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最后一間織補店:87歲阿婆堅守70年養活十口人,白天鵝賓館曾是客戶
“30塊錢一件,全場任選”、“20塊錢一件”,嘈雜的流行曲映襯下,年輕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30塊錢一件,全場任選”、“20塊錢一件”,嘈雜的流行曲映襯下,年輕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從上下九拐進寶華路,喧囂依舊。
馬麗卿嘆一口氣,摘下眼鏡,這天的生意還未開張。
87歲的馬麗卿馬婆婆,守著華新織補店一守就是大半個世紀。
華新織補店的招牌,已經掉漆,“織”沒了兩點水,“補”整個不見了。這家在廣州寶華路已存在了將近70年的織補老店,是廣州僅存的一家織補實體店。87歲的馬麗卿馬婆婆,在這里一守就是大半個世紀,每天等著有待修補的衣物和它們的故事。
織補店里的魔術師
華新織補店在寶華路最繁華的路段,鄰近上下九。
為了幫補租金,織補店一分為二,一邊是馬婆婆的織補檔位,另一邊是她的小女兒的內衣檔位。大概每十分鐘,內衣攤就會迎來兩三位客人。而馬婆婆則坐在工作桌前,透著涼看女兒做生意。
織補是門手藝活兒,馬婆婆和顧客在商量價錢。
檔口早上10點開門,一個來鐘了,還沒客人。馬婆婆將掛在店里的一件紅色羊毛開衫取下,坐到工作桌前,戴上老花鏡,打開臺燈。
這件衣服,是一位多年前的熟客特意從澳洲帶回來給她修補的。衣服的袖子被扯開了一條縫。
馬婆婆熟練地把花繃子塞進袖子內,繃緊了布料,衣服的“傷口”暴露了出來。她拿起勾針,細細看清了衣料紋路,翻過羊毛衫的另一面,從羊毛衫的連接處小心地勾取出多余的羊毛線。然后拿起桌面上的蠟塊往羊毛線線頭輕輕一抹,散開的毛線凝聚成一股,輕易地被她穿過了針眼。
87歲的馬婆婆,現在還能熟練地穿針。
一邊拿著勾針將破損處的毛線按紋路排好,一邊把取出的羊毛線勾連到裂縫旁的線圈內,針線穿梭間、拉扯間,裂縫漸漸變小,繼而消失。
馬婆婆有雙好比魔術師般的手。
馬婆婆魔術師般將羊毛衫的破洞變沒了。但這過程實際上需要兩個多小時。長時間聚精會神與端坐,快90歲的婆婆身體開始有些吃不消。
那一天,馬婆婆就補了這一件羊毛衫。
若是在三十年前,店里是完全不同的光景。那時,馬婆婆手不離針,織織補補,店里是干不完的活。
50年代絲襪也可以補
那一年,還未滿20歲的馬麗卿在寶華路上幫人織毛衣。經媒人介紹,認識了開織補店的何繼祖。有基礎的馬麗卿很快也習得織補手藝?;楹?,兩夫妻共同打理一間織補店。
當時,寶華路上有9間織補店,穿梭往來的,不少是貴客。
旗袍、西服、羊絨外套,各種矜貴的衣衫,但凡有一點小破損,都會拿到店里來讓人修補。
織補店興旺時,各種矜貴的衣衫都會拿到店里來補。
“那時候,連絲襪都要拿來修補”,馬麗卿說,剛解放不久,玻璃絲襪是當時的潮流單品,絲細油滑,一百多塊錢一雙,有錢人家的女子才穿得起。但玻璃絲襪容易走紗,小小的一點剮蹭,都能抽出一條裂縫。
織補店內沒有衣車,全靠一對手,一支勾針,將走了紗的絲線一根根按經緯的脈絡,重新串連回裂縫處,一勾一穿,在絲線輕微的拉扯中,縫隙被填補無缺。修補一對玻璃絲襪,需要大半天時間,修補一次也要花費十幾塊錢。當時做織補,是個不錯的行當。兩夫妻日夜兼程地接單,經常工作到凌晨兩三點。馬麗卿有7個小孩,還有個要照顧的老母親,就是靠著這家小店,養活了一家十口。
1958年,政府調整商業網,原本屬私人的9家織補店組成了一家服務公司,一個檔口里聚集了原來9家店的織補師傅。而店面,就是馬麗卿如今這家店。當時服務公司改名華新織補,“那個時候,有活大家一起干,然后等公司發人工”,馬麗卿介紹,當時,她是織補組里年齡最小的師傅。
五星級酒店曾是大客戶
到了上世紀80年代,織補行業依然十分發達。改革開放沒多久,市面上多了不少靚麗的服飾。相對于當時的收入而言,一件衣服有時抵得上一個月的工資。
“就像的確良襯衫,(上世紀)70年代興起的,當時一件很貴,有些老街坊穿了十幾年,破了也還要拿來我們這邊補”,馬婆婆說,當時一戶人家也就那么幾件衣服,哪像現在,滿大街都是叫價二十、三十塊的衣服,若拿來織補,人工都比原價貴。“現在的后生仔,衣服破了就買一件咯,完全沒有修補的概念”,馬麗卿感嘆道。
除了給百姓人家織補衣物,當時的織補店還有一種大客戶,就是廣州的各家酒樓。白天鵝賓館、中國大酒店和花園酒店等五星級酒店都曾是馬婆婆的客人,而織補的對象多數是貴價的沙發套和桌布。
中國大酒店曾是馬婆婆織補店的大客戶。
白天鵝賓館的貴價沙發套和桌布,曾讓馬婆婆來織補。
“那年代有的客人素質不行,拿著煙就把沙發套燙出一個窟窿來,當然也有部分是真的舊了爛了”,馬婆婆說那時候,遇到需要織補的布藝太多,她和丈夫干脆就跑到酒店里去織補。
后來家里的兩個女兒長大了,也跟著馬婆婆學起了織補,減輕兩夫婦的負擔。但那時生意太好,有時修補慢了,客人不理解就會抱怨。
生意好的時候,馬麗卿每晚上下班后還要拿幾袋衣服回家。
但近些年來,織補生意日漸冷清,顧客少了,五星級酒店仿佛也不再需要修補些什么。
馬婆婆的丈夫何繼祖2003年初去世。組里原來的另外八檔師傅,也因年紀大退休,堅守下來的就剩下馬婆婆一人。
前幾年,馬婆婆做過一次白內障手術,花去一萬六千元,裝了個高價晶體,她說眼睛比原來還好使,只要戴上老花鏡,依然可以穿針引線。但畢竟年歲已高,為了支撐店面,兒媳婦桃姐也過來幫忙。馬婆婆開店兩天,休息一天,那一天就由桃姐頂上。
桃姐是在嫁入何家不久后學會織補這門手藝的。后來下崗,織補成為她的生計。
無人繼承老店即將消失?
“你幫我看看,袖子這里被人割開了一條,還能補嗎?”中午時分,西關街坊李阿姨拿著一件男衛衣到華新。馬婆婆帶上眼鏡,認真地查看裂口,再翻了翻衣服的襯底縫合處,開價80元。李阿姨有點不樂意,“太貴了,這衣服我兒子買回來也就200多塊錢”。
織補店沒有價目表,只在前臺上貼著一張顧客須知。
織補是門手藝活兒,馬婆婆和顧客在商量價錢。
織補是門手藝活兒,馬婆婆和顧客在商量價錢。
“收多少錢,每件衣服的每個破損程度和織補難度都不一樣,要看了才能開價”,馬婆婆為了這天生意有得開張,同意讓價到50元,“補這條裂縫起碼也得一個多小時。”
李阿姨是老西關,最貴試過拿2000多塊錢的羊毛衫來幫襯,“信得過她的手藝,現在這種店也沒多少了,年輕人都不知道織補店是怎么回事”,她說,那件羊毛衫是十幾年前在上海買的,有紀念意義,舍不得扔。馬婆婆說,平常有不少老人家帶著子女的衣服送過來給她修補,而到店里的年輕人則寥寥無幾。
“曾經有個女仔,過來叫我幫她縫顆紐扣,被我拒絕了”,馬麗卿還“訓了”她一頓,“這些基本的生活技能還是要學會的”。
一對小竹牌是馬婆婆和顧客通用了幾十年的“暗號”。
談好價錢,馬婆婆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對小竹牌,竹牌上各寫有一半字體。這是織補店多年來留下的傳統,客人的衣服上綁一個,而另一個則交給客人作為憑證。取衣服時,客人拿著竹牌過來,與店家留下的另一只竹牌子能配對,就證明衣服的確是他的。
“客人把衣服交給你,就要保管好,不能弄混了”,馬婆婆說,70年來,她從未弄丟過客人的衣服,反而是有不少人,把衣服拿來織補后就再沒取走。直到馬婆婆搬出恩寧路,她的老房子里,還有幾十袋客人遺留的衣衫。
這些竹牌,是馬婆婆的大兒子十幾歲時寫下的,一用就是五十年。
她記得以前,越秀山附近也有織補匠人,在家里給人做織補。“到樓下,按門鈴,樓上就會吊下來一個竹籃,客人把衣服放進竹籃,織補匠看完衣服后開價,合適就織補,不合適就把竹籃放下,讓客人把衣服拿走”,而憑證,也是一對竹牌子。“但那家人現在也不做了,我所知道的廣州織補店,就剩我這家了”,馬婆婆嘆到。
她手中的竹牌子,顏色隨歲月沉淀越發深沉。
馬婆婆還沒想過退休,她說要自力更生,不想問兒女拿錢。但其實光靠做織補,難以支撐每月5000多元的鋪租。因此女兒才會在她店里賣起了內衣褲。
馬婆婆的兒媳桃姐稱,織補是門夕陽手藝,并非技藝有多難習得,而是越來越少人會拿衣服去織補,織補收費也不能定太高。這樣一來,收入無法保障,沒有人肯做虧本生意。若是馬婆婆退休了,桃姐說,并不準備繼承華新。到時,70年的老店將結業。
店里的鉆石牌吊扇,一邊轉動一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但馬麗卿說,它比現在的48寸、58寸的大吊扇要涼快多了,舊的東西未必就不好。
(來源:南方都市報)
網絡編輯:柯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