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可放棄一個縣,也要辦好交通線” 80多年前,穿透中國東南角的隱秘航線
長期以來,作為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碩果僅存的唯一一條紅色干線,其歷史地位并未得到彰顯?!皼]有它,中央蘇區歷史就可能要重寫?!?/blockquote>責任編輯:姚憶江 實習生 朱婷 劉雨微
福建永定的紅色交通線紀念館的人員在打掃衛生。
(本文首發于2017年7月20日《南方周末》)
長期以來,作為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碩果僅存的唯一一條紅色干線,其歷史地位并未得到彰顯。“沒有它,中央蘇區歷史就可能要重寫。”
從上海到江西瑞金有多遠?這條不到1000公里的旅程,如今只需坐數小時火車,可在20世紀30年代,得要幾十倍的時間,幾倍的路程,周恩來就曾足足走了大半個月。
那時,中國大地上星星之火燒出一片片紅色根據地,始終處在敵人重兵包圍中,面臨重重阻隔。位于上海中共中央與各蘇區間,雖有少量小型電臺,但功率受限,并不能遠距離通訊。紅軍將士難與外界聯系,中央也難以及時傳達指示,乃至于中央更多是從時過境遷的信件、敵方的廣播報紙獲知蘇區情況。
1930年10月,中共六屆三中全會后,中央交通局成立,建設由上海直通紅色政權心臟的地下交通線被提上議程。“中央紅色交通線有4條支線,但前三條反‘圍剿’之后全部被切斷,只剩第四條線路堅挺。1931年初,這條經香港、汕頭、大埔進入閩西,直達瑞金的秘密大動脈打通,一直沿用到1934年10月紅軍開啟長征。但長期以來,作為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碩果僅存的唯一一條紅色干線,其歷史地位并未得到彰顯。”廣東梅州老區建設促進會副會長連建文說。
“沒有它,中央蘇區歷史就可能要重寫。它不僅傳遞往來文件、情報,以及運輸物資、帶送款項,而且承擔了黨中央機關由上海到中央蘇區的重大轉移,護送兩百余名中央領導人和黨、政、軍負責同志到達蘇區。”廣東大埔縣黨史研究室主任黃佳清說。
中共隱蔽戰線專家郝在今介紹,中央交通局與中央特科這兩個組織,由周恩來統一指揮,但相互獨立,“這是很高明的設計,等于設了一道防火墻,起到隔絕作用。防止這一塊兒出事,牽連到另一塊,這在后來處理顧順章、向忠發叛變等事件中,都發揮了關鍵作用。”
在歷史的驚濤駭浪中,孤懸于中國東南角的這條航線,不曾中斷。
“選一個交通員,比選縣委書記還難”
“當年,選一個交通員比選縣委書記還難。”福建省龍巖市永定區委黨史研究室主任賴立欽說,“周恩來說過,‘寧可放棄一個縣,也要辦好交通線。’指的就是如果交通站需要調人時,即使放棄一個地區的工作,也要把人調來。”
除了“槍法準”、“能夠勝任長途跋涉”外,尤其特別的一條是“不能說夢話”。2017年6月17日,“南粵星火路”大型采訪團來到福建永定中央紅色交通線紀念館,南方周末記者看到,交通員的選配極為嚴格。
“這是怕泄露秘密。”賴立欽解釋。一旦泄密,后果可能會危及中共領導人的生命安全。
交通員是這條隱秘戰線的持槍護衛,在他們貼身保護下,周恩來、鄧小平等都曾與危險擦肩而過。“不允許照相”、“不允許到群眾斗爭的場合”、“寫過的紙要馬上燒掉”,這些沉默的身影,憑著人均一把駁殼槍、一把匕首、兩顆手榴彈,撐起了這條綿亙閩粵贛三省的千里秘密動脈。
穿越赤白交界區域的道道封鎖線,闖過民團重重盤查和追蹤,連夜在深山老林間披荊斬棘,更要嚴防叛徒的告密和背叛,他們用命在行路。
1931年春節,一個身材高大的山東人闖入了汕頭的商人圈。這個儀表堂堂的上??蜕?,是一家新開的五金電器材料行的經理。跟他觥籌交錯的人沒想到,曾在法國做過華工的他,在法國國會旁聽席上大呼“蘇維埃、紅軍萬歲”等口號……
他就是汕頭交通站站長陳彭年。綽號“大個頭”的他,被同志戲稱為“穿上長袍大褂,活像個資本家”。他常常穿著筆挺西服,頭戴呢子帽,手拿文明杖,一副大老板做派,干的卻是護送干部、軍火和秘密文件這樣走鋼絲的活。曾在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做過包探的他,通曉黑幫行話和行事作風,長期的地下工作,練就了他機敏的應變能力,讓他自如出入于敵人封鎖線間。
汕頭市海平路98號,當年是一個氣派的三層騎樓,2016年入選廣東省文保單位。2017年6月23日,南方周末記者站在遺址前,辨認正在修繕保護中的歷史。
1931年2月,中央派陳彭年等3人在此經營“華富電料行”,專營批發,不搞零售,作為第二個交通站。
為了有合適的職業掩護,有的交通站是雜貨店,有的點是飯店,甚至有的點還是娛樂場所。
此前,中央在香港設華南總站,閩西設立大站,大埔、合溪均設立交通中站,并在汕頭設立第一個絕密交通站,即上海中法藥房的汕頭分號。“周恩來指示,中法藥房只有護送重要領導時才能啟用,而且必須經過中央審定同意,才能在此住宿。”廣東省文史研究館陳漢初說。
“交通員執行任務時,以趕集的買賣人、碼頭工人、挑夫、船工等身份作掩護,衣食住行都要起‘保護色’的作用。不但外表要像,要懂得‘行話’,對每個時期的行情要‘倒背如流’,同時得準備好一套能自圓其說的‘托詞’隨機應變。”賴立欽說。
利用老板的身份,陳彭年行走于黑白兩道,把無線電器材、藥品等物資大箱大箱地運往蘇區。為了支援白區地下黨的活動費用,蘇區沒收地主豪紳財產后,除糧食、衣物等分發群眾外,黃金、白銀、鈔票、飾品等都由交通站送往中央,或者由交通員帶到香港,換成港鈔,購買物資。陳漢初介紹,汕頭交通站負責籌款和押送款項,還負責護送中央委員以上的領導干部。
“他們節衣縮食,忍受饑寒,卻把一批批黃金、白銀、港幣安全送達,從未發生貪污、遺失事件。有的交通員將黃金熔成的金條藏在褲腰帶里,因天熱路遠,皮膚摩擦受傷后化膿成瘡。時任廣東省委交通員盧偉良,有一次從閩西帶500個光洋到香港交給省委。他在兩個手臂各縛250個光洋,外面穿上衣服,可由于天氣炎熱,光洋把皮肉都磨破了。”廣東省委黨史研究室調研員張會舉說。
資料來源:中央蘇區(閩西)歷史博物館
“這條交通線是用血汗澆灌出的”
這條蜿蜒曲折的水陸交通線,全程達3000公里。從上海經轉香港而來的同志,先由汕頭乘火車到潮州,搭輪船到三河壩,再逆汀江而上至茶陽。在河邊隱蔽處等候的大埔交通站小船,一聽到汽笛聲就立即靠近輪船,接人前往30里外的青溪。登岸步行,走山路,武裝護送進閩西蘇區,再轉中央蘇區。
“水路迂回曲折,碼頭眾多,便于隱蔽和應對突然事件。”梅州市委黨史辦主任鄧文慶介紹。
面對險惡環境,一整套秘密工作方法被建立起來。
“我父親生前說,把文件用密寫藥水印在字畫、手絹的后面或線裝書的反面,遇到檢查也看不出來。文件書信經常藏在衣服夾層里,或藏在鞋底、熱水瓶中和竹扁擔里,有時還擠進空的牙膏盒里。如遇絕密文件不能文字傳送,還得全部背記,口頭交接。”交通員王志海之子王瑞泉回憶。
周恩來在制定交通員選定原則時特別強調,“要有一定文化,記憶力要強”——為減少風險,當時許多文件、情報的傳遞為“無紙化”。
交通員多是兩人結伴同行,一前一后,相距一兩里,前者空手,主要探路看風,后者護衛首長或身帶文件,前面發現情況,后面就馬上轉移或銷毀。
“這主要是學習了共產國際搞秘密工作的經驗,但歐洲那邊主要是針對城市,咱這兒是城鄉結合,所以我們也有自己的一套創新。”郝在今說。
“按照交通站《秘密工作條例》,交通員一日走40到70華里,送機要文件要晝夜兼程100里。為了避免被巡邏的民團發現膠鞋鞋印,要求交通員執行任務時要赤腳奔走,面對陡峭的山路,割面的茅草,扎腳的碎石都得咬牙堅持。”中央蘇區(閩西)歷史博物館館長鄧澤村說。
但是,對交通員來說如履平地的山路,卻成了一些護衛對象的難題。
1933年9月,卓雄接到任務:接一個“洋貨”。到了潮州,他才發現接頭的“洋貨”是一個藍眼金發的奧地利人。他就是共產國際軍事顧問李德。
卓雄年僅16歲,就已成為中央保衛局執行科科長,兼任特務大隊長。這個少年英雄在戰斗中幾經廝殺,子彈曾貫通大腿根部,在戰場上未曾皺眉的他,卻在執行交通線任務時遇到難題:護送對象爬不了山。
“李德是唯一一位經由紅色交通線,進入中央蘇區的西方人。”賴立欽說。李德在《中國紀事》一書中寫道,“我爬進狹窄的船艙,在這里平躺了幾乎兩天兩夜,不敢出聲。沿途停了多次,在我上面是人的腳步聲,有幾次,顯然是在盤查,混雜著粗魯的問話和命令。第三天天黑后偷偷上了岸,我第一次見到中國紅軍戰士。”
當走到福建上杭時,卓雄發現情況異常,封鎖線的縱深不但加寬了許多里,而且敵人盤查特別嚴,因此決定舍棄道路,攀山直插蘇區。于是,他們利用水車舂米房“轟隆隆”的響聲,潛過小河,鉆進大山。“這段路還有老虎攔路,長蛇咬人。”卓雄在回憶文章中說。
山上無路可走,這可苦了李德,穿著皮鞋的他進退兩難。“戰士把綁帶解下來,捆在李德腰上,前拉后推。”賴立欽說,“這條交通線是交通員們用雙腳踩出來、用血汗澆灌出來的。”
鄒端仁,這個守著廣東到福建第一站伯公坳小站的漢子,因叛徒告密被捕,受盡酷刑犧牲。
“敵人還用煤油焚尸,然后叫當時年幼的我去收尸。”鄒端仁的女兒鄒春英曾對賴立欽說。
紅色航線
大埔青溪是穿越敵人最后一道封鎖線的必經之站,也是由水路到陸路的轉折點。在青溪的汀江畔,時不時會響起悠悠的汽笛聲,當年,正是在這里,志士們踏上進入蘇區的最后一程。
“水路非常適合帶東西,船里好夾藏。但執行任務的人員,要在搞水運的人里培養。共產黨的革命基本上不是靠空降間諜,好多交通員本身就是船工,當地人更容易生存下來。”郝在今說。有一回,船工化裝成漁民,用繩索把內藏藥材的鐵箱綁在船底,在船頭立著幾只鸕鶿,扮作捕魚的樣子,混過國軍哨兵。
一次,從上海發來200支手槍,交通員把手槍拆散,裝在四個鐵箱內,一路都以商人身份,遞名片、送小費就過關了,可是要轉運到青溪時,警察盤查嚴厲。交通員潛下汀江,把鐵箱以鐵鉤綁緊掛在船底,逃過搜查。
當物資運到青溪上岸后,往往要發動群眾搶運,將物資藏在糞桶或草料中,越過封鎖線,一站站傳到蘇區。
“群眾很有組織,不論雨天黑夜,一叫就來,多時有一百多人,看見穿黑衫、帶駁殼槍的交通員一來,就主動準備好工具挑擔。每次都是晚上七八點起程,從青溪到古木督來往一趟有九十多里,一個晚上趕來回。前頭有武裝帶路,若有槍聲,后面挑擔就要趕緊藏起來。”連建文說。
“各地的交通小站,多是設立在飯店、客棧、雜貨店,還在炭窯、草棚設立存放物資的秘密倉庫,這些小站的交通員都是當地的黨員,或堡壘戶和革命群眾。”梅州市委黨史辦副主任姚意軍說。
在青溪江邊,有一家“永豐號”,賣些燒酒、糕點等食品,店內設有床鋪,可供休息。小店有個后門逃生,直通后山。店主余良晉夫婦,不是黨員,但愿意為黨服務。1931年12月,一身牧師裝扮,帶著宣紙、顏料、畫夾方盒的周恩來,深夜抵達“永豐號”,雖然招待的只有大埔農家番薯和糙米飯,他依舊吃得津津有味。
如今,青溪水電站將汀江攔腰截斷,“永豐號”已淹沒水下。但在青溪蕉坑,曾見證過周恩來轉移的“纘詒堂”依舊完好。從“永豐號”出來,周恩來被護送到此,多寶坑小站就設在鄒日祥家中。聽聞鄒日祥先后三次被捕坐牢,始終沒有暴露半點機密,鄒母江強英更是為掩護交通員轉移,血濺屋檐,中槍犧牲。鄒妻江崔英宰殺一只大鴨招待來客,更令周恩來深感不安。
多寶坑與福建永定僅一山之隔,如今,梅坎鐵路的火車穿過2.5公里的多寶坑隧道,就能進入永定。當年,永定是進入閩西蘇區的第一個縣城,已建立工農民主政府,奔走一路的革命者自此不用再走夜路。
1933年,時任中央臨時政治局成員陳云和博古循此線進入蘇區,陳云問護送的卓雄,蘇區是不是到了?得到肯定答復后,陳云躺在地上朝天空大喊三聲:“共產黨萬歲!”著有《秘密交通站》的作家劉瑞瑾說,陳云的秘書朱家木跟她說,這大概是由于陳云長期處于上海的地下斗爭環境,處處需要小心謹慎,而到了蘇區后就不用再擔心特務盯梢。
“中央紅色交通線加強了中共中央與福建、廣東、江西的聯系,保證了中央對全國蘇區的統一領導,為中央紅軍的發展壯大提供了必要條件。”賴立欽說。
燎原之火,始于穿透中國東南角的隱秘戰線。
網絡編輯:吳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