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史上最長報道 | 極罪:沒有結束的細菌戰(中)
本文5萬余字,創下南周自1984年創刊以來單篇文字報道最長紀錄。前后五年時間的追蹤撰寫,披露了二戰期間日本對中國使用細菌武器的歷史細節,及事后中方對日索賠的漫長歷程。
■ 接《極罪:沒有結束的細菌戰》上篇
2002年3月,美國專家馬丁·弗曼斯基(左一)和邁克爾·弗蘭茨布勞(右一)在金華市婺城區乾西鄉雅宅村調查受害者。
|荼毒:“這不是真的”
中國將細菌戰的消息傳遞到國際上是在1942年。1942年3月31日,中國衛生署署長金寶善將日軍在中國撒播細菌的情況整理成報告,4月上旬向世界公布。
4月6日中國外交部根據這份報告正式向英國政府申明:只有通過盟國打敗日本,才能制止這種殘酷的細菌屠殺。4月11日,重慶英國大使館的官員將日本細菌戰問題的備忘錄正式交給了英國外交大臣。但是英國國防部并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當4月21日英國軍需部向英國波頓細菌研究所提供中國的備忘錄時,備忘錄被注明:“看不出是可以信賴的東西”。
對此美國也不相信。4月11日,美國也得到了這份備忘錄,但美國有關官員的意見是“并未對此提出足夠的新的事實,以改變我們原來的見解,也就是,認為沒有將常德發生鼠疫的原因歸咎于日本的決定性證據。”(《戰爭與惡疫》第五章《湖南常德細菌戰》——1941年松村高夫)
對許多國家來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使用細菌武器只是科學家的空想或者細菌用作武器是正在研究的范疇,他們不相信已經有人進行了細菌攻擊。日本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惟一一個使用細菌武器的國家,細菌武器對于世界來說大大超過了人們的知識和想象。
在英國的衛生醫學研究評議會上,英國的專業人士認為“存在于大米或其他物質中的鼠疫菌可以說確實無害,只有投下疫蚤或已感染鼠疫的老鼠才會導致病例的出現,但那也只能是在最佳條件下才可能發生”。
直到1992年3月,英國的生化學者在劍橋大學的研究經驗還是認為從飛機上撒布鼠疫菌,細菌會全部死亡。(資料來源《戰爭與惡疫》第五章《湖南常德細菌戰》,作者松村高夫,1992年松村曾到英國劍橋大學采訪調查有關研究人員)
1941年常德受到鼠疫攻擊,國民政府派遣了鼠疫專家陳文貴等人組成的調查隊前往。陳文貴進行了細菌培養、動物接種等實驗,從醫學上證明了該患者染上了真性腺鼠疫,死于鼠疫菌引起的敗血性感染。
同時到常德進行工作的還有鼠疫專家、國民政府衛生署外籍防疫專門官員Pollitzer博士,他經過獨立的調查和研究,得出了常德鼠疫和11月4日日軍飛機攻擊直接有關的結論。在向中國政府衛生署署長提供報告之后,Pollitzer博士通過一些途徑向世界公布了這一事實。他認為“鼠疫不可能通過正常渠道進入常德”。從日軍播撒東西到發病只有8天時間,“從落下物中現生出的形態上同鼠疫菌相似的細菌”,是“極為有力”的證據。更為重要的是Pollitzer博士在當地捕到的老鼠身上“發現了印度跳蚤”,而他認為湖南從來就不存在這種跳蚤。在Pollitzer博士的推動下,英國《每日電訊報》刊登了《日本發動細菌戰》的文章;《旗幟晚報》報道了Pollitzer博士解剖感染老鼠的報告。(《戰爭與惡疫》第五章松村高夫)
陳文貴和Pollitzer的報告是嚴謹而無可置疑的。美國和英國利用自己的獨立情報網獲得了中國受細菌武器攻擊的相當準確的情報。
在確信細菌戰攻擊為真后,美國的反應是立即行動起來,開發自己的細菌武器。1942年夏天美國聯邦防衛機關設“戰爭研究部”(WRS),出臺了大規模研究化學武器的計劃,同年,由3名專家獨立地就細菌戰問題寫出了90頁的報告,報告指出:“看來日本對中國實施的細菌戰……已不僅是業余愛好的運動了”。
1943年美國的細菌戰計劃在迪特里克堡和加利福尼亞大學兩處實施大規模研究計劃。美國的細菌戰計劃和原子彈開發計劃一樣,是美國戰時的兩項最大的研究計劃,一直到戰爭結束很多年,這兩個計劃都是保密的。
盡管如此,美國人還是比日本人晚了十多年。
|荼毒:“殘酷的匯演”
日本著名作家森村誠一了解日本731部隊內幕并為此寫出《惡魔的飽食》時,他說:“那真是‘殘酷的匯演’!”
銷尸滅跡
“我代表參謀次長傳達一下他的意旨:請永久性地從地球上銷毀所有的證據物品。”(參照太田昌克著:《731免責的系譜》35頁)
被送往731部隊做實驗的中國人。
1945年8月6日,一架美國B29轟炸機在廣島投下一顆原子彈。一種極其殘酷的殺戮方式被世界所知,核時代宣布到來。
3天之后的中國境內,蘇聯軍隊向南推進。很快部隊就發現了奇怪的事情:“滿洲國”的“首都”長春完好無損,但郊外的孟家屯卻成了一片廢墟;工業城市奉天沒有任何損傷,但幾個被日軍隔離出來的地點卻被炸得體無完膚;哈爾濱紋絲不動,但郊外的平房除一堵巨大的墻無法炸毀外,其余的都被徹底摧毀,一片廢墟。
更為異樣的是,這些廢墟里成千上萬只老鼠竄來竄去,還有大量的兔子、黃鼠狼等,無人看管的病牛羊、驢子、騾子,還有幾百只猴子四處亂竄。
瓦礫的下面,是無數的動物和人骨,頭發、衣服的碎片和陣陣惡臭。
沒有人知道這里曾經發生過什么恐怖的事件,當地居民只知道這里曾經住過日本軍人,是禁止出入的。一些關于高高圍墻里的恐怖傳說在老百姓中間流傳,但誰也不知道這里曾經發生過什么。
被送往731部隊做實驗的中國人
一切行動都開始于蘇聯紅軍進攻的那一刻。8月6日凌晨,日本關東軍的石井四郎中將就接到了大本營發來的命令:銷毀一切設施,所有人員全部撤回日本。
蘇軍進攻的3天后,哈爾濱的731部隊平房區,就大火沖天并伴著陣陣惡臭。
監獄里關押的人全部被殺害。他們有中國人、蘇聯人、朝鮮人,是被用來做人體實驗的“材料”。當時被收容在四方樓監獄里的有400余人,估計全部是用氯氣殺害的,并就地在建筑的天井中焚尸,然后裝在草袋中,大部分運往流經哈爾濱市的松花江,丟入江里。
731部隊所有的人——50余名醫生用部隊轟炸機首先運回日本國內,隊員包括下士官兵、護士,不留一人,全部乘火車撤退。
12日傍晚,石井四郎因被要求提交731部隊已被破壞的照片證據,故從上空拍攝了破壞的殘跡,然后將底片送往大連沖洗。(材料來自近藤昭二著《細菌戰部隊》)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原子彈,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人類發明了原子彈這樣的滅絕人性的武器。但另一種不亞于原子彈的殺戮武器:細菌、化學武器,卻因為這樣的全面銷毀而不為人知。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殘酷性甚于原子彈的歷史,由此成為一個難解的謎。
伯力審判:秘密驚泄
1949年12月25日至30日,在蘇聯伯力城,前日本關東軍總司令、陸軍大將山田乙三等12名戰犯接受審判,這就是著名的伯力審判。在12名戰犯慢吞吞的、記不清楚的、故意省略的敘述當中,軍事法庭的審判長們發現了驚人的秘密:
他們用活人進行細菌實驗;
他們繁殖鼠疫菌用來做武器;
他們在饅頭、餅干、巧克力里注入細菌;
他們的焚尸爐日夜運轉……
他們從1931年開始直到1945年戰敗的14年間,在中國恣意地用活人進行細菌武器實驗和生產,并將其投入在中國和亞洲的戰爭。
除了山田乙三,這12名戰犯還包括:鶨眆隆二——醫生兼細菌學家,軍醫中尉,1914年在東京醫科大學畢業,最后作關東軍醫務隊長。
高橋隆篤——化學兼生物學家,獸醫中將,1928年帝國大學農業系畢業,最后任關東軍獸醫處長。
川島清——醫生兼細菌學家,軍醫少將,畢業于東京醫科大學,曾任關東軍731生產總長,最后任日本關東軍第一戰線司令部軍醫處長。
……
從這些人簡單的經歷中,不難發現,他們大多數是日本高等學府學醫出身,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醫生兼細菌學家。
醫生的職業是救死扶傷,醫生的天職是救人生命,但是這些醫生卻是以極其怪誕殘忍的手法將人殺害,并且制造出細菌武器去殺害更多的人。“是我準許用活人進行實驗的。”關東軍司令山田乙三在審判中承認。
作為關東軍的最高司令長官,山田不僅準許活人實驗,而且直領導并多次到731部隊和100部隊視察。
事實上,山田是最后一任關東軍總司令,從他的兩屆前任開始,在活人身上進行實驗就一直在進行著。
事實上,至今也沒人知道有多少人被用作了實驗材料,有多少人活活地在731部隊人體解剖臺被解剖了。
被告川島清供認:“第731部隊內每年因受烈性傳染病實驗而死去的囚犯,大約不下600人。”
如果按這個數字推算,1931年到1945年,石井四郎在中國東北開發細菌武器的14年間所殺的人近萬。這還僅僅是731一個細菌部隊,在中國,還有100部隊、還有設在北京的1855部隊、設在南京的1644部隊和設在廣州的8604部隊,這些部隊統統用人體作實驗,其數額之龐大和手段之殘酷,真是無法估計。
圓木
被用來做實驗的人統統取消了名字,代之以“圓木”的稱呼。關東軍源源不斷地將活人“特別輸送”到731部隊。他們來的時候兩個一組,一上一下相對地捆在草席中,用“一根兩根”來計算。他們大多數是抗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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