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日本人的人生,從16歲起步戰爭遺孤“中島思華”的回憶
中島作為日本人的人生,從16歲才起步。他努力學習日語,試圖融入社會,成為一個標準的日本人,但他又給自己取名“中島思華”,在給梁志杰老師的明信片里,中島寫道:“我愛人民公社,我愛新中國?!?/blockquote>責任編輯:姚憶江 蘇永通 李梁 曹海東 馮翔 呂宗恕 聶寒非 李楠 馮飛 向陽 袁蕾 李曉婷 劉小磊
中島思華(右)與養母孫振琴和第三任養父趙樹森拍攝的全家福。
中島作為日本人的人生,從16歲才起步。他努力學習日語,試圖融入社會,成為一個標準的日本人,但他又給自己取名“中島思華”,在給梁志杰老師的明信片里,中島寫道:“我愛人民公社,我愛新中國。”
中島幼八的普通話略帶東北口音。1942年,他生于東京,一歲時就隨全家移居中國東北,抗戰結束后由中國養父母撫養長大,1958年回國。1966年中島進入日本中國友好協會總部事務局,主要從事翻譯工作,并致力于恢復日中邦交正?;幕顒?。
70歲,他開始撰寫回憶錄《何有此生》,書成,用一年的退休金自費出版日文版,迄今已三次印刷,銷售3500冊。由中島用漢語完成的此書中文版已于近日出版。“如果七十周年我再不寫的話,八十歲的時候有可能我自己也不在了,這一代人相繼地都不在了,這段歷史也就白費了。所以我要用文字把我的養父母寫出來、留下來。”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孩子喜歡誰就歸誰
1945年冬天,黑龍江省寧安縣沙蘭鎮,大雪茫茫。
小販老王從王家屯挑著零碎商品回到鎮上,揭開籃子上的遮蓋,抱出個三歲的小男孩。圍觀的人們看著瘦得皮包骨頭的男孩不停地哭叫著,并無人愿意領養。這時人群中走出一位中年婦女,一下子把孩子抱了過去:這條小命多可憐,你們不要的話,我拉扯!
婦女名叫孫振琴,是當地普通佃農陳玉貴的妻子。男孩名叫中島幼八,一歲時隨父母赴滿洲開拓團,駐扎在寧安縣。1945年8月日本戰敗前夕,中島的父親中島博司應征入伍,死在異鄉。戰敗后,開拓團從占領者一下子成了難民,有的開拓團接受了日本當局的自決指令,不論男女老幼,都關在一個房子里,引爆炸彈。當場沒炸死的,由開拓團的負責人逐一補刀。
深陷困境的開拓團每天都有孩子死去。有的日本婦女在逃難的路上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已經變得瘋瘋癲癲。中島幼八的母親中島清江產后身體極其虛弱,感染了傷寒,家里缺米少糧。把孩子送給中國人撫養違反日本軍方的規定,但生母還是含淚悄悄托小販老王把幼子送到沙蘭。
在生死線上掙扎的中島消化不良,肚子一直鼓鼓的,養母就天天用手輕輕地揉他的肚子。“我媽媽就天天給我揉肚子,她的手感現在還留在我的身上。”悉心照料下,不到半年,中島恢復了健康,明顯長胖了。養父母給他起了小名“來福”,從小到大,養母一直這樣叫他。生母和姐姐不止一次來看望過他,養母都始終緊緊地把他抱在懷里,中島也已經完全不認得生母了。
1947年10月,開拓團即將遣返回日本,生母來到陳家交涉,準備帶中島回國,養母拒絕。情急之下,生母抱起中島就走,結果被聞訊趕來的老百姓團團圍?。?ldquo;把孩子放回來!”區政府干部聽了兩位母親的陳述,讓養母和生母分立兩邊,孩子站在中間,孩子喜歡誰就歸誰。干部的手一松開,中島就直奔養母去了。
中島在養父母的身邊,過著和東北農村孩子一般無二的生活,平時是一個快樂的放牛娃,苞谷面烙的鍋貼、蒸的窩窩頭都是他最愛的美食,“保衛莊稼、殲滅害蟲”是中島熟記在心的口號。
養父陳玉貴經常拉爬犁跋涉幾十里路進山拉燒柴。這是極其辛苦和危險的活,出發之前,養母都會用過年過節都舍不得吃的肉和面為養父做一道滾熱的片兒湯,這時,中島都會被養母從睡夢中叫醒,和養父一起享用這難忘的美味,養父總是會挑一塊肉放到中島碗里。
中島轉眼就到上學的年齡,隨養父的姓,取名陳慶和,他從此有了中國名字。后來養父被瘋狗咬傷去世,8歲的中島隨母親改嫁本村農民李希文,他也再次改名李成林。
《何有此生》出版后,中島祭拜養父母的墓地,并將新書供在養父母的靈前。
要回日本就得抓緊
1955年,生母通過紅十字會來信,詢問中島的情況。“會不會把我強行送回日本呢?”中島緊張得一晚上沒睡好。政府工作人員詢問中島歸國意愿,他堅決地問答:“如果把我拉上火車,也要跳車跑回來。我絕不回日本。”一直摟著中島的養母始終默不作聲,中島只感覺到養母的一顆淚珠掉在自己頭上。
7月的一天,養母帶著中島去了女兒生活的太平溝林場。養母和林場伙夫趙樹森搭伙過起了日子,她原想回沙蘭和李希文辦理離婚,但最終并未如愿。后來養母才向中島和盤托出當時的打算:孩子大了,要為他找出路,已經出嫁的女兒在林業局工作,林業局的機會要比鄉下多得多。
中島有了第三位養父,他也再次改名趙成林。趙樹森早年在塘沽當過碼頭工人,在北平拉過洋車,身體垮了之后闖了關東。三個養父中他是對中島最好的,盡管他和孫振琴只是名義上的夫妻,但對中島視如己出。趙樹森幫助中島轉了非農業戶口,帶他去牡丹江看電影、逛動物園、下館子,每個月還給中島15元生活費。那時候在中島就讀學校任教的教師月工資也不過四十多元。
促使中島回日本的是他視為恩師的太平溝小學教師梁志杰。1957年岸信介任首相,親近美國,中日關系惡化。梁老師有一次和他徹夜長談:“你如果回到日本,能為中日友好做出努力,那該多么值得高興??!”梁老師不僅規勸自己的學生回國,還幫助辦各種手續。
1958年6月,生母托日本友人帶東西到哈爾濱,中島想去見,趙樹森爽快地答應了,連同伙食費給了他50元。“世界上大著呢。出去好好兒見識見識。”養父一邊在菜墩上切著菜說。沒想到這就成了爺兒倆的永別。
中島到了哈爾濱,聽說要回國就得抓緊——自1953年3月起,中國政府由中國紅十字會出面,協助日本僑民回國,至此已近尾聲。為了趕上最后一班從天津接日僑回日本的輪船,中島沒有時間再去向養父母正式告別,也沒來得及帶上行李,就匆匆啟程。
1958年7月9日,中島隨同579名佩戴著“歸國日僑”胸章的歸國者乘坐“白山丸”回國。“白山丸”也是15年前中島一家四口北渡日本海去中國東北時坐的輪船。當時生母抱著襁褓中的中島前往陌生的異國他鄉,而現在中島獨自一人返回闊別已久的日本,“白山丸”見證了中島一家的命運。
輪船駛離天津港,想到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養父母和親朋好友,中島不由痛哭失聲。“我這個日本孩子,對他們來說本來是敵對國家的后代,卻被他們拯救并撫養成人,這是何等崇高的精神??!”沒有向養父母道別,沒有盡到子女的孝心,成了中島永遠的遺憾。
中島幼八在橫濱山手中華學校修學旅行時,仿照無產階級作家小林多喜二的姿勢拍照。
“過獎了,我是在中國長大的”
回到日本后,中島偶然發現趙氏養父在收養他之前,還收養了一名日本孤兒為養女。趙樹森在中島心中成了英雄式的人物。
“我16歲回到日本,在13年之間我是在中國人的拉扯之下長大的。”和中島一樣留在當地的還有14名日本兒童,他們分別寄養在中國老百姓的家里。據統計,在中國的日本戰爭遺孤總共有四千多名,有些人返回了日本,有的人則永遠留在了中國。
養母聽到中島回日本的消息,一下子癱在地上,雙手抓住土,哭喊著:“我的兒啊,你怎么把媽扔下,就回去了?!”說到養母,中島輕輕擦拭了一下眼角。“總感覺只要跟我養母在一塊兒,什么事情都能夠得到解決,不需要我操心。就好像是有一個很大的靠山一樣,比我那幾個養父還強。”
回到日本,已經改嫁的生母把中島接回家中,屋里坐了三十多個人,日本繼父和舅舅姨媽們商討了好一陣子,最終決定讓中島在家里生活三年,學會了日語后就自己外出謀生。直到三年后中島從橫濱山手中華學校畢業,搬出去住了,生母才告訴他當年家里討論的內容。
中島作為日本人的人生,從16歲才起步。他努力學習日語,試圖融入社會,成為一個標準的日本人,但他又給自己取名“中島思華”,在給梁志杰老師的明信片里,中島寫道:“我愛人民公社,我愛新中國。”他托梁老師給他寄去少先隊章程、共青團章程和共產黨章程,以及《毛澤東選集》和《魯迅選集》,他還通過《人民文學》雜志閱讀了馬烽、李凖等人的作品。“日本雖然是我的祖國,但遼闊的中國才是我的故鄉。”中島說。但不久之后,從1961年至1976年,中島和國內親友的通信聯系被迫完全中斷。
1966年,中島返日后第一次回到中國,從天津給養母掛了長途電話。電話線路不佳,養母的聲音十分微弱,中島聽到她嘶啞地喊著:“來福,來福”,電話兩端都已泣不成聲。這是中島最后一次聽到養母叫他的小名。
1976年,中島終于有機會回到東北探望親朋好友。養母孫振琴已在1975年12月去世,中島把第二任養父李希文接到寧安縣一起住了一晚。老人有嚴重的肺氣腫,吃飯時中島為老人剔除魚刺,幫老人洗腳,端尿盆服侍老人小解。養父對周圍的人說:“這孩子小時候就特別仁義。”“批孔”余緒未絕,中島連忙說:“爸,這個時代不興這個詞了。”兩年后,李希文去世。1987年,中島取回李希文的骨灰和養母葬在一起?;氐缴程m探親時,中島還為養父陳玉貴遷了墳,碑上寫“慈父陳玉貴之墓”。
中島最敬重的第三任養父趙樹森已在1969年去世。中島將養父最愛的日本羊羹埋在墳前:“爸爸,這是您向我訴說過的好吃的日本羊羹啊。您品嘗一下吧。”事后,中島把趙樹森的墳墓遷到他日本養女的墓旁,墓前碑文刻著“養育之恩終生不忘 中島幼八”?!逗斡写松烦霭婧?,中島祭拜了養父母的墓地,并將新書供在養父母的靈前。
中島幼八參加過反對岸信介內閣的大游行,先后兩次被捕,后來在日中友協中央本部事務局工作。他長期為中日民間的交流服務,接待中國訪日團體,帶領日本各界人士訪華,記憶最深刻的是陪同畫家平山郁夫前往樓蘭寫生,也參加過大型紀錄片《長江》的拍攝。有一次在人民大會堂,鄧穎超夸中島:“你的漢語講得這么好!”中島開心地回答:“過獎了,我是在中國長大的。”
但有一件事是中島最怕觸及的。有一次,中島受電視臺的委托采訪回國尋親的戰爭遺孤,尋親孤兒的遭遇和訴說令中島悲從中來,他壓抑不住內心的波瀾,數度哽咽,捂著嘴久久說不出話來。從此以后,中島再也沒有接受給日本遺孤當翻譯的工作。
中島的生母98歲去世,臨終前,患腦軟化癥的生母把兒子當成了亡故多年的丈夫,她好幾次挎著包袱對中島說:“孩子他爸,下一步逃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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