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信任的還是中國”前駐伊朗大使華黎明說伊朗核談

南方周末：之前伊朗國內的意見不一致，有人不贊成讓步太多。伊朗國內政局的分歧對核談有何影響？

華黎明：我認為伊朗總體的想法是，可以按照西方的要求減少或凍結核能力，但是將來一旦遇到緊急情況，還可以恢復生產。伊朗已有的離心分離機約19000臺，現在全面協議達成后，伊朗最終得以保留超過6000臺離心機。這對伊朗來說是相當大的損失，離心機凍結10年的話，真成了廢銅爛鐵。而且離心分離機一旦運轉起來再停止，將會對伊朗造成巨大的損失。但是為了換取制裁的取消，這是它必須付出的代價。

伊朗國內還有一些利益集團，主要是從事核工業和從事導彈生產的軍工企業，這些利益集團如果被迫停產，也將會受到很大的損失。

我認為，“核”談成功關鍵還是在于領袖哈梅內伊的態度，因為多年制裁對伊朗經濟帶來的很大苦難，所以哈梅內伊希望能夠盡早結束制裁。

南方周末：核談協議達成之前，伊朗核談還有不到10個問題需要解決。而其中最重要的問題就是針對伊朗的武器禁運條令，您覺得這個問題是如何調和的？

華黎明：從2006年到2010年，聯合國安理會通過四項制裁伊朗的決議，其中有一項決議就是禁止向伊朗出售常規武器和導彈?，F在如果按照雙方達成的協議，安理會應該通過一個新的協議，把這個制裁案取消。但是美國提出對伊朗的常規武器的出口和導彈的出口應該例外，不能在取消之列。而伊朗希望全部取消，這點俄羅斯也贊成，因為俄羅斯是伊朗軍火最大的賣家。

最終達成的協議中，總體來說還是各讓一步，但是在武器禁運問題上伊朗的讓步會更多。武器禁運本來也是美國節外生枝的一個條件，原來說好的是安理會的四項制裁決議都要取消的，但美國把對伊朗的常規武器出口、導彈出口這兩項專門挑出來，導致最后的談判一直拖了好幾天，就這個問題談不下來。但是全面協議最終還是取消禁運，伊常規武器禁運最長將可維持5年，對伊彈道導彈技術轉讓禁令最遲在8年后取消。

核問題解決了之后，美國很快就會對伊朗施加壓力，讓其解決導彈問題?，F在伊朗在彈道導彈方面已經擁有相當高的技術，所以這一條美國是不會輕易讓它解禁的。解禁以后就等于俄羅斯一些尖端導彈將來都會出售到伊朗。

南方周末：除了武器禁運條例之外，核談中還有哪些方面雙方仍僵持不下？

華黎明：還有就是核查問題。美國要求，對伊朗進行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預先不通知的核查。但是對于伊朗來說，軍事設施涉及國家安全和國家機密，不可能讓其進入。另外美國還要求能夠同伊朗搞核項目的物理學家當面交談，伊朗也不能接受。因為前幾年伊朗曾經這樣做過，允許他們同伊朗的核物理學家交談。結果談完之后，一部分關鍵的核物理學家就被以色列暗殺了。所以伊朗一直很堅持，檢查一定要經過授

權，最后美國也不得不同意。在核查問題上，美國的讓步會更多一點。

南方周末：您認為最新達成的全面協議能否順利通過美國國會的審查？

華黎明：我覺得比較難。國會現在反應非常強烈，認為這是一個很糟糕的協議，所以共和黨很可能會掌控國會的多數來投票，反對這個協議。但是奧巴馬已經說了，國會如果反對，總統可以否決，他的態度還是很強硬。奧巴馬達成這個協議很不容易，不會讓國會最后給攪黃的。

南方周末：在參與核談的六國中，中國發揮了怎樣作用？

華黎明：核談六方中，五個是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還有一個德國。美國是伊朗的談判對手，還有一頭就是歐盟。英、法、德這三個國家曾經也跟伊朗談判過，但是伊朗對他們不信任。伊朗對俄羅斯也不是很信任，怕最后關頭俄羅斯同美國達成什么交易，所以伊朗比較信任的還是中國。在這六國中，談判遇到問題，伊朗愿意首先找中國，通過中國再跟美國交流，能夠排除障礙，進一步討價還價。

美國對中國也是這樣，因為美國覺得中國和伊朗能夠對上話，能夠傳遞他們的信息。同樣，伊朗也很重視中國的作用，也是因為中國能同美國平等對話，所以中國扮演了一個很特殊的角色。

南方周末：全面協議達成后，中國是否會在伊核問題上繼續發揮作用？

華黎明：談判的作用發揮完了，美伊現在互不信任，在將來遇到分歧和矛盾時，中國還可以繼續發揮緩和矛盾的作用。

南方周末：伊朗核談對中美關系起到了怎樣的影響？

華黎明：實際上，伊朗核談是中美關系間合作的一個平臺，中國也希望能夠幫助核談成功。在六國中，當核談陷入僵局時，中國會充當一個調停者。在核談幾次遇到危機的時候，中國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中國會幫助美國和伊朗傳遞信息，然后提出解決辦法，防止談判破裂。所以美國很贊賞中國在伊朗核問題上的立場和做法。

雖然美國最希望中國會同它站在一起向伊朗施加壓力，但是如果中國扮演這種角色的話，伊朗就不會再理中國了。所以中國必須扮演一個完全中立的角色。

南方周末：在核談過程中，伊朗對美國“刻薄、強硬、粗魯”等指責之聲不斷。您認為經過幾輪核談，美伊關系是否有所轉變？

華黎明：美伊關系實際上已經有了很大轉變，過去兩國處在敵對狀態，冷戰狀態，根本不能坐在一個桌子上談判?，F在不僅能夠坐在一起談了，而且兩國的外長可以在密室中坐幾十個小時，這說明兩國關系還是有相當大的進步。

在2013年，奧巴馬和伊朗總統魯哈尼還通了電話，所以跟過去相比，美伊關系還是打開了一個口子。但是美伊關系還沒有徹底改善，兩國之間畢竟還有一些根本性問題存在。但在核談問題上，雙方都想達成一筆交易，就是拿伊朗現在的核能力來換取消制裁。

核問題的解決，可以為美伊關系的改善打開一扇門，但是要根本解決問題依然很困難。因為伊朗經歷了1979年的政權更迭，從美國的盟國變成了敵對國，伊朗新政權的目標就是把自己建設成一個地區強國，然后把美國勢力從中東趕出去，這一點美國是絕對不能接受的，所以美國對伊朗新政權也是絕對反對的。36年來，美國一直想推翻這個政權，改變這個政權，這些基本矛盾在現實政策上都沒有改變。這種情況下，美伊關系要有根本改善，恐怕很難。

南方周末：7月14日奧巴馬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表示，俄羅斯在伊核協議達成中功不可沒，且對與俄羅斯總統普京就敘利亞問題通話感到振奮。在核談過程中，俄羅斯做了哪些努力？

華黎明：俄羅斯會利用對伊朗的影響力，在一些關鍵問題上施加壓力。美俄之間現在的矛盾很多，尤其在烏克蘭等其他問題上都有分歧，唯獨在伊朗核問題上，雙方在維也納談判過程中的合作還不錯。在“伊斯蘭國”這個問題上，美俄之間會有一些共同點，在敘利亞問題上我不相信普京會讓步，因為敘利亞涉及俄羅斯在地中海的戰略問題。

南方周末：九十年代初您在伊朗任大使期間，伊朗國內核研發的具體情況是怎樣的？

華黎明：伊朗是二戰以后較早研發核技術的國家，當初伊朗是美國的盟國，美國比較支持，所以伊朗有了一定核技術的基礎。但是1979年伊朗革命之后，跟美國由盟友變為仇敵，也失去了美國的支持。雖然伊朗的核研發因為革命停止了，但是經過八年的兩伊戰爭之后，這種需求又變得非常迫切，伊朗希望自己掌握核技術，也曾想制造核武器。

伊朗從1990年代就開始建造核電站，著手核問題的研究。當時俄羅斯總統是葉利欽，幫助伊朗進行核電站建設。美國政府也給葉利欽施加了很大壓力，但是葉利欽在這個問題上沒有讓步。當時俄羅斯沒有別的政治原因，主要就是缺錢，一個核電站的項目就價值十億美元，所以俄羅斯一直跟伊朗搞核電站，到后來普京上臺也始終沒有讓步。

南方周末：對于伊朗方面來說，核談除了能夠解決國內的經濟困難，還可能起到哪些方面的作用？

華黎明：這次核談對于伊朗來說非常重要。伊朗是一個中等國家，它能夠同五個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還有德國平起平坐，在一個桌上談判，世界上現在沒有哪一個國家能夠做到，連朝核六方會談都做不到。所以伊朗本身在國際社會中的地位，也會讓其他國家刮目相看。

另外更重要的一點，通過談判，伊朗能夠解決國內的經濟問題。伊朗本身的戰略地位很重要，資源也非常豐富，國民素質也很高，所以只要這些經濟困難解決了，伊朗能夠融入到全球化的體系中，要不了多久就會成為世界上一個很重要的經濟體。

南方周末：核談全面協議如期達成，對中東地區將會產生怎樣的影響？

華黎明：伊朗核協議能夠談成，對整個中東局勢都會有影響。美國會在中東地區找到一個新的平衡點，過去美國都是純粹依靠沙特阿拉伯、埃及、以色列這些國家。同伊朗關系改善之后，美國至少可以減少一個跟它對抗的敵人。相比之下，美國在伊拉克、阿富汗、敘利亞這些地區的負擔都會減輕，也可以從中東地區抽出更多力量到亞太地區。所以對美國來說，伊朗問題的解決，等于是在中東減負脫困，這也是為什么奧巴馬會這么重視同伊朗的關系。

美國抽身之后，顯然在中東地區伊朗的力量就會上升，沙特、以色列、伊朗、土耳其之間爭奪地區主導權的博弈將會變得更加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