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而上:武漢大學的樂山歲月
即使大地陸沉,也一定要澆開自己的花。
責任編輯:楊嘉敏
(本文首發于2018年5月17日《南方周末》)
抗戰期間,李約瑟在訪華中發現,“在四川嘉定,有人在可以遙望西藏山峰的一座宗祠里討論原子核物理。” 說的是遷移到樂山的武漢大學師生。
在那個金甌殘破的年代,青春的熱血與豆剖瓜分的現實時常碰撞,但是,即使大地陸沉,也一定要澆開自己的花。
此文同樣獻給在山河破碎的歲月里跡若轉蓬的其它西遷師生——聯大、浙大、同濟、東大,等等——
溯流而上的船是一種意在言外的暗示。許多年過去了,當我在堆積如山的資料里看到這張老照片時,心中頓時生出一些長久的感動。照片上,一艘輪船正在前行,船舷邊,兩個年輕女子憑欄遠眺。她們短發旗袍,面容優雅、沉靜,像是在作一次渴望已久的旅行。然而,真相卻很殘酷:她們是遭逢戰亂的學生。為了繼續求學,不得不和學校一起,遷往遙遠的異地。
武大學生乘船西遷途中。
80年后,順著岷江的流向,我向南穿越了花團錦簇的眉嘉平原,前往三江匯流的那座古老城市——那也是兩個年輕女子當年將要去往的地方:樂山。
身為四川人,樂山我自然去過多次。不過,這次卻迥異于從前。這次,我是為了尋找那些遠逝的足跡。汽車音響里,反復播放著一首如今已鮮為人知的歌曲——當年,包括兩個年輕女子在內的那些學生,他們都無比熟悉這慷慨而激越的旋律,那是他們時代的最強音:
同學們大家起來,
擔負起天下興亡。
聽吧大眾的嗟傷,
看吧一年年國土淪喪。
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
我們今天是弦歌一堂,
我們要拼死疆場,
不愿做奴隸而青云直上!
目的地:樂山
1943年5月,武漢大學校長王星拱在他簡陋的辦公室里,會見了英國科學史家李約瑟。送客人出門時,攝影師為他和教務長朱光潛、理學院代院長葉嶠拍了一張合影。站在三人中間的王星拱神色嚴峻,略帶憂郁。五十多歲的他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很多。如果仔細對比十年前他剛從王世杰手里接任校長時的另一張照片,更叫人驚悸于光陰的疾速與韶華之易逝。
作為武大歷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校長,樂山歲月無疑是王星拱記憶中最深刻最恒久的。
王星拱是安徽懷寧人,與陳獨秀同鄉。早年,他留學英國,習化學。學成歸國后,與陳獨秀過從甚密,并為陳主持的《新青年》撰稿。五四期間,在他和李大釗的掩護下,陳獨秀得以逃脫北洋軍閥的抓捕。其后,王星拱投身教育。1938年,武大即將離開武漢時,王星拱已擔任校長四載有余,至于他服務于武大的時間,更是已有十年之久。
武大校園內的王星拱塑像。
落址于珞珈山的武漢大學,其前身為清末名臣張之洞于1893年創辦的自強學堂。自強之名,源于“自強之道,以教育人才為先”。逮其后,先后更名為國立武昌師范學校、國立武昌師范大學、國立武昌大學和國立武昌中山大學。1928年,最終定名國立武漢大學。那一年,王星拱受蔡元培之邀,前往武大執教。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全面侵華的野心日益彰顯。敵強我弱,用空間換時間成為決策者的主要思路。因而,史無前例的西遷已是必然。比如蔣介石早在1932年就在日記里寫道:“余決心遷移政府,與日本長期作戰。將來結果不良,必獲罪于余一人。然而兩害相權,當取其輕,政府倘不遷移,隨時受威脅,將來必作城下之盟。”
地處中國腹地的武漢,自1937年南京淪陷后,也成為一座隨時可能易手的危城。為此,剛剛在珞珈之麓、東湖之濱落成新校舍的武大也不得不把西遷提上議事日程。
當整個國家最富饒最繁榮的東部、北部都向西部遷移時,如同浙大、清華、北大、南開、同濟等大學一樣,武大的主要去處無非也是西南的云、貴、川三省。
由王星拱牽頭,武大成立了遷校委員會,楊端六任委員長。多次派員實地考察后,武大決定遷往四川樂山。至于為何選擇樂山,王星拱在給上級的呈文里總結了六條:
一、該處尚無??埔陨蠈W校之設立;
二、地處成都之南,敘府之偏西。水陸交通,均稱便利;
三、生物礦物,產蓄豐富,可資研究,以備開發;
四、民情風俗,頗為樸素,而文化程度亦不低于其他大城市;
五、公私建筑物頗多,其破舊者加以修理,即能通用;
六、地方深入內地,不易受敵機之威脅,學生可以安心讀書。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的入侵改變了千千萬萬中國人的命運。記憶中,劉保熙的童年就是在戰爭帶來的動蕩中度過的。1928年,他出生于上海。4年后,迫于日本轟炸,任職于商務印書館的父親只好帶著家小溯流而上,到武漢大學任教。在那里,他的父母一口氣為他拜了4對干爹干媽——閱讀相關資料,我發現,民國時期的知識分子,常有讓兒女拜自己的朋友為干爹干媽的習慣,這與其說是為了抱團取暖,毋寧說是共同的三觀讓他們樂于易子而教。
然而,武漢生活5年后,劉保熙9歲時,他的父母再一次帶著他離開已經視為家園的珞珈山。這一次,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小城樂山。很多年過去了,劉保熙還記得9歲時的那次遠行。那是一只上水輪船,速度很慢。船過三峽,兩岸秀麗的風光吸引了眾多旅客,他們紛紛跑到甲板上照相,以致船只歪斜,急得船長馬上廣播:“大家注意安全,不要站到一邊,回到自己原來的地方。”
武漢到樂山,今天的公路大約1200公里,開車也就十多個小時。如果是飛機,則不超過兩小時。但是,80年前,飛機還是罕物;即便公路,也是東一段西一截,完全不成體系。因此,從武漢到樂山,最主要的路線只有一條,那就是溯長江抵宜賓,之后,折向北行,逆岷江而達樂山。
這不僅是一條逆流之路,同時也是一條需要穿越夔門天險的艱辛之路,還是一條時時可能遭遇日機轟炸的危險之路。81歲那年,著名傳記文學家、教育家朱東潤先生開始撰寫回憶錄。梳理漫長一生時,朱東潤對1938年奔赴樂山的經歷記憶猶新。
1937年暑假,執教于武大的朱東潤回到老家江蘇泰興,其時,他已是7個孩子的父親。原本,他不打算再回武大,而是留在家鄉。但變化比計劃還快:日軍突然占領了鄰近縣城,泰興也隨時可能淪陷。之前打算聘他的家鄉學校,此時極可能爽約。進退失據之際,他接到了武大從樂山打來的電報,要求他1939年1月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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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周凡妮