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累斯頓:一座城市的毀滅和復興
五月第一天,易北河比平日更熱鬧。幾條觀光游船汽笛長鳴,煙囪里冒出大團白色蒸汽。幾艘救生快艇跟在后面,載著醫護人員,隊伍最末是一些摩托艇。
德累斯頓(逄小威/攝)
五月第一天,易北河比平日更熱鬧。幾條觀光游船汽笛長鳴,煙囪里冒出大團白色蒸汽。幾艘救生快艇跟在后面,載著醫護人員,隊伍最末是一些摩托艇。
易北河蜿蜒穿過德累斯頓。城市的新舊兩部分,分居右岸和左岸。河流有處V形拐彎,北邊是新城區 (Neustadt),定居著許多藝術家、音樂家、設計師和學生。 新城區生機勃勃,酒館、畫廊、工作室和小商店有150多家。每年6月,這里會舉行三天“多彩新城節”,在德國赫赫有名。
南岸的布呂爾平臺人流如織。大家趴在欄桿上眺望河面,有年輕人興致高昂,遠遠地向船隊招手。時值晚春,草木茂盛,天色清朗,市民和游客在平臺上隨性踱步,面露喜悅。一位中年女人說,大家為五月到來而興奮,五月到十月,乃是一年中的重要周期。
靜默地見證歷史
圣母大教堂,德累斯頓(逄小威/攝)
由布呂爾平臺折向西南,不遠處是德累斯頓圣母教堂。德累斯頓以巴洛克式建筑聞名,圣母教堂為重要地標。1726年,在建筑師格奧爾格·貝爾(Georg Bähr)主持下,圣母教堂開始修建,工期17年。更早,這里有一座規模較小的天主教堂。
圣母教堂通體淺色,雜有黑色。教堂外墻垂掛著大幅白布,上面用德英兩種文字印著《圣經》語句:“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
圣母教堂的命運,仿佛整座城市的縮影。1945年2月13日至15日,盟軍大規模轟炸德累斯頓,以支援蘇軍作戰。首日,圣母教堂就被炸毀,只留下少量斷壁殘垣。古城遭遇滅頂之災。
轟炸結束不久,德國警方發布報告,詳盡列舉轟炸造成的損失:大約12000處寓所,24家銀行,31家百貨及所屬零售商店,647家店鋪,64家倉庫,3座劇院,18家電影院,11座大教堂,6所小教堂,5座歷史文化建筑……
“二戰”臨近結束,市民就呼吁重建圣母教堂。戰爭結束不久,他們開始自發清理廢墟,為石料標號,以預備重建。東德政府對此并不熱心,反而著意保留教堂廢墟,將其列為戰爭遺址,以回應英國留存考文垂主教堂廢墟。在1940年末的“不列顛空戰”中,考文垂主教堂被德國空軍炸毀。
1962年,考文垂主教堂重建完成,并為設計者巴塞爾·斯潘塞爵士贏得國際聲譽。但是,在東德時期,德累斯頓圣母教堂始終未能重建,政府甚至一度計劃將原址改建為停車場。
兩德統一后,德國的建筑師、歷史學家等各方人士開始鑒別廢棄材料,收集石料數千塊,分類編目,預備重建。直到1993年,經民眾組織多次提議,圣母教堂的重建才正式開始。
重建工程持續超過10年,造價約1.8億歐元。資金來源除了德國各級政府,銀行業和民間集資,還有來自美國及英法等歐洲國家的捐款。
獲得1999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后,美籍德裔生物學家君特·布羅貝爾(Günter Blobel),就將近100萬美元的獎金捐出。其中大部分,都用于重建圣母教堂。
戰爭期間,布羅貝爾曾在德累斯頓幾公里外的城鎮避難,時年才八歲半。母親帶他見識了古城的壯美,三天后,大轟炸開始。當時慘狀,他銘記終生。布羅貝爾不是猶太人,但分出一部分獎金,以新建一座猶太教堂。
1998年,英國政府以“英國人民”名義,向德累斯頓捐贈教堂的十字架。在制作團隊中,銀匠阿蘭·史密斯的父親曾任英國皇家飛行員,參加過德累斯頓大轟炸。史密斯說,父親一直對這段經歷耿耿于懷。英國政府的善舉,想必能幫助老史密斯釋懷。
在許多方面,德累斯頓圣母教堂的重建,都是和解的象征。
2004年,圣母教堂外部重建完成,一年后內部完工。2005年10月30日,圣母教堂舉行新教祝圣儀式,一直持續到轉天的宗教改革日。1517年10月31日,改革者馬丁·路德在威登堡提出《九十五條論綱》,拉開新教運動大幕。宗教改革日由此而來。
圣母教堂前面的廣場“新市場”(Neumarkt)上,矗立著馬丁·路德與“強者”奧古斯特二世的塑像。此城原為薩克森公國首都,“強者”奧古斯特二世是薩克森史上的名君主。“新市場”在盟軍轟炸中幾乎完全被毀,兩德統一后才逐漸恢復戰前面貌。2002年,“新市場”開始重建,形如大片工地,局部工程一直延續至今。
“新市場”四周給人以嶄新的感覺,皆因建筑立面按古典樣式翻新重建。走進街巷,現代元素慢慢多起來。在德累斯頓,很多建筑都雜有大片深黑,據說是石材的特性導致。這些時代的印跡,呈現在城市最顯眼的地方。而圣母教堂上的斑駁黑色,就來自于舊教堂的建筑材料。
圣母教堂完工后,“新市場”擠滿了熱情的民眾。自王國的榮光到戰時的暴虐,再到戰后的反省與復興,光陰變幻,城市是靜默的歷史見證者。
真誠地愛這個世界
圣母大教堂,德累斯頓(逄小威/攝)
2015年,中國攝影家逄小威拍攝了德累斯頓圣母教堂。
在逄小威的攝影作品中,圣母教堂兼具宏偉和精致。即使畫面只呈現建筑的局部,鐘表,形狀各異的窗口、雕塑,瞬間光影,乃至墻壁上的點點異色,也營造出了秩序感,令人肅然起敬。
因朗格制表發起的項目,逄小威用一個多月時間周游薩克森州。在德累斯頓、萊比錫、開姆尼茨和格拉蘇蒂等地,他拍攝了上千張照片,內容多元,包括人物、建筑、自然等諸多題材。此前,他完成過包括全體中國奧運冠軍和1000位電影人物等龐大的攝影計劃。
2016年4月24日至5月3日,逄小威攝自德累斯頓的150多幅作品,以“薩克森:德國精湛工藝之鄉”為題,在中國美術館展出。
德累斯頓風景優美,易北河谷一度成為世界文化遺產。這座城市擁有超過13000處經過整治的文物古跡,又林立諸多科研教育機構與高科技企業,被譽為“歐洲的硅谷”。對于藝術家,這里顯然是富有戲劇性的寶庫。
“新市場”以西不遠處,在皇家馬廄的墻壁上,壁畫“王侯出征圖”展示了700多年里35位薩克森統治者騎馬出行的情景。加上隨行的科學家、藝術家和士兵等各界人士,壁畫上總共有94個人,排成長長一列。畫里雖然凈是歷代賢君,但畫風頗有些呆萌。“王侯出征圖”長達101.9米,大約由23000塊瓷塊組成,是世界上最大的瓷質壁畫,在大轟炸中竟基本毫無損傷。
瓷器也是德累斯頓的代表。“強者”奧古斯特二世酷愛瓷器,本來就收藏了35,000多件中國瓷器,又產生自行研制的念頭。在他支持下,煉金者弗里德里希·伯格在近畿小鎮邁森燒制白瓷成功。這種白瓷被命名為“邁森白瓷”,邁森也由此成為“德國瓷都”。眼下,國君的收藏有一部分在茨溫格宮中收藏,而邁森白瓷成了德累斯頓的驕傲。
逄小威拍攝了制作邁森白瓷的匠人。他們專心致志,凝望自己的作品。有些作品形式特別,好像千溝萬壑的奇偉山巒。
朗格表廠內整飾加工技師(逄小威/攝)
鏡頭里的另一些匠人——朗格制表的工作人員們,則因分工不同,以不同姿態和神情調整雕琢那些微小的零件。廠區寂靜無聲,工作人員各司其職。某間工作室的玻璃上,貼著英國劇作家蕭伯納的名言,意譯過來,大約是“不瘋魔,不成活”。心思細微的匠人們,心里自有一團火焰,但在工作時沉靜如水。
朗格總部在德累斯頓附近的山中小鎮格拉蘇蒂,園區依山傍水。在新廠房的某處走廊,落地玻璃窗外就是自然風光,既保證采光,又方便工作人員隨時放松心情。
1845年,費迪南多·阿道夫·朗格在這里創立制表廠,為薩克森制表業奠下基石。當時,曾因銀礦而興盛的小鎮,已經百業凋敝。制表業為小鎮提供了幾百個收入優厚的就業崗位,幫助它重獲生機,費迪南多也兼任鎮長18年之久。
但是,歷經20世紀上半葉的全球經濟危機,納粹插手企業等多重傷害,“二戰”后,朗格工廠被東德政權收歸國有。1990年,兩德統一后,費迪南多的曾孫瓦爾特重返家鄉,從零做起,致力于復興朗格。瓦爾特幾經努力,最終投入巨款,才將歸“格拉蘇蒂人民表廠”所有的祖屋買回來。
瓦爾特曾自陳:“要買回本來屬于我的祖屋,是一件尤為痛心的事情。”但他也堅定地表示:“不論人生哪個階段,不論在哪里生活,我始終屬于薩克森州。這不僅是出生地的問題,亦關乎一種精神面貌。”
逄小威在畫冊前言中寫道,他敬佩德國人的“匠人精神”:“把一件東西做到極致,而不僅僅是為了求得利益上的回報”。他想學習這種精神,就把在德國的所見所聞,一絲不茍地記錄在方寸影像當中。
1838年,又是因奧古斯特二世所托,設計師戈特弗里德·森帕設計了森帕歌劇院,費迪南多也為這里設計了著名的五分鐘數字鐘。
森帕歌劇院
森帕歌劇院的五分鐘數字鐘
1842年,歌劇巨匠瓦格納首次在此地登臺,因指揮而大受歡迎,次年受王室所聘,成為劇院的御用樂師長。此后,歌劇作品《漂泊的荷蘭人》和《唐豪瑟》也在森帕歌劇院獲得巨大成功,讓他過了幾年安穩的日子。瓦格納是薩克森人,生于萊比錫,長在德累斯頓,但在落腳森帕歌劇院之前,生活相當動蕩。
宏偉的森帕歌劇院,歷經火災、轟炸和洪水,幾度遭到損壞甚至毀滅,又幾度重回正軌。也許因為在阿根廷生活過,劇院導游聲情并茂,格外熱情。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廣場上的人群。
五月二日,中國女高音歌唱家和慧,在森帕歌劇院主演的經典歌劇《托斯卡》。穿著盛裝的市民們幾乎坐滿了劇場,使歌劇演出猶如節日。和慧擅演《托斯卡》,首次在森帕歌劇院演出此劇,演出結束,她迎來了熱烈的掌聲。
像托斯卡的哀婉愛情故事一樣,在德累斯頓,風花雪月與命運多舛始終糾纏不清。不過,市民們普遍保持著樂觀和對世界的真誠愛戀,使城市在一次又一次考驗過后重獲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