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年前的麻醉截肢手術
對19世紀中葉的病人來說,手術是一個充滿危險和痛苦的過程。直到有兩位外科手術醫生用科學對這種古老的“屠殺藝術”進行了改造,情況才有所改觀。
責任編輯:朱力遠
湯姆斯·艾金斯(Thomas Eakins)于1989年繪制的作品《阿格紐診所》(THEAGNEWCLINIC)描繪了在麻醉手術時代到來之后,美國一間手術室中的場景。
(本文首發于2017年11月2日《南方周末》)
對19世紀中葉的病人來說,手術是一個充滿危險和痛苦的過程。直到有兩位外科手術醫生用科學對這種古老的“屠殺藝術”進行了改造,情況才有所改觀。
1846年圣誕節前夕,在倫敦大學學院新建的一間手術室里,經驗豐富的外科醫生羅伯特·李斯頓(Robert Liston)站在一群人面前。他手中拿著一罐乙醚,稱它能讓手術更快完成。如果乙醚真如美國人聲稱的那樣有效,外科手術就將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不過,李斯頓自己也不禁懷疑,乙醚會不會只是一個江湖術士的新把戲,對外科手術的實際幫助微乎其微。
空氣緊張得都要凝固了。離李斯頓進入手術室只有不到十五分鐘的時候,他的同事威廉姆·斯夸爾(William Squire)轉向擁擠的圍觀人群,詢問有誰愿意嘗試他手里拿著的像阿拉伯水煙的裝置。這套裝置是斯夸爾的叔叔彼得(Peter),一位來自倫敦的藥劑師制作的,由橡膠管和鐘形罩組成。兩天前,牙醫詹姆斯·羅賓遜(William Robinson)剛剛用它為病人拔出了一顆牙。對觀眾來說,它看上去太怪異了,因此沒人膽敢主動嘗試。
最后,斯夸爾不得不命令手術室的護工賽爾德雷克(Shelldrake)來嘗試這個裝有乙醚的新裝置。賽爾德雷克算不上一個好選擇,因為已經退休的外科醫生哈羅德·艾利斯(Harold Ellis)曾寫道,他“肥胖、多血,肝臟無疑已經飽經烈酒的考驗”。斯夸爾輕輕地把裝置蓋住賽爾德雷克的胖臉。在深深吸入幾口乙醚之后,據說這位護工從手術臺上跳了下來,跑出房間,聲嘶力竭地咒罵醫生和圍觀的人。
測試至此結束。手術馬上開始。
劇痛的終結
當天下午兩點二十五分,哈雷街(Harley Street)上一位36歲的男管家弗雷德里克·丘吉爾(Frederick Churchill)被人用擔架送了進來。丘吉爾年輕的時候患有脛骨慢性骨髓炎,這是一種細菌性骨骼感染,導致他的右膝蓋腫脹并劇烈彎曲。3年前,丘吉爾曾做過一次手術。根據1915年《美國外科手術雜志》(American Journal of Surgery)中的一篇文獻記載,在那次手術中,丘吉爾腿上的炎癥部位被打開。隨后,“一系列形狀不規則的壓層體”被移除,這些壓層體的大小分布不一,從豌豆大小,到大蕓豆大小都有。1846年11月23日,丘吉爾再次回到醫院。幾天后,李斯頓在他的膝蓋上開了個切口,伸入探針進行檢查。李斯頓用自己沒洗過的雙手去摸骨頭,確定骨質沒有疏松。他命令用溫水去清洗創口,再對創口進行包裹并讓病人休息。然而幾天之后,丘吉爾的病情惡化,他感受到從臀部到腳趾的放射性劇烈疼痛。三周之后,這種現象再次發生。這次,李斯頓決定切除這條腿。
丘吉爾被人用擔架送到了手術室,放到木質臺子上。兩位助手就站在旁邊,以防乙醚沒有生效,那樣他們得在李斯頓進行截肢手術的時候控制住受驚的患者。在李斯頓的示意下,斯夸爾上前一步,將面具蓋在丘吉爾的嘴上。幾分鐘之后,患者就陷入了無意識狀態。斯夸爾之后將一塊浸滿乙醚的手絹蓋在丘吉爾的臉上,以確保后者不會在手術過程中醒來。他朝李斯頓點了點頭,說,“先生,我覺得他可以接受手術了。”
李斯頓打開一個長箱,從里面拿出一把自己發明的直截肢刀。那天下午觀眾中有人注意到,那把工具一定是李斯頓的最愛,因為把手上有一些微小的缺口,表明已經用了不少次了。李斯頓用拇指蓋擦過刀鋒,來測試刀的鋒利程度。他很滿意,并吩咐助手威廉姆·卡奇(William Cadge)“找到動脈”。隨后,李斯頓轉身面朝人群。
他喊道,“現在,先生們,給我計時吧!”大家紛紛從西裝背心中掏出懷表,現場打開懷表蓋的咔噠聲此起彼伏。
李斯頓轉回身對著病人,用左手按住病人的大腿,在他右膝蓋上方迅速做了一個深切口。一位助手立即收緊腿上的止血帶,阻斷血流。李斯頓把手指伸到皮肉下面,把它往后拉捋。接下來,他又用刀利落地處理幾下,骨頭就露出來了。這時,他停了下來。
許多外科醫生一旦面對暴露出來的骨骼,還是會被鋸開它這個任務所嚇倒。在十九世紀初,查爾斯·貝爾(Charles Bell)告誡學生們要緩慢、主動地去觀看這一過程。哪怕是那些擅長做切口的人也會在需要切斷肢體時失去勇氣。1823年,托馬斯·阿爾科克(Thomas Alcock)宣稱,“除了日常的刀叉之外,不能熟練使用任何其他工具的人,卻要用他們污濁的雙手擅自給他們受苦受難的同胞做手術。每每想起,這樣的念頭便讓人不寒而栗。”他回憶起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故事,故事中外科手術醫生的鋸緊緊卡死在骨頭里,一點也無法移動。和他同時代的威廉姆·吉布森(William Gibson)建議新手用一塊木頭開始練習,來避免這種噩夢般場景的出現。
李斯頓把刀遞給一位助手,后者給他遞回一把鋸子。之前那個助手負責把肌肉拽出來,用作后面長成假肢的著力點。這位偉大的外科醫生鋸了六下,就鋸掉了這條腿。另一位助手用手接住斷腿,迅速把它丟進手術臺旁邊裝滿鋸末的一個盒子里。
與此同時,第一位助手暫時松開了止血帶,暴露出被割斷的動脈和靜脈,并進行包扎。在大腿截肢手術中,通常有11處需要被包扎起來。李斯頓用平結封住主動脈,然后開始處理小血管。他用一種被稱為把持鉤的鋒利鉤子把這些小血管一根接一根地接起來。他的助手在李斯頓縫合剩下的皮肉時再次松開止血帶。
李斯頓總共花了28秒切下丘吉爾的右腿,這段時間當中,病人沒有掙扎也沒有叫喊。過了幾分鐘,病人醒了過來,據說他問什么時候開始做手術,回答他的是眼前被移除的殘肢。這大大取悅了目睹整個手術而震驚不已的觀眾。那一刻,李斯頓臉上洋溢著激動之情,宣布說:“先生們,這美國佬的新把戲擊敗了無用的催眠術!”
痛苦的時代即將結束。
兩天后,外科手術醫生詹姆斯·米勒(James Miller)讀到了一封由李斯頓匆忙寫給自己在愛丁堡的醫學生的信,“令人無比激動,外科手術迎來了嶄新的
曙光。”1847年的頭幾個月,外科醫生和好奇的各界名人紛紛參觀手術室,希望能目睹乙醚的神奇之處。這些人中既包括查爾斯·內皮爾爵士(Sir Charles Napier)——今天巴基斯坦一個省殖民時期的總督,也包括熱羅姆·波拿巴王子——拿破侖一世最小的弟弟,他們都親眼見證了乙醚的效果。
接著,人們創造了“乙醚麻醉”這個專業術語,它在手術中的應用也被全國的報紙爭相報道和慶祝。關于乙醚作用效果的新聞開始傳播蔓延?!栋?巳仫w行郵報》(Exeter Flying Post)宣稱,“醫學史上沒有任何發明能和應用乙醚的成功相提并論。”《倫敦人民日報》(London People’s Journal)也大肆宣揚了李斯頓的成功:“啊,每一顆富有感情的心靈都會因此感到愉悅……這一能避免痛苦的新發現,讓我們的雙眼和記憶不必再直面手術的恐怖……我們已經征服了疼痛!”
另一個障礙
那天一位名叫約瑟夫·李斯特(Joseph Lister)醫學生的出席,跟李斯頓在乙醚麻醉上取得的勝利同樣重要。當時,李斯特靜靜地坐在手術室的后面,為自己看到的戲劇化效果感到眼花繚亂,同時也備受鼓舞。當他從手術室出來,走在高爾基街上時,李斯特意識到,自己未來的職業很快就要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過不了多久,外科學生威廉姆·王爾德(William Wilde)描述的“可怕而令人悲傷”的外科眼球切除手術場景,李斯特和他的同學就不必再看到,他們再也不需要像約翰·弗林特·索斯(John Flint South)那樣,只要在病人因為手術過于痛苦而哭號時,就想轉身逃離。
然而,當李斯特穿過熙熙攘攘、互相握手,慶祝彼此的職業選擇和這一顯著勝利的人群時,他敏銳地意識到,痛苦只是阻礙手術成功的因素之一。
他知道,幾千年來揮之不去的感染一直束縛著外科醫生的雙手。比如說,因為這個原因,進入腹腔就被證明總是致命的。胸腔也是禁區。大多數情況下,在內科醫師治療身體內部情況的同時(這也就是今天仍在使用的術語“內科醫學”的由來),外科醫生負責處理周邊情況——撕裂傷、骨折、皮膚潰瘍、燒傷。只有在截肢手術的情況下,外科醫生的手術刀才會深入到身體內部。在手術中活下來是一回事,沒有感染、完全康復卻是另一回事。
結果證明,在麻醉普及之后的20年里,手術結果迅速惡化。鑒于外科醫生們剛剛建立起無痛手術的信心,他們越來越樂意拿起手術刀,導致術后感染和休克發生率上升。例如,在使用乙醚后,美國麻省總醫院的截肢手術死亡率從之前的19%上升到23%。隨著手術數量上升,手術室變得臟亂無比。對感染原因知之甚少的外科醫生,依舊不加清洗地使用同一工具,連續在多個病人身上進行手術。手術室越擁擠,醫生就越不會使用衛生消毒手段,哪怕是最基本的消毒措施。那些接受了手術的病人,很多人不是死去,就是從未完全康復,成為有殘疾的不健全人士。這一問題十分普遍,導致全世界的病人對“醫院”這個詞更加恐懼了。與此同時,連最熟練的外科醫生都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
羅伯特·李斯頓在乙醚上的勝利,讓李斯特得以見證人類清除阻礙手術成功的兩個巨大障礙其中的一個,手術因此可以無痛苦地實施。李斯特在1846年12月21日下午看到的截肢手術展示讓他備受啟發,同時,他也知道自身的職業仍然存在危險。富有洞察力的李斯特從此立志用余生研究感染的原因和本質,并找到解決方法。在這一職業最后一位偉大的“屠夫”的影響下,手術界另一場革命即將拉開帷幕。
(Scientific American中文版《環球科學》授權南方周末發表,劉彬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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