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退取舍,都是拜電影所賜 林青霞回望光影文字四十年

第一眼看到的,是林青霞的脖頸。

責任編輯:宋宇 邢人儼

在2018年3月19日開幕的第42屆香港國際電影節上,“焦點影人”林青霞的14部影片集中展映,從第一部《窗外》到她淡出影壇前的最后一部電影《東邪西毒》。(陳漫/圖)

(本文首發于2018年3月29日《南方周末》)

在敦煌大漠里拍《新龍門客?!?,林青霞聽從武師,睜著眼正對著一排排向自己射來的竹箭,一邊揮舞著衣袖拂開??墒羌热丝?,一道極細的白線在她左眼前一閃,她立刻閉眼,隨后劇痛襲來。她眼膜開裂,戲又不能停。

第一眼看到的,是林青霞的脖頸。

好像是男人說的:看女人,先看脖子。他們想看的,其實是青春,是陽春三月里的一抹嫩綠。也就是一抹嫩綠罷了。

眼前的這兩寸,白皙,光潔,沒有細紋,皮色跟臉龐的粉底色接得圓融,顯然,它被主人照料得很好。

林青霞悄悄走進香港四季酒店的咖啡廳,不作顧盼,亦未驚動近旁,一開口帶出淺笑:“真是抱歉,遲到五分鐘。”

2018年3月19日,第42屆香港國際電影節開幕。“焦點影人”林青霞的選映片單涵蓋14部作品,從第一部《窗外》到她淡出影壇前的最后一部電影《東邪西毒》,名曰“云外笑紅塵”。上溯40年,僅美國華盛頓于1989年初舉辦過她的電影回顧展。

一年前,林青霞與好友金圣華去聽交響樂。她盛裝出席,朋友取票,她偏立門廳一角,垂首低眉只看自己足尖前半平方,還是被人認出,索求合影,她只笑不應。這時,身側有人輕喚,自報“我是‘光華’主任胡晴舫”。

胡晴舫是才女,寫小說游記逾20年。“她有一種特別的氣質,讓人想親近。那天她謙虛到可愛,她說,你穿得這么優雅,我可不可以給你一張名片?我大笑,就很有一種想對她好、想幫她的感覺。后來她提議要在2018香港電影節為我辦個人影展,我就答應她了。”林青霞說,大陸和臺灣都曾有類似動議,她一直沒有應允。

除去1976年因電影《八百壯士》獲得亞太影展最佳女主角,林青霞還被提名三次臺灣金馬獎和四次香港電影節最佳女主角。14年后,憑《滾滾紅塵》榮膺金馬獎影后。

“七八十年代臺灣、香港電影界的生活,是很少被描寫的。為什么現在電影節愿意出來,我是覺得也許可以把那個年代電影的狀況,讓大家了解一些,同時鼓勵今天電影界的人,真的要很努力,很刻苦,不要被嬌縱。”林青霞說。

那是一個有點混亂,有點土氣,生機勃勃,產量驚人的電影世代。沒有職業經紀人,沒有一整支團隊來包裝、經營和保護演員。一個劇本,一臺攝影機,陽明山上借棟大房子,俊男靚女招來,哭哭笑笑一回,就是一部賣座言情片,史稱“臺灣文藝片”。

17歲的林青霞高中還沒畢業,就被星探追獵。她的樣貌,瓊瑤描寫最準:她有一種出塵的美。林青霞提到“星媽制”,演員母親出面跟制片人談合約,演員本人跟導演、攝影師、編劇對接。為核實《窗外》的導演宋存壽到底是不是正派人,林媽媽領著女兒在某位成名演員家門口等了好幾個鐘頭,按響兩次門鈴。

拗不過一眼愛上電影的女兒,父母最后同意林青霞“只演一部”。林媽媽在劇本全部“吻”字上劃好叉,將女兒送到片場。林青霞永遠記得一個畫面:她跟母親一起面對公眾,常被影迷和記者們擠散,回頭尋找,就看見母親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眼睛始終系在她身上。

“媽媽大概陪到《我是一片云》,后來就是我一個人獨自面對了。每天一點一滴學著怎么處理各種事情。”林青霞對自身最大的保護,就是沒有把自己簽給電影公司。她始終是一個自由演員。

近年來,林青霞轉向寫作,先后出版了《窗里窗外》和《云來云去》兩本書。(陳漫/圖)

在某個英文網頁上,林青霞被介紹為“那個時代的跨島傳奇”。她確是臺灣和香港電影昌盛時期的親歷者、見證人。“《東方不敗》上映后,林青霞去韓國,你簡直不可以相信,她就是Superstar,機場全部都是人,一路上有車跟著。”電影人施南生碰到的四十歲以上的韓國導演,都記得當年的震驚:你們香港電影可以做到這樣?!

林青霞跟朱延平導演合作最多,6部戲,部部賣錢。她跟秦漢、秦祥林分別合作20部電影,跟鄧光榮合作9部,鄭少秋合作4部。那個年代主要的電影人,跟她都有交集。“我們那個年代,電影人真的都很刻苦。我也喜歡跟努力付出、認真對待電影工作的人合作。”

《滾滾紅塵》獲得當屆金馬獎七項大獎,唯獨編劇沒獎。林青霞說,這部電影,編劇是最應該得獎的。她后悔,沒在頒獎典禮上邀編劇三毛上臺,擁抱她,只在臺上致謝。在那之前,三毛說想為林青霞寫傳記,她一口應承。幾星期后,三毛離世。

選映的14部電影里,除了《滾滾紅塵》,林青霞喜歡的《東方不敗》《東邪西毒》《金玉良緣紅樓夢》《刀馬旦》都是青衣反串小生,她喜歡那一類扮相。

林青霞最初的小生扮相,《金玉良緣紅樓夢》里寶玉亮相的第一場戲,已令所有人印象深刻。只是,頭一個發現她有“玉樹臨風”之氣的李翰祥導演已駕鶴西去。她敬他念他,也永遠記得他說:“林青霞是個明星,張艾嘉是個演員。”

這多少令林青霞沮喪,認定自己演技不夠好。直到她結了婚,很多年沒再拍戲的某一天,一個叫鐵屋彰子的日本影迷站在她面前,熱切地說:“我認為你的演技很自然。我不喜歡那種太過精密計算的表演。有些演員抱著炫耀的態度——瞧,我的演技有多了不起——這樣的心態,我不欣賞。”

林青霞反問:“可是你若用很自然的方式去表演,大家便不覺得你是在演戲啊。”

偶爾,看到好電影,看到有戲的人物和場景,林青霞的戲癮會浮上來。比如讀蔣勛寫秋瑾,看到一張主人公挽髻佩劍穿和服的照片,她端詳了很久,看秋瑾的英氣,揣摩她“美到極致的人生”,還有和徐錫麟動人的愛情。她在文章里問,聊天時也問:《藥》里人血饅頭蘸的,可是秋瑾的血?

60歲生日那天,林青霞難得闔家亮相。她一身正紅,笑稱圓滿。她又說,幸福在自己手里的,哪怕境況不那么好,甚至糟糕,也可以在夾縫里覓到生機,看到美。

在敦煌大漠里拍《新龍門客?!?,林青霞聽從武師,睜著眼正對著一排排向自己射來的竹箭,一邊揮舞著衣袖拂開??墒羌热丝?,一道極細的白線在她左眼前一閃,她立刻閉眼,隨后劇痛襲來。她眼膜開裂,戲又不能停。

“那天晚上,冷月孤星,我一個人坐在土丘背面,看見月亮照出一個戴著頭套,穿著長袍的古代人的身影,很大的一片影子。在中國內陸深處,在大漠里,嘈雜的人群在另一邊拍戲,這是很魔幻的情境……那一刻,我用可能會瞎掉的眼睛,在看這個。”咬著字說出“冷月孤星”時,林青霞大笑。

2018年3月22日,林青霞接受了南方周末專訪。她講起電影鏡頭中自己鐘意的形象,是東方不敗一身紅袍從水中冉冉升起:披著的散發全濕,她昂著臉,把美好的三分之二側面曲線交給世界。這個鏡頭,概括了她的審美。

林青霞細細講述了這個鏡頭的由來:通宵麻將,片場候了一整天,假發被卷入水下的機器,她逃命般從水里掙出來……最后,在臺北街頭看到海報:“啊,很棒。”

“如果有來生,你會選擇做什么?這么好的藝術直覺。”

“還是會選擇演戲,但是不希望家人進入娛樂圈。”林青霞說。

“觀眾和身邊的人把你寵壞了”

沒人知道那一回,三毛寫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有幾成,追憶自己與荷西的又有幾成,總之,她動了真情。劇本寫完,她邀林青霞去自己住處,討論,朗讀,表演。她打開音樂,示范跳舞那場戲。“就講了這么一次,令我能夠把握自己每一句臺詞的意味,那種感覺真是美妙。”

1977年,林青霞在《我是一片云》中與秦漢搭檔,飾演段宛露。這部影片是當時叱咤1970年代華語影壇的“二林二秦”組合“二秦”唯一一次聯袂出演,瓊瑤任此片監制。(資料圖/圖)

南方周末:拍戲22年,演出100部電影,你從中得到什么?這段生涯跟你息影后的生活有什么關聯?

林青霞:電影生涯讓我體會到,只要做自己感興趣的事,你會廢寢忘食,再辛苦也能承受。否則我當時100磅(注:約合45.36千克)不到的體重,怎么能熬得住風吹雨打、上山下海、挨更抵夜的生活。有了這樣的精神,才有成功的希望。電影生涯對我的家庭并沒有加分,反而是家人因為我,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這讓我感到抱歉。但是對我寫書倒是有很大的幫助,它豐富了我寫作的資料。

南方周末:拍戲、結婚、做母親、做姥姥,一程一程走過,哪一段你覺得最舒心?

林青霞:現在?,F在的日子是最舒服、最自在的。女兒說,哎呀,好希望像你這樣生活??墒?,每一段當下的日子都應該是最好的。碰到二十幾歲的女孩子,我說,這是最好的年齡!再碰到四十幾歲的,我說,這是最好的年齡!愛林(注:林青霞的女兒邢愛林)悄悄跟我講,媽媽,你怎么都說最好。我說,當下的時光就是最好啊,而且這樣子人家聽了多開心,給大家希望嘛。

南方周末:從什么時候開始,你覺得自己有力氣向外輸出,有能量給別人了?

林青霞:分階段的。我十七、十八、十九歲的時候,覺得自己最老,沒有活力,沒有好奇心,不社交,包裹得很緊,也多愁善感。拍第一部戲《窗外》,我非??鞓?,可是成名之后非常不快樂,忙得不得了,所有的時間都不是自己的。那大家講我好看,我沒有知覺;大家寵我,我也不知自己受寵,以為人人都這樣的。有一天,有個人告訴我:“觀眾和身邊的人把你寵壞了。”我就開始反省,原因出在我不善交際,不懂跟媒體打交道,而且有時候確實也累了。每天在片場演人家,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給人看,最多的時候同時軋六部戲,靠著墻就能睡著。有時候照照鏡子,好陌生,不知道自己是誰,喜歡什么,想要什么。

三十幾歲我到美國避了一年半,譚家明(注:電影《愛殺》的導演)點了我一句話:“青霞,只要你不在乎人家怎么看你,你就成功了。”他的意思是,你要為自己活著?;貋淼臅r候,我當自己新人起步的。拍《刀馬旦》的時候,我跟徐克聊天,說我的夢想就是要做一個快樂比痛苦多的人,他忍不住笑。你知道我因為長期皺眉頭,都生出幾道很有力的細紋。這塊三角區(注:指后頸到兩肩)永遠是酸痛的,好像背著很重很重的擔子,一直背到結婚以后才慢慢松下來。

所以我對自己有改變。我覺得自己笑太少,我要常常笑,笑出聲來。我要付出,我要給,為人家著想,為人家做事情。我要對記者好,不管他們對我好不好。笑,真是有感染力的,笑著笑著,假笑也變真的。慢慢就發現,各種關系有改善,好像就進到一個良性循環。人這一生,尋尋覓覓,不就是在找一個向善向美的循環嗎?

南方周末:你的那些不快樂,主要是為情所困嗎?

林青霞:主要還是聲名所累,是這個職業帶來的壓力。

南方周末:是不是很大一部分來自性格,來自“求完美”?

林青霞:我到很后來才明白,那些年里的挫折感跟我的要求有關。我總是要求完美,對自己、對別人都是如此。從前赴女朋友約會,我總是最后一個到,她們常常講我,其實我是化妝要很久,因為不敢不美……后來懂了,完美不一定能達成,你只能盡一己之力,剩下的隨緣,不強求,這樣一來,快樂就有了。

其實本性難移的,但是你可以調整。我現在答應人家一件事,還是有壓力,因為做事比較認真。就像昨天答應我的科學家朋友辛世文去中大拿一個善衡書院的榮譽常委證書,要上臺演講,所以要寫稿子,不然跟學生講什么呢?穿著打扮要適合……施南生講,你一定要很有明星的光彩。本來配的白色長袖衫,一條黑色褲子,加一雙休閑的鞋子,規規矩矩的。照片傳給美國做服裝設計的朋友看,她說,像道姑一樣。施南生就出主意,你要穿大紅色,配一朵大紅色的花。我就翻出一條大紅色的裙子,蠻女性化的,但是那個常委的袍子有兩道黃邊,大紅大黃不配的,不行。麻將友講,要圓領,好配那個袍子……

“感情方面都要經過一些創傷,非走過不可”

“那時候大家都認為,Michael(注:林青霞丈夫邢李)想要一個兒子嘛——后來外面人都在傳,因為我沒有生兒子,邢李又在外面有兒子啦,這個話傳了十幾年?,F在世界這樣透明,手機隨時拍,全民都可以爆料,‘有圖有真相’,可是那個小孩永遠沒有見,而且一直長不大,永遠六七歲。”

1993年,在與張國榮搭檔的《白發魔女傳》中,林青霞飾演“狼女”。(資料圖/圖)

南方周末:記得有一回施南生在上海電影節對媒體講,她不會勸你復出,因為看重的事情你都當真,你也看重當母親這個角色。

林青霞:施南生對朋友很好,她珍惜我、心疼我,事事為我著想,是難得的好朋友。當初我拍戲的確是全情投入。我其實并沒有對女兒們噓寒問暖,事事料理。讀書的時候,她們功課很忙,每天只在吃飯的時候有機會坐下來講話。有一次我對女兒講歉疚,愛林說,可是在我們需要你的時候,你都在旁邊啊,我聽了很安慰。愛林是非常善良、敏感的女孩子,她以前跟我講:“我不夠爸爸聰明,又不夠媽媽漂亮,很有壓力。”我就跟她說,你是你自己,你是邢愛林,邢愛林就是你這個樣子;你最大的力量,就是心中有愛,這是無可匹敵的。我最看重的,是她們的健康,身心健康。

南方周末:張天愛對媒體講過,你是一百分的好母親,她感謝你陪伴嘉倩成長。從嘉倩六歲到現在,大家看得到的,是你們母女互相贊美,互相幫襯,其實是一個女人贏得了另一個女人的心。

林青霞:嘉倩是一個非常非常聰明的孩子,她小時候,比較給我挑戰。我就想,與其去管教她,不如站在她的角度,為她著想,接受她,幫助她。其實也就是幾次談話,可能解決了她的一些恐懼和困惑。她小時候,爸爸很忙,都是工人照顧她,她不乖的話,工人不敢打罵,只好嚇唬她。我就講給她聽這里面的道理,告訴她,那些嚇人的事不會真的發生。

大概六歲多的時候,有一次,她媽媽(注:指張天愛,邢李的前妻)來接她去國外,本來是工人送,在樓下暗暗的一角交接。我突然就想,一個小孩子在離婚的父母中間穿行,心里一定不舒服,不如我來做個中間人。我就對嘉倩說,來,我抱你下樓。她愕然:“是見我媽哎。”我說,對啊,是見你媽。我抱她下去,見到天愛,很客氣,大家和和氣氣,從此這些關系就讓她覺得比較柔滑了。

然后,妹妹出生了,有一陣她很不開心,覺得爸爸不愛她了。我就講,爸爸一定是最愛你的,你看,爸爸認識你八年了,剛剛認識妹妹,還不熟;你小時候,爸爸是不是每天給你洗澡、換尿褲,爸爸有給妹妹換嗎?她的小臉本來很緊張,一下子放松了。

她有一個表姐,是混血兒,長得很漂亮,她們一道出去,別人總注意表姐。我就跟她講,現在流行性格美,你有一個好的人格,對身邊人好,讓他們跟你在一起輕松愉快,讓他們幸福,你就會漂亮,而且這是一種持久的美,她信了。好,爸爸的、媽媽的、漂亮不漂亮的問題她一一釋懷了。其實我沒有做很多,就這么一點點事情,可能對她有點幫助。到十幾歲的時候,會有一個坎,那真是非常困難的時節。我也會盡量給她一些意見。等到她走過之后,知道我給她的意見都是對的。

南方周末:不安的青春期。能舉個例子嗎?

林青霞:比如她談戀愛的對象,我認為可能會傷她很重,而且是沒有結果的,那我就會盡量勸她。勸不醒呢,我會稍微嚴厲一點??墒?,每個人在感情方面都要經過一些創傷,非走過不可,有時候想幫也不一定能幫得上。做父母的,只能在旁邊看著她們受傷,能替的話最好,可是也替不了。我看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兒子受了挫折,父親不是責備,是跟他聊天,把自己年輕時的經驗講給他聽,令他釋懷。那段戲蠻動人,蠻有啟發的,這是要學習的地方。

“還好我是女兒身”

采訪當天,林青霞穿著明亮、休閑,充滿活力。她后來說,選這身衣服花了心思,想令采訪者放松,不要有壓力。她招呼攝影記者喝茶,吃點心,笑吟吟道:“你要自在啊。”

1992年,在根據金庸小說改編的《笑傲江湖Ⅱ之東方不敗》中,林青霞在劇中扮演東方不敗,憑借此角色提名1993年第12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資料圖/圖)

南方周末:七年前寫你,我引用了馬家輝的說法,說臉上剛柔相濟、陰陽交集的,都是大美人。今天有緣面見,發覺你身體里也同時住著男性,你自己有沒有感覺?

林青霞:有,絕對有。小時候照鏡子,想,還好我是女兒身……我喜歡演偏中性的、男性的角色,《紅樓夢》找我演林黛玉的時候,我暗想自己是可以演賈寶玉的,所以導演(注:指《金玉良緣紅樓夢》的導演李翰祥)找我換角色,我馬上就答應了。徐克找我反串,我也很快答應??赡芨愿裼嘘P,山東人的硬、好強、倔強,我是有的。早些年讀《紅樓夢》,我最喜歡賈寶玉,最不喜歡林黛玉,但是這兩個人的性格我都有過,我現在又有點像薛寶釵了。

南方周末:生命里那些經過了又告別的男同學們,如今說起你,好像都還是講好話的,不講的也有,也不曉得你們有沒有聯系。

林青霞:我記得秦漢好像講過這樣的意思,做明星的情侶分手,最悲哀的事情就是每天剛起床,端一杯咖啡,打開報紙,又看到對方(大笑)。

我后來悟到,人只有表里合一才會有真快樂。當你的做和你的心和諧一致的時候,精神層面才會真愉悅。你把自己扭曲了又扭曲,去取悅別人,吸引別人,滿足別人為你設定的形象,會變得不對勁,然后得失心會重,會情緒化,充滿不安全感。

南方周末:有人演著演著演出“另一個真我”也未可知。七年前你對我說從娛樂圈是“全身而退”,今天領會到這個“全”字更深的意涵。

林青霞:感謝上天眷顧,沒有讓我吃什么虧,也沒有讓我做一些不得已而犧牲自己的事;讓我能夠做到對父母承諾的“潔身自愛”。曾經有過的大痛大苦,現在煙消云散,不是被掩藏起來,假裝沒有了,而是在成長中化解了,化為一種經驗。

南方周末:前幾天讀完《云去云來》,看到《無?!防锩鑼懸粚Ψ驄D牽手行路,“鶼鰈情深”。這幾年你又讀了哪些好書?

林青霞:我讀了楊絳的《干校六記》,讀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作家的《車諾比的悲鳴》(注:指白俄羅斯作家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該書大陸譯名為《切爾諾貝利的悲鳴》),她原來是記者,都是真實的,很震撼,電影都拍不出來。還有一個讀得昏天黑地的是《百年孤寂》(注:大陸譯名為《百年孤獨》),一開始有點難讀,我就先看族譜,把人名記一記,看到最后,我的頭好像要爆……不是,是整個人興奮起來,震撼得不得了。讀到好東西,我總是買一堆送朋友,楊絳先生翻譯的《裴多》我送過很多朋友。我送了張叔平一本《百年孤寂》,他讀過,馬上開始讀第二遍。

寫第一本《窗里窗外》,我沒什么閱讀經典的基礎,基本上就是用真摯樸素的語言,把心里的話講出來。寫第二本《云去云來》,就讀了一點書。讀蔣勛的《孤獨六講》,我就去找魯迅的《藥》來看。我喜歡讀《明報月刊》,都是一些老作家的文章。我也喜歡跟老人家聊天,汲取他們的智慧。

南方周末:讀過你寫去北京301醫院探訪季羨林的文章。

林青霞:那一次計劃是要拜會三位的。我買了三件禮物,兩條圍巾,一條送給季先生,一條送楊憲益先生,一盒很漂亮的巧克力,每一粒都很獨特,送給楊絳先生。我知道她喜歡美的東西,喜歡巧克力。好像是四樓,沒有電梯,要走上去。

但是很不巧那天她出去探望朋友了,就沒見著。楊憲益先生,是臨時被朋友拉去做別的事,也錯失了,很后悔,悔到我有他和夫人合譯的書,一直就無顏打開。后來呢,金圣華去探楊絳先生,那時候她已經不大出門了,在家里做八段錦。楊先生就托金圣華轉交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寫了一些話,記得她寫我的名字:“林清霞”。

南方周末:你也喜歡張愛玲。

林青霞:我差一點就見到她了。有一年我有電影在臺灣上演,我就去了那個戲園。同一時間,平鑫濤瓊瑤夫婦就陪著張愛玲坐在戲園對面的咖啡館里。后來聽瓊瑤講起,我就想,一面之緣,就隔了個戲園。

南方周末:假如見面,你想跟她聊什么?

林青霞:聊聊“成名要趁早”?或者“性格決定命運”?

寫作里怎么抹得掉電影人的印跡?

閑聊時林青霞不經意地給出一串畫面,流露出藝術直覺和對美的敏感:看電影《芳華》,留意到戰爭前一刻的寧靜里,翩翩飛來一只蝴蝶;讀余秋雨寫謝晉,最記得謝晉的兒子阿三,分分秒秒等爸爸回家,“眉毛稀稀落落,整天扒在門孔上磨的”;在巴勒斯坦過境,從高墻這邊的陽光里,瞬間跌進一片塵霾之中,以及教堂里,有個當地人對她說:“如果我有翅膀,一早就飛了。”讀林太乙回憶父親,被一個畫面擊中:圣誕節逛永安百貨公司,年老的林語堂從柜臺上抓起一串仿真珠鏈,泣不成聲——世界太美,他舍不得走。

1990年,林青霞在《滾滾紅塵》中飾演女作家沈韶華,與秦漢、張曼玉搭檔。憑借此片,林青霞獲得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資料圖/圖)

南方周末:你為什么會選擇寫作?小時候有過作家夢嗎?

林青霞:從來沒有。從沒覺得自己有寫作的天分或才華,以前作文課常常交不了稿,信也寫不好的。不知怎么,后來人家說我很會講故事。跟拍戲一樣,也是人家來找,就寫了第一篇,為了紀念黃霑。寫作很辛苦,要想,要翻資料,我常常對著iPad很久,寫不出一行字來。那次答應為馬家輝寫序,剛好我父親病重,隨后走了,我要去美國落葬。他那本書的打印稿,我是在飛機上一張一張看的,回來又要忍著悲痛寫。就像梁朝偉在《2046》里,一支筆怎么也下不去,就是那感覺。但是答應人家的事……我就想,還好我不靠寫作吃飯(笑)。

南方周末:除了這些,寫作的題目都是自發的?

林青霞:假如一句話、一件事觸動我,從那個點散發,我就會想很多。只要找到一個開頭,寫出第一句話,我就可以寫下去?!秹粝爰摇纺瞧?,我很想講一講“天鵝衛士”(注:指一位叫袁學順的山東農民,20歲起開始照顧傷殘的天鵝,該文于2018年1月1日在南方周末官方微信刊發)的故事,想讓大家了解他做的事情,關注自然生態保護。我去了山東,帶愛林去的,跟他聊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就是不知道怎么寫。有一天,我在跑步機上忽然想到“夢想家”,想到怎么開頭,就把烏鎮那一路上遇見的蔡國強、陳向宏、黃磊、賴聲川和孟京輝串在一起寫了。

南方周末:你寫作的方式,跟導演構思的方式是一路的,雖然很多小說家也有一個“核”。聽你講的,看你寫的,出彩的段落都像電影,你是在用電影的方式寫作呢。寫作是你電影生涯的某種延伸。在你,可能是自然而然,下意識的。

林青霞:你這樣講,我好開心。我記事情都是以畫面來記的,朋友們都說我記憶力好。配衣服,我也是摸到一點門道的。從前在臺灣拍文藝片,導演說,你明天帶十一套衣服來,晚上我就在家里配衣服鞋子包包。第二天制片來接,我背好大一個包,坐上計程車跟他去片場。頭一回化妝,也沒人教,只是輕輕畫了一條眼線。拍《愛殺》認識了張叔平,從此有了造型師。為了拍《八百壯士》,我學會了游泳,冬天要拍,秋天學的。騎馬、武術、舞蹈,也是為拍戲學的,還有更復雜的怎樣跟人打交道,怎樣進退取舍,都是拜電影所賜。有一陣比較在意,這一生我沒有什么學歷,可是后來一想,22年的電影生涯,不就是我的大學、研究院嗎?那些年的耳濡目染,深深地印到我的言行舉止、思維方式里了。莫言說他每部小說里都有自己的影子,我的寫作里,怎么抹得掉曾經是電影人的印跡?一段經歷,真是可以轉化成另一段經歷的養分。

南方周末:說回《夢想家》。末了你寫:“袁學順加油!我們支持你!先添一部小貨車。”袁先生開上小貨車了嗎?

林青霞:還沒有,因為他之前沒有小貨車駕照。3月天鵝又要飛回去了,他很忙,要護送受傷的天鵝回去,在它們腳上綁了追蹤器,好觀察行蹤和狀況。希望他忙完抽空去考駕照,或者買一輛新的摩托車,用來裝載護衛天鵝所需的用具。他最珍貴的寶藏,是四十多年對天鵝的研究和了解,如果整理出來,是留給后人最好的禮物。我也跟他講,不要丟掉那輛老摩托,那是裝載了他四十年心血的藝術品,是一個凝結了鍥而不舍、默默付出精神的物件。

南方周末:希臘神柱上刻著“認識你自己”,如果要寫寫林青霞,你怎么起筆?

林青霞:十多年前金圣華就告訴我,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去求神,求的是know yourself,就是有自知之明的智慧,我們兩個都很認同??鬃诱f,“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我也是一路這樣走過來的。我現在63歲,好像已經走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階段了。12年前,Michael就在生日卡上寫下祝福——“隨心所欲”,我到了60歲才做得到。這樣開頭吧:“這是一個保全了赤子之心和平常心的人……”

網絡編輯:吳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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