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高陽、葉嘉瑩說詞
1970年代是一個比較文學當紅的時代,許多意氣風發的留美新科博士,紛紛為文,發表連串論文,重新詮釋發掘中國古典詩的精妙處,別解時出,惹人議論。
責任編輯:朱又可
夏圭作《遙山書雁》
(本文首發于2017年10月26日《南方周末》)
臺大外文系主任顏元叔以弗洛伊德學說,論郭茂倩《樂府詩集·雜曲歌辭》里的古詩,把“自君之出矣,金爐香不燃;思君如明燭,中宵空自煎”中的“金爐”“明燭”,詮釋成了男女交媾的意象。殊不知,線香、炷香要到宋代才普遍。漢魏時期的香爐,或鎏金或鎏銀,都是有鏤空蓋子的“博山爐”,裝在里面焚燒的是切成小塊的香木,無法順利產生弗洛伊德式的色情暗示。
遠在溫哥華講學的葉嘉瑩,從“知人論世”的史料出發,為文糾謬,引發出一場“歷史主義”“印象主義”與“現代主義”“新批評”的隔海大論戰,喧騰雜志報端,熱鬧非常,最后幾乎演變成“外文系”與“中文系”在方法學上的對壘。
不過,玉溪護法高陽酒徒,看了葉文,卻大不以為然,痛飲三杯后,迅速回應以《莫“碎”了“七寶樓臺”》一篇,寫下傳誦一時的名句:“一把歐美名牌鑰匙,怎開得中國描金箱子上的白銅鎖?”
詩話家高陽自詡為玉溪生(813-858)的千年知音,西昆式的冷典僻事,到了他手中,無不馴服妥帖,迎刃而解。所以,一旦遇到吳文英(1207-1269)有事,他自然也就主動請纓充當起護法來,原因無他,“詞家之有文英,亦如詩家之有李商隱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語)。只要《夢窗詞》遇險,護法一定責無旁貸,及時出來保駕。
這使我想起了香港布衣周誠真,他在1970年代橫空出世,在學院之外,寫出許多文章,成了李長吉的貼身保鏢。只要有人發表關于李賀的文字,不論長短,若與他的看法有異,必定備齊刀槍棍棒,出手投訴。曾先后為文對錢鍾書、余光中、葉嘉瑩、黃永武……諸家的看法,提出看法,連 J. D. Frodsham的英譯《李賀詩選》(The Collected Poems of Li He,1983)也仔細檢查,絕不輕縱,是《昌谷集》的真正鐵桿粉絲。弄得大家奔走相告,在文章中提及“詩鬼”時,千萬小心,不管你發表在多冷僻的刊物上,遲早都會被周氏盯上,如影隨形,接著,提著一雙板斧,趕來貼身廝殺一番,似乎是免不了的。
不過,要想深入創意說詩論詞,必須在敏感細心真正懂詩的條件下,擁有博聞多識泛覽強記的本領,方能成功,二者缺一不可,不然就容易走火入魔,誤入歧途而不自知?!陡哧栒f詩》(1982)一書之所以耐讀,靠的就是他詩法精嚴,典故通透,見多識廣的本領。至于新研究方法的引進,如能運用得當,則如虎添翼,錦上添花;萬一過猶不及,則易弄巧成拙,得不償失,不是創意評論成功的絕對必要條件。
1970年代是一個比較文學當紅的時代,許多意氣風發的留美新科博士,紛紛為文,發表連串論文,重新詮釋發掘中國古典詩的精妙處,別解時出,惹人議論。此舉有如夏日午后,一蟬長鳴,眾蟬響應,魔音一旦穿腦,嘹亮刮耳磨心,聲響連綿不絕如大型烘干機,想要把舊箱籠里,潮濕發霉的古典詩詞,逐件烘個干爽迎風,頓然驚醒了海內外文壇學界的悠閑午夢,點燃了大家對古今文學評論摩拳擦掌的熱情。
不過,新方法容易上手運用,舊文史難以速成累積,一任己意,依照字面說古典詩,常常落得好心辦了壞事,鬧出不少笑話。例如當時提倡美式“新批評”(New Criticism)的銅錘花臉主將,臺大外文系主任顏元叔(1933-2012),先以湖南騾子的無比魄力與毅力,挾臺灣“第一位獲得英美文學博士”的聲勢,大辦國際比較文學會議,呼風喚雨,掀動風浪;又繼而引進各種西洋文評方法論,重讀古典詩詞,以推土機之勢,殺將出來,猛拆當時疊床架屋的詩話違章建筑,弄得許多靠“印象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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