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少年人的憂傷
解放牌卡車拉著我們全家五口人,向南駛去。山路上風雪彌漫,將我的心靈和肉體凍了一個透徹。
責任編輯:朱又可
停課期間,我隨同幾位老哥,進入晉城王臺煤礦新礦工培訓班, 混飯一時。結果,在晉城高莊培訓時,人家發現我是一名童工,且手續不全,因而遣返長治一中,交付長治一中工宣隊。
學校工宣隊成員,多系一派斗爭勝利者。為了整頓“復課鬧革命”之校園秩序,他們多次召開全校師生大會,連續批斗“反動教職員工”以及各班級調皮搗蛋的“壞學生”,無休無止。由于“學軍”,全校把各年級叫做連,把各班級叫做排。我是四連某排(初一)不聽話的學生之一,于是工宣隊先是將我從79班調往78班,即從某排調往某排,以分散瓦解少年團伙。
校園秩序依然混亂。工宣隊只顧震懾亂局,很快在學生中挑選了九名搗蛋孩子,當作“破壞復課鬧革命”的典型,拉上數千人的全校師生大會,展開猛烈批斗。當時,大大小小的批斗會非常普遍,實乃“一抓就靈”之最佳形式。
斗就斗吧,沒有奈何。那是一個悶熱的下午。我和吳增義、王可夫等一批小弟兄,年齡不過十四五歲,此刻被拉在大會高臺上,站成一排,變作斗爭對象,照樣履行“低頭認罪,抬頭示眾”那一套,臺下黑壓壓無數同學,跟著工宣隊師傅機械地呼喊口號。少年心靈備受摧殘。
光天化日之下,我生平首次登上高臺,面對如此眾多的全校革命師生“示眾”,頓時覺出了丟人害臊,也感覺到了生活的無望。幾年來,常是我們在臺下觀看耍猴般斗爭成年人,今日怎么把我們拉到上面來了?記憶中,幾位小兄弟的罪名,或因住校期間夜半饑餓而偷雞盜米,或因電話謊報火情導致消防車赴??张?,更有課堂上大笑起哄者,譏諷工宣隊員念錯漢字者,參與打架斗毆者,不一而足……工宣隊員認為,那么兇狠的階級敵人都斗垮了,爾等乳毛小賊竟敢如此猖獗,豈有不斗之理?
我的罪名同是“破壞復課鬧革命”,具體事實兩條:一是跟上王可夫等人,參與毆打本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燒包”隊員;二是擅自跑到晉城王臺煤礦,要下井挖煤,當煤礦工人被遣返,前后離校一個多月,無可辯駁地構成“破壞”罪。此前,已在班級內部由軍隊的兒女們批判我多次,這回一并拉到大會上亮相揪斗。
會場上口號聲聲,我偷眼斜視身邊肅立無語的吳增義老兄,只見他身如麻稈,營養不良,尖嘴細腮,在與我肩并肩低頭認罪抑或抬頭示眾時,神態十分狼狽。又想到上午,他強調過自己的預感,說下午開大會,怕是沒好事,咱們不去學校吧?而我混充硬漢,要來看看,等于拉他一起自投羅網。工宣隊長主持大會,人家逐一點名,我等即被揪上高臺。此刻,我見他皺眉煩惱,且無比嚴肅,便覺得好笑,繼而又見他斜眼瞅我,分明是抱怨:我說不來吧,你逞能要來,瞧瞧這光景!我知他心有怨氣,更感到萬分滑稽,心想平時你老吳滿嘴俏皮話兒,現在咋一句也不說啦?我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在最后的低頭認罪之中, 我憋忍不住,低著頭吃吃笑了一聲。增義兄立即做出反應,他低聲嘟囔道:笑屌哩你?進而我們笑出了動靜來。
來自清華機械廠的工宣隊師傅們,及時發現了這一新動向,好啊,全校批斗大會還鎮不住爾等無恥的笑意嗎?便只有好打。當即,我和我的同黨們在臺上猛挨一頓老拳,麥克風中一并傳出清脆的耳光聲。其中,有脆弱者將淚花滴落在“立正站好”的兩腳之間,但聽工宣隊一名黑臉師傅大吼:哭什么哭!接下來, 有早熟的男女同學紛紛登臺,誦念批判稿,上綱上線,聽憑工宣師傅調遣。擱今天講,或可稱之為“左翼”?
那天以后,我們十多個少年人統統不再上學,從此再也沒有回到校園。至少白天不再回去,有時,晚上與王可夫回到校園那無比骯臟的宿舍里睡覺。我們時而流落街頭,時而擁擠在吳增義家一間沒有窗戶的小黑屋里,時而涌向體委露天游泳池,饑一頓飽一頓,混一天算一天,野草荒坡,無人料理。精神空虛的破落子弟們,唱情歌,讀禁書,打群架,偷東西,無事生非,恨不能上山當土匪去??傊巧陙y世,沒有安穩的好世道,也沒有安穩的青少年。
很快,傳來消息,說校方已將我等除名,嗐,說白了,就是這幫小王八蛋被學校當局開除了。對此,我和老吳并不感到多么難過,反正許多小弟兄都在校外游蕩著。而精神上、顏面上備受打擊的重傷,還是亮相于千人大會猛挨批斗這件事。臺下必有美麗的女同學,瞪眼看到了全過程, 讓我等男兒無地自容。丟人現眼,心靈悸動,飽受欺凌,臉皮更厚。
一場觸及億萬人靈魂的大革命,小孩子亦不能放過。
直到今天,我沒有得到長治一中的初中畢業證書。當然,親愛的母校依然是我心中的圣地。
街頭流落一段時日,天氣漸冷。某天回到家里,見父母正在收拾東西,家中一片狼藉。他們不住學習班了? 這是準備搬家嗎?父親抬頭看我,知我十分落魄,便說:不去學校嗎?不去就不去吧,快來一塊兒收拾東西。
哪有什么東西值得收拾?一些書籍,多數棄之不取,少量馬恩列斯毛,裝到麻袋里,煙塵四起。家具都是公家的,紅漆編了號,一一置于墻邊。我終于明白,我就要離開這座戰后城市,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
早晨,天空雪花飛揚。一輛晉東南地區革命委員會的大卡車,停在院子門口。司機一人,押送一人。體弱的母親進入駕駛室,我抱著家里那只老母雞,和弟弟妹妹坐在卡車上。父親爬上來,在一堆鍋碗瓢盆中間,擠出一塊地方坐下。
沉默中,忽見我的摯友吳增義和劉小四,從風雪中走來,后邊又來了高明憲。三位老兄凍得臉龐刷白,只顧往棉衣袖口上抹鼻涕??蓢@弟兄們聞訊趕來送我,令我感動。當即跳下車廂,與三人話別。心中凄苦,不堪言語,只會說:多多寫信吧。大伙兒再也找不到其他話語……
寒風凜冽,道路顛簸??ㄜ囋竭^荒山野嶺,越過高平大地,這里是歷史上因殘酷而著名的長平之戰古戰場,也是不久前兩派血火大戰的廝殺地。
解放牌卡車拉著我們全家五口人,向南駛去。山路上風雪彌漫,將我的心靈和肉體凍了一個透徹。
網絡編輯:佳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