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中官員】唐祖華:村官“火線”升鎮官
過去,唐祖華在農民變軍官的邊緣一而再地躍躍欲試?,F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特大災害,在他已不再奢望為官的日子里,萬分偶然地改寫了他的農民身份。
責任編輯:張捷
他是一個老兵。他讓見識過他的人,看到勇敢,堅強,無所畏懼,敢于擔當。
當軍隊需要向導時,他在生死抉擇中,選擇了往前沖。
過去,唐祖華在農民變軍官的邊緣一而再地躍躍欲試?,F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特大災害,在他已不再奢望為官的日子里,萬分偶然地改寫了他的農民身份。
一個逃過鬼門關的人,今天又怎樣對待權力和榮耀?
請功
“軍長跟我說,你帶他們安全去,安全回,回來后,我給你請功。”
身材瘦小,面容俊朗,胡子拉碴,唐祖華著迷彩服,穿平底軍鞋。如果不是事先知曉,會將他誤認為唐家山堰塞湖上撤下的武警軍官。
事實上,他是一個村官,官銜:綿陽市北川縣大曲鎮大水村黨支部書記兼村委會主任。
倘無意外,再過一段,唐將由一名村官變成一名鎮官。
在中共北川縣委組織部的帳篷里,組織部長說了一串破格提拔的新官名單。唐祖華是其中之一。
他7年前脫下軍裝的那支新疆部隊的官兵,通過中央電視臺的新聞節目,看到了他的勇敢和無畏。當年的連長給他打電話,慰問,夸獎?,F任團政委給他發來短信。
唐祖華將手機遞給南方周末記者,政委的短信說:“電視里看到了你的表現,你為紅軍團爭了光。為你驕傲。全團官兵與你心連心。祝早日重建美好家園永遠幸福永葆本色。老兵向你致敬。”
這個短信,唐保留了好幾天。
唐說:“等我副鎮長的任命下來后,我再向政委報喜。”
月16日晚,送廢墟中救出的母親奔往醫院的唐祖華,接到北川縣一位副縣長的電話,急吼吼地說,有緊急任務。平日里需要仰視的縣委書記和縣長都在等他。曾在大曲鎮當過黨委書記的那個副縣長,向縣委書記推薦了唐。他的使命是,連夜送排長和專家們組成的考察隊,去唐家山堰塞湖查看水位。
深夜兩點多,唐領著一支二十來人的隊伍,借著手電,踉踉蹌蹌地向水口村出發。知道此行危險難測的唐,特地帶上父親給他的一把鐮刀。地震時,父親和兩個村民在山上采茶。地震來臨時他抱住了一棵大樹。大塊大塊崩塌的山坡,讓父親隨連根拔起的大樹,滾到山下。醒來時,他毫發無損,發現背上的鐮刀還在。迷信鐮刀護身的父親,見到兒子后就給了他。
路上,唐發現一只山羊被繩子掛在山崖上。他一刀砍斷了繩子。獲救的山羊好似認識他,一個勁地跟著他跑。唐和兩個專家,還有那只山羊,小心翼翼地從山頂走向堰塞壩。那只山羊突然踹了唐的腳。相信動物有靈的唐,立即拖著兩個專家往后撤。一會,剛剛駐足的那一塊坍塌了。
月24日傍晚,唐又一次接到電話,讓他去擂鼓鎮。廢墟中的擂鼓鎮,是北川縣委縣政府的臨時駐地。第14集團軍軍長、市里的官、縣里的官都在等他??h委書記告訴他,唐家山堰塞湖排險指揮部需要派1000名官兵,背炸藥去唐家山堰塞壩,以備爆破之需。
唐回憶,那個長得像個老帥哥的軍長,拍拍他的肩膀,跟他開玩笑:小伙子,給你一個軍帶帶。“軍長跟我說,你帶他們安全去,安全回,回來后,我給你請功。”
山在垮塌,轟隆隆的,到處都在響,夜晚傳得真真切切。唐突然聽到前面轟轟地響。他告訴被命令火速前進的旅長,得停一停。旅長說,這事你說了算。官兵們停下五分鐘。唐說,我是憑直覺說出來的,還真管用,這五分鐘,躲過了一塊接一塊房子大的巨石。
第二天,唐的手機響了。來電者自稱是第14集團軍政治部的干事,請他去集團軍在擂鼓鎮的帳篷。干事向他出示了一張請功函,是第14集團軍發給北川縣委的。大意是,經第14集團軍黨委研究,特為唐祖華同志請功。
這個干事問他,有沒有什么要補充的。
唐說,挺好挺好的。
那個干事還遞給唐一個信封,說,里面有3000元,算是獎金。
唐推辭了,說了一番大義凜然的話。原話他記不清了,總的意思是,他也是一個當過兵的人,災難面前,干這么點事,跟解放軍要錢,不可以。
后來,唐聽說,部隊把獎金轉送到縣委一位副書記那兒?,F在,又轉到組織部長手中。唐后來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如果縣委組織部長一定要給自己,他就當特殊黨費上交了。
唐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知道他將被破格提拔為大曲鎮副鎮長。
角色
“過去,我去鎮上辦事,見誰都喊領導的,我不知道我要怎樣領導他們中的一些人。”
縣委組織部打電話問唐年齡學歷的時候,南方周末記者正在組織部長的帳篷中,地震中,光正科級干部,北川就震亡了22名。
唐祖華說,直到6月2日上午,南方周末記者撥通他的手機,解釋為何約訪他,他才第一次獲知他會被破格提拔為副鎮長的消息。
而到6月 2日下午 4時,記者見到他的時候,唐對如何當這個副鎮長,顯然已經思考了一陣子。“你高興么?”
他沒有正面回答,頓了頓。“我感到壓力很大。”他說。“我的業務水平、領導藝術,還欠缺。我不知道我能否適應。我不曉得如何面對鎮上的那些普通干部,過去,我去鎮上辦事,見誰都喊領導的,我不知道我要怎樣領導他們中的一些人。”
唐說,他的最高理想就是當個分管旅游業的副鎮長,縣城以后要建成地震博物館,他就把唐家山變成地震博物館的一部分,而且是活的博物館,唐家山現在的名氣多大啊,全世界都在給它做廣告。唐還說,他要把鎮上的房子,建成羌族特色。“你覺得你是英雄么?”記者問。
他很快捷地回答道:“我只是一個幸存者,不是英雄。”
兩個多小時過后,聊到另一個問題的時候,手握方向盤的唐說,亂糟糟的地震,是能看出英雄本色的。
唐祖華將一個老兵的角色,演繹得淋漓盡致。他讓見識過他的人,看到勇敢,堅強,無所畏懼,敢于擔當。他的鎮定是幸存者不多見的。逃出禮堂后他馬上開始鎮定地組織逃生者。而在返村的搜救中,他不拋棄,不放棄,是村里的頂梁柱。當軍隊需要向導時,他在生死抉擇中,選擇了往前沖。徒步走向唐家山堰塞湖的路,是沒有身臨其境者難以想象的。而唐作為向導去了八次。領部隊背炸藥上山的那天晚上,中央電視臺的記者在他臨行前問,你要跟爸爸媽媽說些啥?唐說,我要是回不來,你就轉告他們,他們有個好兒子。
當老兵、村干部、中共黨員這幾個角色混同于一身,而且還是優秀老兵優秀村干部優秀中共黨員的角色混同于一身,記者發現,他其實是個會說話的人,而且是個講政治的會說話的人。
交談中,他接了中央電視臺東方時空節目組的電話,他喊電話那頭的人趙記者,而后改口趙姐姐,喊得親切而不做作。
他問趙姐姐能否幫他發個新聞,他們村的婦女當天上午給解放軍洗衣服去了。他對趙姐姐說:“災民們學會感恩了,我覺得這時候這個新聞很重要,我讓電視臺的記者拍好了。”
可能對方問他在不在鏡頭中,他說:“我也不能老上鏡頭啊。”
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前的震后半個月里,30歲的唐祖華已六次出現在中央電視臺的新聞節目中。
他講政治的角色感,還表現在餐桌上。晚飯時,面對同桌而坐的志愿者,面對本報記者,他落落大方地,字正腔圓地,代表災民,用官方常用詞匯常用句式,表達一個幸存者的謝意。
在沒有得到任命的當下,唐在法律意義上的角色還是一個農民。那些提到他的人,那些不一而足的細節,表明他是一個孝敬父母友愛兄弟關懷鄉鄰的山里農民。
在他和記者相處的某個時候,唐極其自然地流露出山民的質樸。晚飯前,記者請半個多月沒有洗澡的唐,在酒店房間洗個澡,用一套干凈的衣服,換下他那身氣味挺重的武警服。開朗練達的他,反復推辭。末了的謝意中,夾雜著諸多受人好處的不好意思。
唐偶爾還會流露出山民柔軟的一面,而非一成不變的堅強。他說,那段日子,他一看到幸存的熟人,撲上去就哭。
強化他山民形象的另一個細節是,說到一個地震中的官員在抗震中的表現,他竟然當眾表示不屑,沒有一丁點避諱。那一刻,他很像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心無城府的“憤青”。
瞬間
“我毅然地選擇了記錄這慘痛的、刻骨銘心的時刻。”
人情練達的唐,是善于生意的。為了當好其實不是官的“村官”,他在地震之前已為集體事務墊了萬把塊錢。他說,地震后,處處是商機,如果不當副鎮長,他可以帶著村民干這干那。一旦做了真正的官員,就不能干了。
入伍前,唐是一名初中生。他在城里打了兩年工,而后去了軍營。他1996年冬天入伍,在新疆吐魯番服役5年。其間3次榮立三等功。軍隊系統的自學考試讓他從中專變成了大專。他當過班長,還當過代理排長,是預備提拔軍官。最后兩年,他在二比一的選拔中,接連敗北。最后放棄了軍官夢,重返北川。去年,他當選為大水村黨支部書記。競選村主任時,他承諾三年做十件大事,拿到九成以上的選票,高票當選擁有350余村民的村委會主任。
在本報記者看來,唐對提拔是高興的,是有英雄感的。但是,大地震過后,他對權力和英雄的態度,似乎又有了什么不同。
他說,地震改變了他對恩怨情仇的看法。
月31日晚,他回到安置大水村災民的帳篷中。災民們在為分方便面之類的小事爭吵。他很生氣。勸。一些人聽不進去。他突然站到一塊空地上,大聲喊:“相信村支部相信村委會相信組織相信我的人,站過來。”
一個,兩個,三個,人群全部站到他這邊。“我開始罵他們,不,是訓他們。”他說:“吵什么?!我們能活下來,就是第二次做人了。死過一回的人了,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吵,吵,值得麼?我們村已經沒有土地了。沒有土地的農民還是農民嗎?你們想過沒有。明天的日子怎么過?!”
和記者談話中,他老說,“我能活著出來,就很好了。”
作為災民,作為兒子,他感覺自己是不幸中的幸運者。地震時他正在縣里。他想到尚在大水村年近花甲的父親母親。“我覺得,我爸我媽肯定完了。”余震中的山路,已經無法穿越。一個死里逃生的村民,冒死返家,最終被余震中咆哮的巨石砸死在回家的路上。他以幸運者的面容微笑著回憶彼時彼刻的所思所想,而后講述他三天后得知父母生還時的喜悅。母親被滑落的山體埋到胸口,靠一雙血肉模糊的雙手,她扒開胸前的泥土和巨石,撿回了一條性命。
作為村支書,作為村主任,他認為自己是不幸的。坐在記者的客房里,他苦悶地說:“我們的家,我們的財產,我們的84個村民,已變成了堰塞湖大壩的一部分。”過去,是370多個村民的村主任,現在,他領導的村民,只有289個,其中,5個孤兒,4個孤老。“有一家7口,一個都沒有活出來。”說到傷心事,方才說到家庭的喜悅沒了蹤影。
5月12日14時28分,地動山搖的時候,唐祖華正在縣委禮堂參加北川五四青年表彰暨首屆青年創業大賽表彰大會。坐在主席臺上的官員喊,地震了,快向外跑。他坐在最后一排,第一個跑了出去。
沖向禮堂外水泥地坪的他,旋即發現一臺攝像機。撿起來一看,是一臺SONY190機器,機器的外殼已經摔壞了,可能是電視臺的記者向外跑的時候掉地上的。這個時候,禮堂里不斷傳出救命的聲音,是救人還是拍攝?
唐因之留下了大地震后最為重要的影像。迄今,央視一套、二套、七套、十套、十二套、新聞頻道、四川衛視、綿陽電視臺,以及解放軍、武警部隊總部、公安部使用的早期錄像資料,都是他錄像的復制品。
唐在送給組織部的個人先進材料中說:如果是救人的話,憑著我軍人的本色,救上五六個人是沒有問題的,但是我毅然地選擇了記錄這慘痛的、刻骨銘心的時刻。
他對組織部說,這些錄像他沒有收取任何費用,“因為我心里非常清楚,我能在這次地震中活出來,是黨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如果縣團委不召開這次會議,也許我也沒命了,這也算是報黨恩,也是一名黨團干部應該做的事。”
作為大地震中的英雄,唐被人記住的時間,可能是短暫的。
作為大地震的記錄者,唐被人記住的時間,可能要長久得多。
他說,他震后第一時間攝像的時候,邊拍邊哭,以至鏡頭抖得厲害,沒有聲音。
網絡編輯:瓦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