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大無比,非常北京
責任編輯:袁蕾 朱又可 實習生 陳星 陳倩兒
編者按:今年4月,南方周末記者在北京采訪了英國建筑師泰瑞·法瑞先生,最后話題落在為什么要把它造得這么大。結束采訪5分鐘之后,泰瑞·法瑞夫人打電話說,關于北京之大,泰瑞也有一些話想說。半個月之后,收到了泰瑞·法瑞發給本報的郵件。
北京的大,是無數人民建成的,而這由大而生的敬畏之感,某種程度上是要泯滅個人色彩。歷史建筑本身從來不會給人以“大”的感覺。長城堪稱龐然大物,但它本身卻不“大”,是它的概念,它的廣度,它的綿延萬里,它所承載的雄心才顯出其大。
泰瑞·法瑞設計的北京南站W形雙曲面站臺雨篷下,已經鋪好了5個站臺的地面 李濤/圖
我想引用母校賓夕法尼亞大學一位研究生導師的話來開頭,城市規劃師艾德蒙·培根在他的著作《城市設計》一書中寫道:
“北京很可能是人類在地球上最偉大的單體作品。”
大是北京的文化,是這個野心勃勃、睥睨天下、威儀懾人的首都文化。古往今來這個泱泱大國的一切,因為政府與其中央集權制的緣故,都集中在這個獨一無二的城市,而且,是有意要讓每一個人都意識到這點。我在北京參與過的許多項目,無一不求大以彰顯其氣度。華盛頓有其大,堪培拉有其大,巴黎亦有其大,這些城市的布局都有一國之都的氣象,而勒琴斯(Lutyens,英國建筑師)已經開始為德里打造都城氣派了。倫敦則大不一樣,倫敦沒有這種大氣,這是因為他們反集中、反權力而故意為之。
倫敦,跟北京相比,簡直如玩具小城一般。不到金絲雀碼頭你是看不到一點大氣的,該碼頭才有幾分曼哈頓的味道。北京的大又與曼哈頓的大很不一樣——曼哈頓是在小島上蓋著高聳的大樓,然而它周邊遼闊的哈得遜河與東河,卻令曼哈頓島的城市尺度顯得沒那么大。曼哈頓也不是都城,置身其中,它并沒有北京這樣寬的街道。
北京的大并非偶然。這座城市原本的概念就是要大氣雄壯,要讓人感受它的顯赫。旅客來到中國,所能聽聞的另一個大城市是上海。我最近一次去上海,親見了浦東地區的龐然高樓,但浦東的河流相對來說卻嫌太小,浦東沒有香港、悉尼、舊金山那種規模的港口,也沒有曼哈頓、費城甚至倫敦港口區那種規模的河流。一旦你進入上海市區,尤其是浦西的外灘以內,街道尺度甚小,加上一抬頭就看見高架橋,上海市里總讓人感到壓抑和擁擠。街邊的人行道很像歐洲或美國東岸城市。向外跳出一層再看上海的尺度,可以對比毗鄰蘇州和杭州的地貌,這兩個花園城市以袖珍園林著稱。它們與上海很有幾分神似——很小,很近,很密。盡管杭州有湖,但湖卻嬌小,而它們所謂的山也不過是丘陵而已。這種狹窄,這種景觀的密集,這種精巧細致,小小的房子和傳統的內部構造,是多么典型的中國民居文化。
北京的布局就大不一樣。雖是源自中國民居從內宅到內院再到回廊、外院,再到院外景觀的架構,北京的比例卻是照著紫禁城的巨大尺度,從二環到三環再到四環等等等等,構成了城市布局的巨人癥。北京沒有河流港口,也缺乏獨特的地貌特征。但是當大風刮起沙塵的時候,人們倒確實領略了幾百里外的大漠風光。你仿佛覺得自己與北邊的蒙古高原相連,又感到戈壁沙漠、遠處的群山乃至整個中國都是如此切近。
但北京或中國其他地方的大尺度,其實并不是靠蓋更大的房子得來的。從歷史來看,中國的建筑成就以及宏大概念,是由各種元素的重疊累加實現的,所以紫禁城是由多樣化的建筑成分構成,而那些屋頂、圍墻、臺階也就是一般民居的尺度。比一般民居大一些,我估計更像廟宇的尺度,但中國的廟宇尺度又不及杜倫大教堂或中世紀歐洲的同類公共建筑那么大,更不比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但較小建筑成分的組裝方式卻實現了不容置疑的宏大。
因此作為北京的整體特性的大尺度,是來自單體建筑成分的組合,來自把這些組件放到一起的方式。這樣理解的話,北京的大是概念上的大,尤其是大街、廣場等公共空間的大。照世界上大多數標準來看,天安門廣場不是廣場——這是一片空場、校園、巨大的開闊地、平原,但就不是廣場。而毗鄰道路,如橫貫廣場的長安街,尺度極大。要是算上兩旁的自行車道和便道,長安街足有14至16車道的寬度。這是三條英國高速路加在一起的尺寸,在北京卻是中心大街。長安街就像M1公路跟M6公路并在一塊兒跑雙向,卻是北京的主干道,相當于倫敦的牛津大街和王子大街,卻長達3到5英里。
北京的大,在于固有的大空間、大公共領域和公認的集大成概念。城市中心區域即二環內為照顧紫禁城限制樓高,這強化了空間的宏大。二環內的廣闊地帶,一切建筑都有高度限制,不知是8到15層樓高,還是其他高度要求,總之是照顧紫禁城的高度。這樣的建筑反復出現,把對空間的控制和整齊劃一延續到二環路。結果是這些房子都變得體量龐大,因為城市路網的格子本來就特別大,在格子里可以把房子建得很大。樓是只能蓋到或許15層高,但比如中國石油大廈,也就十來層吧,卻仍蓋成龐然大物,我認為深得北京大尺度之神髓。當然一旦走出二環,沒有了高度限制,就是塔樓林立,如同在許多現代大都市諸如上海、香港和大多數美國城市所能看到的一樣。再往遠走,CCTV大樓體量驚人,還有奧林匹克體育場,就像單一的拍腦瓜主意、脫離現實的紙上談兵,絕不妥協堅決做大,全然不顧周邊的行人、便道和交通燈。
在這種語境下我們來談北京南站。這是全亞洲最大的火車站。說最大,不僅是占地面積大,北京南站是單體建筑,它比倫敦希思羅機場的所有航站樓加起來都大。在此一提,它還比不過福斯特設計的北京機場新航站樓,新航站樓是世界上最大的單體建筑之一。福斯特確實地領會了北京的尺度,還實現了北京尺度的極端性。希思羅機場由許多航站樓和小建筑組成,就跟倫敦大多數建筑一樣,各個分散部件不拘泥甚至隨意地擺放在一起,布局安排更重實用性——幾乎看不出是個整體或彼此關聯——并不構成一個宏大圖景,就像倫敦市中心就不怎么大氣一樣。
這就是整個中國尺度非凡的原因。一種語言,一種政體,一黨執政,產業大一統,不光有國民還要算上愛國華僑——這樣一個中國的尺度。然而在英國,英國人并沒有特別強的感覺,所謂什么是英國的。因為有世界各地來的移民,大家對彼此的差異是寬容、歡迎,甚至欣賞的。在中國,沒人會覺察少數民族或移民跟自己有什么差異。遷居或流動的不同地方族群肯定有,但他們都是國民——其本質是跨地域大一統——的一部分。而在英國,你的感覺是各種民族的人,從地球儀上所有的小紅點來到這里居住,各據一隅或者隨處混居,所謂國家內聚力,半點感覺也沒有。倫敦的這種開放、兼收并蓄、豐富多彩,也恰是它的魅力和吸引力之所在。
在中國,制度的感覺實實在在——不光大街上景點里,穿制服的保安到處都是。隨便去一個住宅小區,門崗駐著保安,樓下駐著保安,有時候連電梯里外都有保安。這里有著北京這個中央重地的控制感,而這種感覺又擴張到了全中國。北京的大,是無數人民建成的,而這由大而生的敬畏之感,某種程度上是要泯滅個人色彩。歷史建筑本身從來不會給人以“大”的感覺。長城堪稱龐然大物,但它本身卻不“大”,是它的概念,它的廣度,它的綿延萬里,它所承載的雄心才顯出其大。注視城墻,你能聯想到許多很大,很高,很寬的城墻來?;蚴枪铝奸L城,或是卡爾卡松——一個法國南部的古堡,高墻聳立。約克郡古城墻還有其他的一些城墻,從大小來說與中國的長城其實也相去不遠,但長城從城市始建不斷累加直到橫貫大陸的方式,使它的概念、廣度、雄心和長度都更加宏大。你能感覺到那城墻后邊有13億人,他們的雄心都朝著同一個方向。
中國石油大廈里裝著全中國最大的企業——名列“福布斯200強”前20的企業,所以在這個地段,以這種體量和簡約蓋這樣一座龐然巨物,絕對合適。它就好比中國的洛克菲勒中心,只是沒有公共空間。洛克菲勒中心在城市中心區,幾乎可以看作曼哈頓島上的本地小建筑,公眾進出自由,旁邊就有溜冰場和商鋪。在北京就不能這么遛來遛去了。中國石油大廈坐落在北京寬大的二環的邊上。
有一件事會讓歐洲人普遍覺得匪夷所思,那就是北京的公共區域那么需要機動式輸送?;旧夏阈枰心ν熊嚮蜣I車,因為要是沒有輪子就很難想象怎么能使用這座城市,哪怕有輛普通的自行車呢。但北京越來越成為一個必須依靠機動車交通的城市。我上一次來北京是1998年,這10年里,我對北京的最大感觸就是自行車數量驚人地銳減,機動車越來越多,污染問題也越來越嚴重。從這點說,北京的一切問題都將是大的問題。比如人行步道,我從未見過僅供行人使用的地下通道有長安街下面的那么寬敞——我們只把地下車道建這么寬。這些步行地下公路尺度巨大,建筑精良,吊頂之高,階梯之多,讓人咋舌。只有親自在這通道里走走,才能體會人流之大,才能明白何以非要建造這么大的人行隧道。
污染的問題需要大動作的、集權的解決方案,比如在奧運期間機動車將會分單雙號行駛。我覺得奧運車輛管制在奧運結束后還需延續下去——為了維持一個尚能居住的環境把管制延續下去,這想來都覺得有趣。北京的污染程度著實已經高得讓人無法接受了,采取嚴厲措施乃是勢在必行,而只有一個中央集權的政府才能貫徹這樣的措施。中國政府最近已經下令禁用塑料袋,下一步可能就是禁止汽車排放,或者到了2020年全部采用電動車,或者采取其他一切必要的嚴厲措施。這都勢在必行,還要連同其他必要手段應對氣候變化和全球變暖。中國有很大一部分,包括上海和其他城市,都地處零海拔,一旦海平面如人們對世紀末的預言那樣提升1.5米,數以億計的人口都將受到影響。
我在旅行的時候買過一份中國地圖,想了解一下中國的行政區劃。圖的背面是一幅世界地圖,乍看之下很平常,但仔細一看,中國的版圖似乎要比美國或俄羅斯略大。確實畫得比北美大陸或南美大陸都要大,而事實上,中國的面積與這兩大陸上的兩個大國——美國和巴西是相差無幾的。
中國自詡為地球上占地最大的地方。我問過一些中國朋友,覺得中國的面積跟地球上非中國的面積相較有多大,他們通常認為中國跟北美大陸或南美大陸一樣大,認為中國確實是大陸級的,而非次大陸。這一來,我來北京時一直考慮的問題自己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是:我們的北京南站能否應對春節期間的大雪災那樣的大危機;解答則是:大就有大的問題。就跟孩子一樣,我母親曾說,小孩子的問題都是小問題,大孩子的問題都是大問題。同理,中國的大也就造成大麻煩——不僅僅是全球變暖和氣候變化,不僅僅是污染或洪水之類,只是想想假如春節正好碰上嚴重雪災,如何設計一個建筑能夠容納那樣龐大的人群,就夠讓人發愁的了。
中國的問題,猶如一艘超級油輪面臨著不可測的災難(比如春節的雪災),該如何掉頭呢?我能想見像英國這樣的國家,倚仗其小,步履輕盈,比起中國來,能更好地在短期內解決問題。中國人遲早是要采取長期的彈性策略的,而不是靠機動性、快速反應和重組這些方法。一旦出現完全出乎預料的局面,他們需要更長的時間適應,但給點時間,他們會找到一整套的應對,把問題解決得很好。但因為預見了這類災難或戲劇性因素而進行超安全標準的設計,這并不現實。對海平面升高、污染問題抑或地震這些狀況,從設計上你能怎樣應對呢?要是靠超安全標準設計、高冗余度設計來預防這些問題,那陣仗就太大了。應當做的是使管理層面的反應更加靈活——這才是中國真正面臨的一大挑戰,而不是去建造更巨大的建筑,現在的建筑已經超大了。站臺的規模過大,道路過寬,提著行李步行的距離增大,以及相應的管理費用提高,運作維修費用增加,供暖成本變大等一系列問題,都會使這些高冗余度的設計難以自圓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