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誰寫作?
責任編輯:馬 莉
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2008年5月24日在北京大學的演講,授權本報發表
世上沒有一個理想的讀者不會受到社會禁律和國家神話的影響;同樣,世上也沒有理想的小說家。但是,不管他是國內還是國際作家,他們都在為理想的讀者寫作
你為誰寫作?自從成為作家之后,在過去的三十多年里,這是讀者和記者向我提得最多的問題。他們的動機隨著時間和地點的不同而改變,他們好奇的程度也是如此,但他們問問題時懷疑和傲慢的語氣則沒有分別。
在上世紀70年代中期,我最初決定要成為小說家的時候,這個問題反映了當時普遍盛行的庸俗觀點。那時人們認為,文學藝術是奢侈品,而一個貧窮又拼命想進入現代化時代的非西方國家根本擔當不起。也有人認為,“像你這樣受過教育、有教養的人”,如果去當與流行病做斗爭的醫生或者修橋梁的工程師,那么會對國家更為有益。(1970年代早期,讓·保羅·薩特說過,如果他是一個比夫拉[注]知識分子的話,他就不會寫小說了。他的話讓人們更加相信這種觀點。)
后來,這些提問題的人更感興趣的問題是:我希望哪一個社會階層來閱讀和欣賞我的作品。我知道這是一個捉弄人的問題。一方面,如果我不這么回答“我為社會上最貧窮、最受壓迫的人寫作!”,那人們就會指責我在保護土耳其的地主和資產階級的利益。另一方面有人卻提醒我說任何思想純潔、心地善良的作家如果宣稱為工人、農民和窮人寫作的話,那他只不過是在為一群幾乎不識字的人寫作而已。在1970年代,我的母親問我在為誰寫作時,她那憂傷和關切的口吻透露出她實際上想問的是:“你怎么養活你自己?”朋友們也問我在為誰寫作,他們語調中的嘲諷意味分明是在說,沒有人會去讀我這種人寫的書。
那以后的30年里,越來越多的人會問我這個問題。這更多的是因為我的小說被譯成40種語言。尤其是在最近10年里,我那些不計其數的采訪者總顯得憂心忡忡。他們怕我會誤解他們的話,一般會加上這么幾句:“你用土耳其語寫作。你只為土耳其人寫作嗎?或者你的作品被翻譯后吸引了更廣泛的讀者,你是否還會為他們做些考慮?”不管我們是在土耳其國內還是國外,問問題的人總是帶著同樣懷疑和傲慢的微笑。這讓我得出一個結論,如果我想讓人們認為我的作品真實可靠,我必須這么回答:“我只為土耳其人寫作。”
在我們質疑這個問題之前——因為這個問題既不誠實又不符合人性—— 我們應該記得小說的興起是和國家的出現同步的。19世紀當人們開始寫偉大的小說時,小說藝術從任何意義上講都屬于一種國家藝術。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的寫作對象是新興的中產階級。這些中產階級的人們能夠識別出他們各自國家的小說家筆下的每一個城市、每一條街道、每一座房子、每一個房間,甚至每一把椅子!閱讀這些作品時,他們沉浸其中的快樂與現實世界的快樂一般無二,討論的問題也是現實世界中的問題。19世紀,重要作家的小說往往先出現于全國性報紙的文化和藝術版面上,因為這些作家是在向全國人們說話。從敘述的聲音中,人們感到憂國憂民的愛國者們最深切的愿望,就是國家能夠繁榮昌盛。到19世紀末,閱讀和創作小說就是參與到有關國計民生的全國性討論中來。
但是現在,創作小說和閱讀小說的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第一個變化出現于20世紀前半葉,那時小說與現代主義結合,取得了高雅藝術的地位。在過去的30年里,通訊方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一點人所共知。在媒體全球化時代,文學家并不再是首先、僅僅只面向他們國家的中產階級說話,而是直接面向全世界閱讀“小說”的讀者說話。今天的讀者等待加西亞·馬爾克斯、庫切、保羅·奧斯特的新作,就像以前的讀者等待狄更斯的新作一樣——等的都是最新的新聞?,F在,小說家讀者群在全世界范圍內的人數,遠遠超過其作品在本國的讀者群。
如果我們把這個問題總結一下——作家為誰寫作呢?我們不妨說他們在為理想的讀者、為他們親愛的人、為他們自己寫作、或者不為任何人而寫作。這是真的,但并不是完全的真理。因為當今的作家也在為閱讀他們作品的人而寫作。由此可以推論,與其說當今的作家為了其本國大多數并不讀他們作品的人寫作,還不如說他們在為了全世界少數閱讀其作品的人在寫作。因此我們明白了:這些令人難堪的問題以及對作家真實意圖的懷疑,反映了人們對過去30年里所形成的文化新秩序的焦慮。
為這個問題而苦惱的人都是非西方國家的決策者,他們掌握著文化機構,他們對自己在世界的地位把握不定,他們不愿意討論本國當今的危機局勢,不愿意提起他們在國際舞臺上的歷史污點。這些特點不可避免地使他們對從非民族主義角度來看待歷史和民主主義問題的作家,充滿了懷疑。在他們看來,如果作家不是為本國的讀者寫作,那就是在使本國帶上異域情調以迎合“外國消費”,那就是在捏造一些現實里根本不存在的問題。同時,西方國家也在懷疑。西方的很多讀者認為,當地的文學應該保持純正的地方特色,應該扎根于當地文化。他們暗自擔心,如果一個作家吸收的是本國之外的文化傳統,因而成為一個世界性的作家,那他就會失去他的真實性。這種擔憂最為深刻的讀者是這樣的:他渴望打開一本書,就能進入一個與世隔絕的異域國家;他渴望能在書中讀到那個國家的內部爭端,就像觀察隔壁鄰居吵架一樣。如果一個作家的說話對象包括了那些屬于其他文化、并且講其他語言的讀者,那么這種奇思異想也就消失了。
因為所有的作家都深切希望其作品具有真實性,所以即使多年過去了,我還是很喜歡人們問我為誰寫作。但是,一個作家的真實性的確依賴于他對自己在世界的應對能力,但同樣也依賴于他對自己在世界上地位不斷變化的理解能力。世上沒有一個理想的讀者不會受到社會禁律和國家神話的影響;同樣,世上也沒有理想的小說家。但是,不管他是國內還是國際作家,他們都在為理想的讀者寫作。首先,他們會想象有這么一個理想的讀者;然后,在創作時腦子里還時刻想著這個理想的讀者。
[注]比夫拉,即Biafra,尼日利亞東南部一個地區。
選自奧爾罕·帕慕克 《別樣的色彩》,世紀文景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將于近日隆重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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