6750萬次。而《鬼吹燈》的八本書,還只播講了前三本。
臧汝德現在是鐵嶺人民廣播電臺《汝德說書》的主播,網名“臥龍先生”,八歲起學習評書。播講《鬼吹燈》時,他采用了評書和單口相聲的元素,顯得頗為有趣。此外,如同之前有演員嘗試將《海賊王》和《火影忍者》等日本動漫評書化,劉春萍所在的團隊也在試錄國產武俠動畫片《畫江湖之不良人》的評書版本。
試聽新節目時,劉春萍發現了一些問題。有的作品有評書的語氣,但基本是念書,而非說書。對作品進行評書化創作時,多數演員不通看全文就改編創作,使結構和進程設計得不精彩。聽眾往往一邊做事一邊聽書,并不聚精會神,如果不知道情節進程,就比較麻煩。但是,“只有極少數演員愿意下這個功夫”。
2013年,單田芳曾對媒體表示,他現有的37個學生,基本都有自己的職業,其中很多人是軍官,并不拿說書當主業,而且“想碰到一個德藝雙馨的太難了”。
2007年,梁彥拜連麗如為師,而連麗如稱袁闊成為師叔——她的父親連闊如與袁闊成同為“闊”字輩。所以,梁彥亦稱袁闊成為師爺。在評書演員之外,他還是中華書局的編輯,編輯過暢銷書《馬未都說收藏》系列。他說,兩者都是主業。
在梁彥看來,之所以堅守書館,就是因為在這里,演員和觀眾可以面對面地交流。無論廣播、電視還是網絡,都見不到觀眾,而只能面對攝像機及錄音設備等,播出以后才能收到反饋。“現場的藝術是最珍貴的,因為不知道下一秒鐘或下一分鐘會有什么突發事件。你說的書好與不好,當時你從觀眾的反應都會看得出來,直接就會反饋到你那里。”
連麗如說,評書必須要有劇場演出,要學評書也要聽現場。“如果沒有現場演出,評書就傳承不了。”她說,“聽廣播,跟現場的感覺不一樣,只有聽完這個以后才能學評書。”
除了連麗如、梁彥,這個團隊目前還包括連麗如的徒弟賈林、張怡,連麗如義子李菁的徒弟張碩等。他們的書場,每周六周日演三場,每場平均二百人,規??捎^。
梁彥說,評書在1970、1980年代很火爆,是因為娛樂方式少。“現在娛樂方式多元化,不能強求人家非得喜歡評書,非得來聽評書。所以說這很正常,關鍵是我們還在為評書而努力。”
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對曲藝界的老先生來說,演出是最好的紀念。”
網絡編輯:佳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